顾听霜草草吃了几口,看见食盒最底下放了一小碗冰皮雪花酥。
酥皮还非常饱满地撑着。冰皮雪花酥只要放置超过半个时辰,酥皮就软烂伏倒。
别人给他送饭的时候,知道他爱吃雪花酥,所以会将点心放在最上面一层,好让他方便取用。。
只有宁时亭心细如发,怕饭菜的热气烘得点心滩软,失去口感,所以唯独他送来的食盒,点心会放在最下面一层。
他果然是病了太久,连宁时亭来过了都没察觉到。
他以为他以后都不会再理他了,但是这鲛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他送东西过来。只是这一次不再踏足里间,不叫他的小字,不见他的人罢了。
这算什么?
小孩子过家家的赌气吗?
轮椅拐过朱漆大门,外边有值守的侍女看见他后要过来,被他挥挥手打发了。
只是今天府上仿佛很寂静。
自从上个月宁时亭开放幕府之后,府上的人也在慢慢帮忙接手、处理仙洲仙民事宜。宁时亭安排了管事交替处理事情,有时候管事做不了主的,就来找他。
府里因此热闹了很多,也慢慢地有仙民过来送东西慰问。
宁时亭捡回来的那位少女,病好之后也开始帮宁时亭调香、归置药材,和驯兽师一起打理百草园。他们还在百草园附近开了一个自己的药堂。
宁时亭这鲛人还真是打算当家作主,长住下来了。
吵嚷了这么多天,现在突然安静 ,顾听霜还有点不习惯。
他经过东边回廊时遇见了过来搬动神木炭火的葫芦,葫芦行礼过后,问到:“殿下身体恢复了,是出来转转吗?您出来也不带个下人,可需要我跟着您?”
顾听霜说:“不用跟着,今天外边怎么没人?”
葫芦说:“是明日百里将军就到咱们西洲了,府上在准备劳军事宜,公子也在忙听书小公子出府的事,所以这两天幕府理事也暂停了。”
顾听霜想了起来,原来真是那个小屁孩要走了。
他问道:“他们人在哪里?”
葫芦说:“我刚过来瞧见了,殿下若是也想送一送,我推着您过去吧,那边路不好走。”
顾听霜懒懒地说:“是啊,也算是我府里的人,我当然也该送一送。现在他是百里家的人了,宁时亭也要更上心一点,不然跟我爹那边也没法交代。这次他出府,肯定就不能是晴王府奴仆身份出去了。”
葫芦想了想:“公子的意思,是当作百里家送过来养病的,又有恩于晴王府,名号说出去也好听一点,以后说出去不会被欺负。”
顾听霜说:“既然是百里家的人,以后也没人敢欺负。倒不用他一个鲛人去操心。”
葫芦发现了,他们这位世子殿下仿佛还是对宁时亭有什么非常强烈的意见。别人提起鲛人都是夸赞,觉得珍贵,他一提起来就好像连带着鲛人整个族类都是什么让人嫌弃的事物一样。
他推动轮椅,将顾听霜一路推过去,来到药园外。
这个存放药材和香料的地方一如既往,只留了两三个人在外面值守,不让其他人靠近。
上回他过来一次,门口的侍女侍卫已经认识他了,小心谨慎地行了礼,说:“殿下,公子和百里小少爷在里边说话。”
顾听霜说:“我也过来送送他。”
侍女也不敢多问,请他进去了。
还是黄昏的小院落,药香彻骨,金碎的光芒透过树叶招摇洒下。
只这一回,廊下不再有盘腿坐下的鲛人。院落中很冷清,只有里面传来人声。
声音很低 ,也很轻,是宁时亭在说话,听书的声音间或冒出来,都是有点难过的“嗯”,情绪听起来也有些低落。
顾听霜本无意探听他们这对旧日主仆二人的对话,但是随之而来的一声抬高声音的抱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听书带着哭腔,叫了一声:“那你跟我说这么多,还不是要我走,我听了又有什么用嘛!”
十二岁的孩子,忍了好多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就是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嘛,我又不认识我那个哥哥,他就跟一个陌生人一样,除了公子这里,我哪里都不想去。公子为什么一定不要我呢。”
宁时亭静了一会儿。
顾听霜的轮椅滚过庭前的遮挡,看见窗边透出两个人的人影。
宁时亭拎起衣袖要给小孩擦眼泪,听书却闷头躲过了,还是哭。
鲛人就微微俯下身,跟他平视着,轻声说:“我不是不要你了,我是为你好。今天跟你说的你一定要记得,出去之后不要再将自己是冰蜉蝣的身份讲出去,任何人都不行。不要打听我的事情,不要来找我,可以给我写信,我会给你回信。等我有时间了,就去看你。”
听书不停擦着眼泪,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还是说:“嗯。”鼻音浓重。
“好了,回去吧,把自己的东西再收拾一下,看看还没有漏的。你快十三岁了,别再像孩子一样闹脾气,不要明天去了将军那里热笑话,知道吗?”
宁时亭说。
听书很明显不想再听他说话,也没回音,只是推门跑了出去,从另一边侧门走了。
宁时亭轻轻叹了口气。
风从窗边吹过,拂动他银白的发。宁时亭转身过来关窗,正好就看见了窗外的顾听霜。
愣了一愣。
“殿下?”
顾听霜抬起眼,没什么波动地说:“你出来,我功法上出了点问题,拿你试一试。”
宁时亭一头雾水。
他和顾听霜又是几天没见。一方面,他隐约听出了顾听霜那天的愤怒,不再打扰他。
另一方面,是因为听书要走,他花了很多时间去忙这件事。
他以为顾听霜会再抓着听书的事情对他冷嘲热讽一顿,但是顾听霜并没有。
他知道他修炼九重灵绝,却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修炼的。他装订成册的东西,也只是按照语序、标注整理好而已,并没有仔细看过。
顾听霜要他帮什么忙呢?
他关了窗,从屋里走出来。
顾听霜看着他,微微抬起下巴:“靠近点,弯下腰,我告诉你怎么帮我。”
宁时亭很听他的话,果真弯下腰来,凑近了,想知道他要跟他说什么话。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顾听霜袖中短匕倒转,刀鞘不轻不重地在宁时亭颈侧一磕。
灵识如同奔狼过境,占领、吞并着宁时亭的躯体,在他脑海中寻找他压着的情绪根源——压在平静与无奈之下的,满心的不舍与难过。
他不能在宁时亭清醒的时候窥探他的情绪与记忆,因为那样宁时亭会察觉到他灵识的到来。
眩晕袭来,鲛人眼睛闭上,整个人往前扑过来。
顾听霜伸手接住,避开宁时亭的肌肤,让他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伸手扣住他的脊背。
灵识慢慢深入,他也逐渐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庭院中,少年人垂眸闭目,将鲛人抱在怀中,仿佛鸳鸯交颈。
“说你傻,还真傻。多少次了,这么信我干什么呢?”
那一刹那,顾听霜脑海里浮现这个想法。随后他就不再想了,宁时亭的思绪远比他想得深沉复杂,如同深海汹涌,将他卷入了经年梦魇之中。
第34章
人的意识是最难对抗的。
顾听霜用灵视操控过蝴蝶、飞鸟、狼群,但是人最难把控,能直接看到的有效信息也最少。大抵因为人是万物之灵长,本身的灵识对抗他这个外来者起来,总会比其他生物更加难办。
宁时亭看起来温润、柔软,平常也没什么脾性。但是入住王府的这一两个月里,顾听霜就见到他病了一两次,又梦魇了很多次。
这种人,心智必然涣散,容易趁虚而入。
然而顾听霜在彻底潜入宁时亭灵识的那一刹那,很快就发现了情况和他所想的不一样。
这鲛人心思深沉,所有的心事都藏在难以探究的最深处。而宁时亭尽管失去了意识,但顾听霜仍然感受到了他心底某种坚不可摧的执念。
这种执念与其说是宁时亭的愿望,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本人的性格。
那是偏激、魔怔、 顽固的一面。是顾听霜从来没有想过的一面。
过多的记忆交杂、汇聚,顾听霜冷酷地检阅宁时亭的思绪,回溯到他刚刚所想之事。
他看见宁时亭在一个仿佛很冷的地方——因为他穿得很厚实,门窗紧闭,屋里燃烧着温暖的炭火。
“公子,敌军探子带了个冰蜉蝣精过来当诱饵,怎么处理?”
身边的将士有点犹豫,“冰蜉蝣一族性格乖张认主,一旦放开了后没人能查他的行踪。虽然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孩,但是不容小觑,建议还是杀了好。”
宁时亭说:“诱饵吗?我要他。”
下一刻,瞬间就跳回了听书跪在他跟前的画面,小孩眼里跃动着兴奋的光芒:“公子救我一命,我必生死相随!”
开心的,不开心的,在笑的,在愤怒的。两人像兄弟似的头碰头地午睡,听书为宁时亭杀了人后,宁时亭的低声斥责。手里的鞭子卷起来,到底也没舍得打,只是让他伸出手心,轻轻挨了几下。
后面的画面就慢慢地变了。
顾听霜看见了顾斐音,自己的父亲。
他从小就没见过顾斐音几次,对他的印象很模糊,想起来时也只是根据别人的话所描摹的一个人影。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见顾斐音的长相,在宁时亭的记忆里。
他和他很像,一看即知是亲父子,眼睛尤其像。
他小时候常听王妃说,“你的眼睛呀,像狼呢。”
她那时候想说的,应该是“你像你的父亲”吧?
宁时亭记忆中的画面陡然被拉扯,像是散成了无数碎片一样,飞快地从眼前掠过。
顾听霜尽力抓握,也只能抓住只言片语,一片飘飞的浮絮。
年幼的鲛人被送去极山之北,躺在细纱上等待血族的来临。
这年他五岁,已经浑身剧毒。品相最好的鲛人会被送给血族王吞食,他是鲛人一族穷兵黩武后仅剩的武器。
可是他没等来血族人,他只听见了硝烟与战火的声音,还有兵戈碰擦的声响。
男人俯身看他:“是个鲛人,毒鲛,带回去救治。”
再往后,是宁时亭稍稍大了一点。不再那样瘦骨嶙峋,而是透出了这个年龄本来应该有的一点圆润憨态。
小小一个团子,跪在气息森严的王爷面前,声音清脆有力:“王爷救我一命,我必生死相随!”
……
画面一变再变,有时候是宁时亭自己,有时候变成了听书。
这冰蜉蝣精和宁时亭本人其实如出一辙,都是认定了什么人,就会拼劲所有去追随。
哪怕飞蛾扑火。
最后一幕,是让顾听霜看不懂的一个画面——
在一个雪山的冰层中,宁时亭半身封在冰里,气息奄奄。
听书跪在他身前,当胸插着一把锋利的长刀,鲜红的血液染透了他们彼此。也染透了他们脚下的冰层。
血哗啦地流着,小孩怕疼,他的心脏带着刀刃一起跳动,每跳一下,刀刃就往心脏里多进一分。
他疼得嘴唇发乌,可是眼里还带着笑容:“公子,公子,这万年玄冰可以用人血化开,您有救了。您别骂我,我自己找过来的。”
“您给我的,手帕绣样,我求绣娘帮我绣了,可是还没,还没来得及拿回来……公子。”
小孩的嘴唇动了动,努力想把话说完,把要托付的事情说完。可是血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息,寒冰正在将他的心脏冻结。
宁时亭声音哑得不像活人,水滴划过脸颊,也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顾听霜看到这里,宁时亭脑海深处的情绪已经压不住了,第一次,他的灵识被生生逼退,刹那间退回了自己身上。
仿佛丝弦绷断,顾听霜猛然睁开眼。
宁时亭还倒在怀里,被他一个轮椅上的人抱着,悄无声息。
顾听霜坐直了,把宁时亭推了推,想要把他摇醒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宁时亭眼睛闭着,眼角带着一抹水痕,虽然是梦里的神情,却无比悲伤。
好像下一秒,他就会睁开眼睛,崩溃在某个人的眼前一样。
顾听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用袖子轻轻地帮他擦了擦眼泪。
鲛人的身体软得不像话,明明这么大一个男人,倒下来后像是轻飘飘一片纸一样。
顾听霜沉默地抱着他,一只手扣着他的腰,另一只手驱动轮椅进入房中。
他将宁时亭放在药房的里间床榻上。
宁时亭还没有醒来。
第一次,顾听霜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控制,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读的是宁时亭的记忆,若非这个人有谵妄之症,在闹癔病,否则他在宁时亭意识深处看见的那些画面,都是他真实经历的过往。
而那最后一幕……
看听书和宁时亭本身的外表,年龄应该跟现下差不离。
宁时亭记忆中的万年玄冰层,也绝不是其他的什么地方,而就是西洲本身。顾听霜长年累月借用群狼的眼睛观识天下,认出了那场景中的一片留衣草,只在西洲的极寒之地开放。
这段记忆处处都透着诡异之处,先不说宁时亭是第一次来西洲,顾听霜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曾被困在玄冰之下的事情。单是宁时亭记忆中的听书,那一道贯穿心脏的刀伤,如果没有返魂香立刻吊命,否则灵息散尽,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