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脸才此地盘桓?!”
奚不问躬身行礼:“路过此处,听闻此事赶来的,我有一故友正是伽蓝寺佛修,我放心不下特意来寻他。”
那沙弥脸色好看了些许,问道:“你来找谁?”
“无念法师。”
无意丢下一粒细小火星却引燃燎原大火。那沙弥呼吸急促,怒火中烧,也顾不上礼仪,箭步上去推搡他:“走走走,那个叛徒,不是我伽蓝弟子!”
“叛徒?什么叛徒?”奚不问不解,肩膀被大力抵住,虽然疼痛但执拗地不愿转身。
看他当真不知,那沙弥别过脸,眼眶又红了。
他哽咽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好人坏人,但我不怕你,告诉你也无妨,倘若你不知晓,也该让你知道无念是个怎样的卑鄙小人!”
“我不过伽蓝寺一个刚刚入门的小弟子,前几日被派到山下采办用品,昨日刚回来,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算是侥幸逃过一劫。”
“但出发前,我听大师兄高兴地说,无念师兄回来了,还带来一个道修,求我们主持如诲大师治病。前后没几天,这里就出了这样的事,你看看这满地哪有无念师兄和那个什么道修的尸体呢,明显他们跟外人才是一伙的。”
他越说越笃定,越说越愤慨,高亢的声音惊起飞雀,一片嘲哳。
“明摆着就是他勾结道修,引狼入室,也不知如何害了我们主持,否则以我们如诲大师的修为,保下伽蓝、保下自身,绝无问题。”这小沙弥的脸上有些许傲气,想来是真的很为伽蓝骄傲,对如诲大师怀有虔诚敬重之心,但这傲气消散过后便又只余哀痛。
这番话叫奚不问震惊不已,他虽知晓无念带他求医之事,亦知屠寺一事,却从未将二者如此串联起来。但仔细一想,也是情理之中,他不怪这小僧,事实上,若换作他是这沙弥,恐怕也会这样猜测。佛道关系本就不睦,带道修入佛界山门,隔日就被屠戮满门,听上去怎么也不像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
但奚不问乃是局中之人,自然与旁观者不同。从时间来看,无念带他来求医后便离开了,道门杀上来时,恐怕他跟自己一样毫不知情。
一瞬间,他想认下他就是那个道修,他想告诉这小僧,无念只是带他来治眼睛,更何况他双目已盲,又如何勾连外敌,又为何要害伽蓝满门。但他猛然发觉他连自己是如何出入的山门都说不清楚,徒劳辩驳更惹人怀疑。
但事关无念清誉,他还是忍不住耐着性子道:“小师父,你无念师兄并非这样的人。你没有证据,不可再同旁人这样说。”
那沙弥急火攻心,哪管什么证据不证据,立刻指着他道:“我就知道,你跟他是一伙的,叛徒的朋友绝不会是什么好人,竟替那样的人说话。你快滚,别污了我师父师兄们的耳根清净!”
奚不问脚下没动,还欲再言。
小沙弥一拳击在他腹上,他并无修为加身,这一拳并不重,但拳上的骨节到底嶙峋,刺得奚不问咬牙,他足下未退分毫。
见对方纹丝不动,自己技不如人实难退敌,沙弥羞恼之际,便开始高声呼和起来。寺里忙碌的众人纷纷仰头望去,如听闻仇敌之信,奚不问知晓此事难辩、解释无用,不得不隐入草丛,先走为上。
树林高耸掩映,只有熹微光线透过叶片间的缝隙倾泻下来,投下斑驳闪烁的光斑,缀在奚不问的发顶,留下细碎金色。
阴影与光线在奚不问的脸上交错,晨露坠在草叶之间,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这两世见过太多血,但时到今日,他依然不认为这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震惊与悲痛伴着一口浊气缓缓吐出,神智清明之下,他急于找到无念的所在。
倘若所有人都认为是无念里应外合,串通道修界杀害同门,恐怕在佛修地界不会好过。
他想,许是无念看不见,行得慢,他得再等等。
一连两日,他都在往返的路上逡巡,到晚一些时候便回到伽蓝寺周围潜伏观察,可都没让他找到无念。他甚至冒险放出了灵宠,但或许是相隔太远,灵宠也无法辨认踪迹,火红的小狐狸去而复返,在他脚边茫然徘徊。
无念就像是从未来过,从客栈离开之后就杳无音信,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的情绪从希望变为焦急,又从焦急变为惶惑。他甚至有一种可怕的猜想,无念不希望他来找他,亦故意隐匿踪迹,妄图死生不复相见。
他不想双目失明地出现在他面前,让自责愧疚压低他的头颅。
奚不问非常清晰地知道,这就是无念会做出来的事。
至此天地茫茫,无处可寻。
他本还想再等两日。
但奚弃远传音过来,急唤他回家。事实上,传音术是奚弃远启的,但声音是奚杨舟的。奚弃远觉得还能撑一撑,但奚杨舟看着病倒在床的奚弃远,觉得形势严峻,已然拖不住了。
在奚杨舟的叙述里,黄致柔下葬后没多久,薛氏就派了人在奚家驻守,面子上说是保护,实际上就是监视。到最近几日,薛家更是嚣张,趁着奚弃远病重,更将其半软禁于山门之中,要他们逼迫奚不问回来。
奚杨舟声音清朗,沉稳一如往昔,但奚不问太了解他,还是从他话语中辨别出一丝伪装失败的裂痕。
能叫奚杨舟都沉不住气,奚不问知道,事情已很不妙了。
他不得不一边往汉中赶,一边沿路打听无念的踪迹。
这一路,传言变得可怕。
像汹涌澎湃的潮水席卷,无论水里还是岸上,人人衣衫尽湿,无人可全身而退。
一开始只是偶有路过的佛修议论,后来几乎整个佛修界都在搜寻追捕无念。
他是唯一知道伽蓝寺是如何覆灭的人,亦是佛修界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叛徒。
奚不问一开始还为此与路过的佛修大打出手,但他力单势微,被打得力竭,揍得吐血,他越是辩解,越显得无念与道修交情甚笃,洗不干净。
后来他也不辩了,他只希望,无念能躲起来,藏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最好不要叫任何人找到,哪怕他此生再也寻不到他。
但只要他还活着,就最好不过了。
说起来也是可笑,他上一世年年愿望不过“锄强扶弱,平和安康”八字,可直到这一世,恶人除不尽,安康成奢望。
他伏于湖畔饮水濯面,望着透亮水中倒映出的那双浅淡眼眸,忽然生出了与沈心斋一般的绝望感,命里唯一之所求,如今大海捞针,雪里寻盐。
不止,还不止。
他不知道无念会不会有危险,不知道未能如愿以偿的沈心斋还会有怎样的手段,不知道急于找到凶手的薛家对奚氏又会如何报复。
重活一世,他仍在旋涡中心,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周围的一切随之旋转灭顶,一同覆灭。
他的心脏像是被割裂开,碎成一片又一片。
平静的湖面涟漪乍起,或是树叶悠悠然落于水面,细小的震荡几乎微不可察。
可奚不问登时拧眉,再抬眼时,一个模糊的人影映在水面之上,正在他的身后!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我还能更惨(bushi)
到下一章基本可以说清楚前面埋的所有大伏笔了,摩拳擦掌!其实我不是特别擅长写剧情,非常感谢能追到这里的各位!
第67章 窥破第六十六
偷袭之人身材瘦削,却骨架高大,一半面目被遮掩着,高举寒光利刃,朝奚不问劈来!
奚不问知道,这不是沈心斋的人,倘若是沈心斋,早已没有了掩面的必要,更何况,相比要他的尸体,沈心斋更想要的是活口。
他就地一滚,勉强躲过,来人修为深不可测,刀刀致命,奚不问抽剑出鞘,与他周旋:“最近想要我命的人,真是不少。你不妨报上名来,没准小爷我一高兴,就把命赠你,叫你拔个头筹,省你些力气。”
那人不理会他的垃圾话,只想尽快得手。此人学得驳杂,各家皮毛都会一些,他刻意隐藏身法剑术,打得奚不问不明所以,只能看得出流,辨不出源,无法判断身份。
剑光从耳后袭来,他背手以剑抵住,一手提着剑鞘朝身后之人的胸膛之处刺去。
那人防得极快,像是早知会有此手,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剑鞘破空,却未击中。
这场景似曾相识,叫奚不问悚然间全身起了细小的汗毛,就好像此时正在发生的事,他在梦里已经历过一遍。
这个念头在脑内盘旋,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
他分心去想,被一剑刺中在肩胛骨上,这个位置,前不久他刚伤过,勉强长好的皮肉又裂开,翻卷着留下巨大的创口,血珠滴落,沾染草叶,混入泥土。
疼痛叫他眼前白了一瞬,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这一晃,像是将他的思绪晃回了上一世,天渊之战时他也中过一剑,大约也在这个位置,是沈心斋刺下的,再之前呢,再之前他同薛容与与沈羲和交手,薛容与被他一剑鞘击断五根肋骨……
他突然抓住了杂沓毛线之中那一缕线头。
薛容与?!
刚刚躲他剑鞘的那一闪避,确实熟稔得像是个交过手的故人。
可他不是在薛家修养,缠绵病榻,出不了山门吗?
更何况,薛家认为他杀了薛循,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他偿命比私下取他性命解气得多,为何要暗中杀他,还让多年隐居的薛容与出山,他未免面子也太大了些。
他满心狐疑,打得辛苦,决定一试:“我知道你是谁。”
对方动作迟疑了,那只手在微微颤抖,一时忘了收势,被奚不问敏捷地一剑划破小臂,衣袖破开一条裂口,留下一道狰狞血色。
但奚不问留下的伤痕,却不是他手臂上唯一的伤痕。
透过那破裂的衣襟,奚不问看见对方的小臂上有一道蜿蜒的疮疤,是一片被火灼过的陈年瘢痕,结痂后又掉落,丑陋地皱缩在一处,新长出来的皮肤与周围的格格不入,更白也更亮。
注意到奚不问的目光,对方慌忙将手臂遮掩起来。
眼前的伤疤虽然看不见了,但奚不问的脑海之中却瞬间清明起来。
他的笑意渐渐消失,脸上是一副极端厌恶的神情。
“我知道你是谁了。”奚不问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笃定了。
那人杀他之心愈切,横剑夺命。
“薛容与。”
奚不问说出了他的名字。
那剑忽然滞住,停在离奚不问脖颈间两寸之地。
奚不问顺着剑刃上的寒光一路向上看向此人的眉目,那双深邃的眼窝里闪着鹰隼一般的锋利光芒。
“这把剑不行,倘若用你的无迹剑,我早就死了。”
对方沉默下来。一只棕色甲虫从土里翻出,缓慢地朝草丛里爬行,他目光虚虚地垂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掩面的巾帕下传来低沉的笑声。
“反正你是一定要死的,对一个死人来说,见过我,也没什么要紧。”他说着扯下巾帕,露出薛容与过分苍老的一张脸。
这张脸与奚不问的印象大相径庭,上一世天渊之战时,薛容与正是风光之时,宽袍阔袖,神采奕奕,面目生辉。如今眼尾已爬上皱纹,脸色蜡黄,像是沉疴难愈。
奚不问愣了片刻,立刻换上三分笑意:“灵泽君,看来天渊之战你旧伤未愈,薛家是没人了吗,还叨扰您来取我的狗命。”
薛容与虽脸色难看,但身姿挺拔,根底不薄,盯着奚不问冷哼一声:“那些人办事不力,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还是自己动手,放心些。”
奚不问听懂了,装作大惊失色:“旅顺客栈那把火,连希夷君的命都不顾,很有魄力,放得不错啊,怎么能叫办事不力。”
“依我看,办得很好,我有个荷包葬身火海,都没来得及取出来。”奚不问神色惋惜,他想起为了这荷包,无念嘲他应当字故云,而非不问,他还没向他问明白。
薛容与阴恻恻地勾起唇角,微微颔首:“很好,你看出来了,果然聪明。”
奚不问不接他的奉承,只是打趣他道:“灵泽君,您多大了,年轻时候就爱放火玩,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好这口,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薛容与紧紧盯着奚不问,奚不问亦紧紧回望着他,有些话不宣之于口,彼此却心知肚明。两个人的眼神在激烈交战,反复压制,最后薛容与先垂下眸子笑了。
“起初沈心斋传讯来说,魔君恐要复出,我还不信。”
“后来炳灵湖魔气动荡,我想,确实不得不防,但也没有放在心上。从沈心斋隐晦的叙述中,我感到你与魔君有某种关联,算算年岁,正好转世。但我觉得沈心斋一个人对付你,足够了。”
“一个奚家的小辈,好控制得很,我们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倘若你不听话,便可以要你生不如死。”
“可惜沈心斋那个蠢货,妇人之仁,口蜜腹剑,心里有自己的算盘,我便想在客栈里将你们一并除了,却还是被你们侥幸逃过。”
“你逼得我不得不亲自出手。”
薛容与喟叹一声:“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你真的是很棘手啊。”
“天道魔君。”
奚不问也不惊讶,沈心斋同薛家走得如此近,他早就预料薛氏已知晓此事,反倒是他未想到,沈心斋竟没舍得直接透露,还是叫薛容与自己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