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不问快步走过去,只见躺在地上的正是刚刚追击的黑衣人,面罩已经被揭下来,面目很陌生,嘴角含着血渍,双目紧闭,像是已经死了。
“怎么回事?”
无念知道是奚不问,头都没抬,只是答道:“刚刚将他击倒,正想留个活口逼问幕后指使,他登时拔剑自刎,我没拦住。”
无念看起来颇为懊恼:“刚刚检查他身上,干干净净,也没留下什么印证身份的东西。”
奚不问抱着手臂,冷笑道:“薛家做事自然稳妥,放火之余,还特意在外面布人,若我们侥幸逃脱,便围而杀之。如此行事,考虑周全,怎么可能留下痕迹?”
无念倏然起身,看向他:“薛氏所为?你怎么知道?”
“我刚刚在客栈中发现了聚灵符。”奚不问从怀中掏出焚烧了一半的符纸,“正是薛家所用的澄心纸。”
无念接过符纸查看,但他并不精于此道,又问:“这符纸只剩一半,你能确定?”
奚不问点头。
无念道:“那我知道客栈起火的原因了。”
他几乎和奚不问异口同声地说道——
“是炙灵。”
炙灵乃是火精所化,不少世家打造兵器的地方都会豢养此灵,为的是炉火不熄。这东西控制得好没什么妨害,但倘若随意扔在民间,便是一场浩劫。
先将炙灵放出来,再将客栈四周贴上聚灵符,火灾便起得毫无征兆,且火源不一,火势起得极猛,无法扑灭,再晚一时三刻发现,他们三人便都要葬身火海。待火势消颓,炙灵一收,也不会留下任何凭证。
哪怕被认出是炙灵,各大家皆有豢养,也辨认不出是谁家放的。果真是一条毒计。
若不是那半张符纸,又恰碰上奚不问这种眼睛老辣的,根本无从查起。
“不过,既然是薛家,那你刚刚问希夷君,是什么意思?”
奚不问嘿嘿一笑,舔了下后槽牙:“诈他的。我不清楚他和薛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看他的反应,以及今晚他喝了安神药,想来是不知情。”
薛氏面上召他回去,背地又下此杀手,这样一看,薛家确实狠辣,趁着他饮醉,沈心斋喝药的时候放的这火,他和无念的命也就罢了,竟然连沈心斋的命亦不顾及。
但给他贴招魂符也是薛家的手段吗?薛氏一向下死手,背地里贴一道符并不能保证奚不问身死,这种暗地里的手段,他原本怀疑沈心斋。假如真的是他,那么沈心斋的目的是什么,他与薛家又是什么关系?
这一点他一直未能想透。
“今晚多亏你。”奚不问对无念道,若不是无念早早来警示,他早已葬身火海。
无念今夜正是烦忧之时,心乱如麻之下,辗转未曾安眠,倒侥幸捡回条命来,不得不说是十分幸运。
无念心里藏着事,也没多言,小狐狸还在他脚边闹他,咬他的鞋子,简直如奚不问那缠人的劲儿一模一样,他垂下眸子巧妙地换了话题:“你的灵宠倒是可爱。”
奚不问笑得龇出一口白牙:“那是,跟我一样可爱。”
无念要去抚弄的手一滞,僵硬地收回手去,只恨奚不问不要脸。
折腾一夜也乏了,奚不问收了灵宠,四面环顾,发现已行至郊外,又恰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他提议找个山洞凑合一宿。
两人往高处而行,倒真在一矮山的半坡处发现一个山洞,洞口的轮廓从外面看像是一匹马,马身马耳马尾俱全,不过里面地方很小,只勉强可以藏人。
奚不问走近两步看了看,笑眯眯道:“这洞形状倒是有趣,不如叫它……”
“卧槽!!”
一条草蛇猛地从洞里溜出来,奚不问毫无防备,吓得跳出去两丈远,躲在无念身后露出两只惊恐的眼睛。
无念撩起眼皮斜乜了他一眼:“这洞名倒是别致。”
奚不问老脸一红,信口雌黄:“老骥伏枥,良马卧槽,我也觉得卧槽这名字不错。”
在无念看傻子一般的眼神里,奚不问大步踏进洞中。
奚不问重伤初愈,无念没再让他奔波,自己出去寻些树枝抱回来升火。
树枝发出爆裂的噼啪之声,热气渐腾,两人烤着四肢,手脚这才缓缓升温,有了些暖意。
火这东西,既是生之所需,又是夺命之物。
此时想来,不甚唏嘘。
奚不问有些余醉,头还细细碎碎地疼着,烤了没半刻就开始脑目昏沉,试了几处支点都睡不舒服之后,他倒是不见外,直接侧头靠在无念的肩膀上。
无念的肩宽且匀称,有棱角却又不至于嶙峋,枕起来颇为舒适,高度差正好,脑袋架在上面,说不出得舒服,倒像是天生要给他靠似的。
他心里这样一想,更是喜不自胜。
无念也有些困意,顾及奚不问的伤,竟也没挣开。两人就这样交颈而靠,昏昏欲睡之时,奚不问忽然想起一件十分久远的事,半梦半醒之间,倒仿佛是一场梦。
那是佛道大战的头一年。
彼时是他十七岁的年尾,就快要元日新年。蓬莱道场已许久没有委托,仿佛是与世隔绝的仙境,沈魄只知潜心修行,痛快玩乐。
林长栖带着其他诸位师兄妹早已将蓬莱装点得颇有气氛,红绸琳琅,灯笼高悬,窗花也已布满了饭堂和弟子寝居,除了云冲和的房间。
所有人都知道云冲和喜雅淡清净,但偏偏沈魄非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一日他拿着大红的窗花跑去给云冲和看,赖着他要贴上。
云冲和的屋内盛放着一束明黄色的腊梅,香气扑鼻,插在素净的白瓷瓶里,美不胜收。可沈魄还是觉得太素了,虽然他们修仙不比普通百姓,倒也不讲究岁末除祟,迎新破旧,但终归是一年一次的热闹。对于热闹,沈魄一向不会放过。
云冲和将暖手的鎏金镂花小炉放进沈魄的手心,又从他手里接过窗花展开,审视半晌,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沈魄笑容凝在脸上,怪云冲和缺乏想象力:“这不两小人吗?”他指指左下角的两坨未被剪掉留下来的部分,依稀有一个并肩而坐的轮廓。
但这就好似一座山被叫做美人峰、老妪岭,多半这种,你不说它像,真看不出来像。
云冲和沉吟半晌,从沈魄带来的箩筐里拿出剪刀,仔细修剪起来。
不多时,两个人的轮廓逐渐显现,鼻子、眼睛、胳膊、腿俱全,衣袖随风的姿态都似乎清晰可辨。
沈魄看得入神,不时指导两句:“右边,右边这个人,要高一点。”
云冲和就给修剪的高一点。
“左边这个人得笑。”沈魄又说,“右边的不用。”
云冲和手上停顿一下,问道:“为什么?”
“左边是我,右边是师父。”沈魄答道,撇了撇嘴,“反正师父你平常也不怎么爱笑。”
云冲和想了想,给右边的人也剪了一个月牙般的嘴,是笑得很开心的那种神情。
沈魄也跟着笑起来,蹲在云冲和身边,侧头看着云冲和的脸。他的脸有一点红,不知道是不是窗花的颜色映出来的。
最后云冲和放下剪刀,窗花十分灵动,惟妙惟肖,连沈魄发簪上青鸟的翅膀都有一个依稀的形状。两个人坐在一棵花枝招展的树下,张着月牙般喜不自胜的嘴,眼睛近乎一条缝。沈魄举起来,对着日头看了又看,很是满意。
这毕竟是他和师父合作的第一个艺术品,他本不精于书画琴艺,艺术细胞近乎于无,此时有了这样一件成品,虽是沾了云冲和的光,也是喜悦不已。当即取了笔墨,在窗花的右下角小小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署上云冲和的名字。
剪个窗花还需署名,云冲和被逗得有点想笑,又有些无奈。近乎是宠溺地看着沈魄兴高采烈地将窗花贴在了他屋内朝外的一面窗子上,几乎所有人来人往都能瞧见。
待沈魄回头时,云冲和才收敛了眸中过分昭彰的笑意。
后来几天沈魄日日故意绕道从云冲和门前过,就为了看一眼窗花还在不在,那两个小人,是不是还并肩而坐,眉开眼笑。
他日日沉浸在岁末迎新的喜悦之中,直到有一天,云冲和接到委托召集他们下山除祟,他这才知道山下佛道不睦,早已是一片乱世。
也正因为佛道相争,拢民争地,平民忙着逃避人祸都不及,更罕有什么鬼怪邪祟的委托了。
可这次发出委托的是塘镇。
塘镇乃是道修地界,并不是三不管地带,更恰有一道修名门黄氏在此。沈魄换了个舒服姿势御剑,随心所欲地将剑首高高扬起,好奇道:“塘镇出了邪祟,为何不找黄家人,偏跑这样远,来求我们?”
灵遥思被冷风吹得龇牙咧嘴:“哪还有什么黄家人,被邪祟灭门的正是黄家。”
沈魄倒吸了一口凉气。
到了塘镇,才发现这里几乎变成难民流窜之地,更丝毫不见岁末家家有余粮、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
有不少周边县城的妇孺到此要饭谋生,更有不少老人流落街头,衣不蔽体,冻饿终日,使这昔日繁盛的小城镇,变得拥挤杂沓、风雨飘摇。
“这是怎么了?”沈魄问道。
灵遥思前几日下过山:“这是附近佛道交界之处的百姓,不堪两边交战,逃到此处的。”
但明显这些天,战局更紧了,这样多的人流离失所,还是前所未见。
云冲和面对此情此景不由得皱眉,将乾坤袖中的粮食和水皆分给了街头的孩子,询问黄家的位置。
那男孩本见云冲和和善,拉着他的雪色大氅千恩万谢的,一听“黄家”二字忽然目露惊恐,埋头大口啃咬着馒头,几乎要噎死了也不停下。
沈魄赶忙拿水去喂他,哄孩子一般的口吻:“你放心,我们是有本事的人,我们就是去打妖怪的!”
那孩子听了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哽下最后一口馒头,用脏兮兮的小手指了一个方向。
云冲和揉揉他的脑袋,目露温柔:“多谢。”
作者有话说:
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第40章 灭门第三十九
沿着孩子所指的方向,步行良久,一直未见到黄宅。天还阴着,乌云压得极低,眼看就要落雨,沈魄有些不耐烦,他觉得是孩子年纪太小指错了路。
正要再找人询问,黄宅的匾额出现在眼前。
可这匾额歪斜着,竟连同正红色的门楣一并烧得焦黑。
许是近日佛道常起冲突,黄氏还将门外挂了布符,画着驱邪符箓,此时也烧得残破,挂在梁上随风招展。
门未上锁,竟是虚掩着,云冲和伸手缓缓推开门。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院内并排摆放的二十八具尸体,齐齐盖着白布,隐隐看出下面隆起的人形轮廓,让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场面实在太过令人震撼,三人心情沉重,一时无话,过了半晌,才踏进院内。
委托信上所写,黄宅上下二十八口人一夜之间烧死在宅内,死时大门紧闭,还能听到宅中众人擂门呼号之声,惨烈至极。
待众人破门而入,已无一活口,均惨死当场。
有人说当晚看到了一个和尚,又有人说火起得蹊跷,竟让会御剑的道门黄氏,一时未能逃出。一时众说纷纭,鬼怪之说不鲜,也无人敢将他们下葬,只停尸于院内。又急忙修书至于蓬莱,求他们来看个究竟。
沈魄四处查看,院内屋舍均烧得焦黑,没留下什么线索,正门上多是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指甲生生抠出来的,可以想见那晚黄氏众人死前的惨状。
云冲和正伏于尸身旁查看,有些是被烧死的,有些则是窒息,这一家人中一些是修士,另一些不过是普通百姓,大约只是厨子、花匠或侍女,却也一并死在了这里。
“黄氏家主黄祁修为不赖,没道理御剑出不去。”灵遥思蹲在一具手中持剑的尸首旁,这尸首被烧得看不出人形,只能勉强从这柄名剑上窥见此人生前的姓名。
“假如在屋内睡着,火起得足够快又足够大,也不是没可能。”沈魄道,“但门口的人是怎么死的?很奇怪。”
灵遥思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在屋内睡着的人,可能因为发觉太晚被烧死或是在睡梦中被烟尘呛得窒息。但从门口的划痕来看,有些人已经跑到了院中,怎么死的?”沈魄举剑指指院落四周,“院中没什么可燃烧的东西,肯定不是起火点,火也比较难蔓延过来,为什么也会被烧死?”
“说明火是直接从他们身上燃起来的。”云冲和站起身:“这不是意外,是人为。”
此言一出,沈魄与灵遥思都觉得背后发凉。
云冲和用脚拨开一片焦土,露出一道浅淡又模糊的黑色笔划:“有人在此地设过阵。”
他仔细端详片刻,又说:“但残存太少,看不出是佛修的阵法还是道修。”
几个人盯着那阵法看,直到豆大的雨水落到地上,在焦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洇湿的坑。
云冲和连忙找人进来,大家齐心协力将尸首都搬到屋檐下面,但阵法很快被冲刷掉,再也看不清了。
沈魄冻得鼻尖泛红,眼睫上挂着雨水,砸了一下梁柱,很是气馁。
云冲和安慰道:“既是人为,还是灭门之祸,恐怕多是私仇。若是能知道黄家平时有什么交恶的对象,便也能获得些线索。”
一旁站着避雨的一个老头忽然说道:“仙君说到这个,黄家人一直与孔家交好,交恶的我倒不清楚,不过或许那孔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