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根羽毛都瑰丽夺目,看到它,就仿佛能看到几百年前凤凰劈波斩浪、九天揽月的场景。
晏青一时呆怔。
“……是母亲的羽毛。王弟去红枫岭,找到了母亲的遗物?”
晏画阑颔首。
晏青眼中泪光一闪而逝,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羽衣,却蓦然想起自己身上的魔毒会玷污羽衣,黯然收回了手。
晏画阑安慰他道:“国祀已经在加紧筹备了,就定在七日之后举行。我会亲自将凤凰羽衣供奉起来,让她受万妖朝拜。”
晏青双拳紧握,脊背岣嵝下去,一个一个字从他胸腔中痛苦地挤出:
“母亲,都怪孩儿不好,是孩儿的失职,没能保护好您,还让弟弟受苦受累。母亲……”
他太用力,背后扎出的针眼溢出汩汩黑血,脸色青白。
“尊上节哀。”霜绛年淡淡道,“如果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明日的驱毒诊疗就只能延后,治愈之日更遥遥无期。”
晏青喉头滚动,渐渐镇定下来。
“仙子为我驱毒治伤,我怎能拂了仙子的好意。”他强自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叹道:“真希望能瞬间摆脱魔毒,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仙子可有方法?”
霜绛年怔忡。
是有方法。而且他还在晏画阑身上使用过一次,效果绝佳。
只不过,这方法是与他双修,利用忘情作为过滤器,净化魔毒。
霜绛年想起晏画阑逼出精血时苍白的脸,心中产生一丝动摇。
但他现在……做不到随便与人双修。
霜绛年沉吟的时间不过稍长了些,一个愤怒的声音便直冲他脑海。
“哥哥,你在犹豫什么?”
“……没有。”霜绛年违心道。
即便那种想法只是一瞬间,它依旧存在过。他想,晏画阑独占欲那么强,定会为此感到不悦。
然而,晏画阑真正生气的点,似乎不是嫉妒或者独占欲。
“哥哥的身体不是净化魔毒的工具,从来都不是。”
晏画阑瞪着他,凤眸被怒火烧得晶亮,其中似有潮意,连鼻尖都发红了。
他生气,是因为心疼哥哥。
哥哥总是忽略自己的意愿和感受,随意地伤害自己,随意地利用自己。
霜绛年不在乎的,晏画阑替他委屈,替他心酸。
“请哥哥重视自己的身体,重视自己的感受,它们很重要,我永远也不要哥哥牺牲自己来帮我。”
他专注地盯着哥哥的眼眸。
“答应我,好吗?”
霜绛年垂下眼帘,将咳嗽扼制在喉间。
“好。永远都不会。”他传音。
晏画阑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他的眼神很深。
拜别晏青之后,晏画阑将他送回妖王殿,说:“我要出去一趟。”
霜绛年站了起来。
“不、不必陪我,哥哥在这里歇着就好。”晏画阑一手按他肩头,一手扶腰,小心地将他安顿回圈椅上,“我自己一个人去。”
霜绛年一顿:“我也没说要和你一起去。刚才是想起来取东西。”
“哦。”晏画阑自作多情的次数多了,也没起疑。
他披上大氅,临踏出殿门,又回眸确认:“那我去啦?”
脸上讪讪笑着,有种小孩子瞒着大人出去干坏事的心虚感。
霜绛年在摆弄瓷瓶里的花枝,看都没看他一眼:“都是妖尊了,出门做事还要我许可?”
“当然要的。”晏画阑身子已经出去了,头还在里面。他再三确认:“那我真的去啦?”
一枝花如箭矢般隔空掷来,砸在他脸上。
晏画阑嬉皮笑脸地嗅了嗅花香,才捻着花枝,振翅走了。
许久之后,霜绛年才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捡起了遗落的花瓣。
晏画阑不再是从前那个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少年,心里藏了不能说的秘密。
曾经的少年变得成熟了,霜绛年为此感到宽心。但他渐渐开始读不懂对方的想法,熟悉之人身上的陌生感,带给他心绪的战栗不安。
平时晏画阑恨不得把他绑在裤腰带上,今日却独自离开。
会不会是生气了?因为和晏青的事?
霜绛年开始揣摩对方的想法,为了对方小到不能再小的异常行为。
浅浅的焦灼——对他而言非常新鲜的情绪。
心脏揪痛,他轻轻呼了口气,努力将那个人影抛出自己的脑海。
*
出了妖族之后,晏画阑化作一只孔雀,急速向南方飞去。
空气渐渐变得潮湿,连苍穹都染上苔藓的潮绿。他越过如大海般的碧色湖泊,落在湖心岛上。
岛上绿草如茵,小小的菌子错落有致,星星点点缀在苍郁的草地间。
这片湖心岛比孔雀妖尊的妖形还要大四五倍,毛茸茸的草地占去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都留给一棵树的树干。
树干粗壮可环岛,树冠枝繁叶茂,几乎能笼罩住整面湖泊,而树根,遍布了附近整片山脉。
当晏画阑到来之时,树叶无风而动,树影婆娑,似乎在与他致意。
那沙沙的树叶响声落在他耳畔,化作一句问话:“你又为何而来?”
“大椿,你是四海八荒医术最高明、最见多识广的妖。我这次来,想向你问一种病症。”
晏画阑眉目间似有忧色,他认真问道:
“一个人为何在情绪波动的时候,心脏会剧痛?”
第48章
“为何情绪波动时,心脏会剧痛?”
晏画阑话音落下,大椿问:“你所说之人,是凡人,是人族修士,还是妖?”
晏画阑敛眸:“……妖。”
大椿又问:“你上次带走的酒,可有治愈他的心疾?”
“并无。”晏画阑道,“他身上其他暗疾都有好转,只是心疾仍如往常,甚至更重。他称是季节原因,显然是在瞒我,我这才发觉——他的心疾许是和情绪有关。”
大椿沉吟片刻。
“种族原因先天有损、诅咒、献祭……甚至神器,皆有可能。若把病人带过来见一面,或许会得出更准确的答案。”
晏画阑沉默。
心疾的事,哥哥一直不愿告诉他。他知道自己该给哥哥留出私人空间,但心疾毕竟关系到哥哥的性命。他放不下,也接受不了自己再继续装傻,对此袖手旁观。
矛盾之下,晏画阑只能瞒着哥哥,独自来向大椿问诊。
哥哥心细如发,若带哥哥来问诊,定会被对方察觉。发觉之后,哥哥丧失安全感,指不定会为了藏起秘密,再次逃跑……
晏画阑摸了摸脸。
不过,若是能让哥哥身体健康,跑一次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他牺牲自己的色相,再把哥哥诱回来。
他问道:“若我下回带他来,无论那病症是什么原因造成,你都可以在直接治愈他么?”
当场按住治好,免得落跑。
大椿:“可以。——除非那个原因是‘神器’。神器需要特定的‘钥匙’才可取出。”
晏画阑记在了心里。
“治愈心疾的价格呢?”
大椿:“我要你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与我交换。”
“真不知道你要我毛做什么,酿酒么?”晏画阑一想到这个就屁股疼,愁眉苦脸道:“再拔尾翎,我就要秃了,春日还怎么开屏?”
大椿:“不。我要你用更珍贵的东西。”
晏画阑疑惑:“我身上的东西,除了毛也没什么珍贵的了,精血你又看不上……”
他一怔。
他忽然想起,自己体内确实还有一件非常非常珍贵的东西。
——他的不死之身。
晏画阑瞠目看向大椿。
大椿肯定了他的猜测:“你弃若敝屣之物,是无数人与妖求之不得的能力。正好我有一位酒客旧友,梦寐以求自己已逝的爱人能浴火重生。”
晏画阑愕然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能力?”
大椿沉吟,似乎在斟酌措辞。
“因为……我有另一位旧友。她与你,有着相同的力量。”
*
妖族太庙里。
霜绛年将凤凰羽衣披在了女神像之上,细细替她整理好每一片羽毛。
五日之后便是祭奠凤凰的国祀,全妖族上上下下都在为此做着准备,他也不例外。
极轻的脚步声落在殿内。
霜绛年回眸,只见国师正站在女神像前,他行了一次跪叩之礼,雪色衣摆铺散,宛若雪山之莲悄然开放。
行礼之后,国师才抬起浅红色的眼眸,看向他:“一别数月,你身上的命运轨迹更清晰了。”
霜绛年现在的音容与做小云雀时差别甚大,对方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直接把他和小云雀当做同一个人看待。
他才想起,一部分患有白化病的生物视力非常微弱,国师不能用视力辨人,而是通过所谓的“命运”。
命运,是霜绛年最讨厌听到的词汇。
“命运?”他略带讽意道,“国师大人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命运轨迹?”
国师:“救世的命运。”
他平日说话本来就慢,说这句话的时候更慢了十倍不止,好像每一个字上面都力压千钧。
霜绛年眉间淡淡:“四海升平,风调雨顺,这太平盛世,何需救,又有何可救?”
“晏、画、阑。”国师一字一顿。
晏画阑的存在,就是九州的灾祸,灭世的根源。
霜绛年眼神冰寒。
这就是为何他讨厌“命运”。
命运将晏画阑和晏辰混为一谈,晏画阑那般努力地打败心魔,努力阳光积极——而命运却将他打作一个灭世者,仿佛他是什么魔星降世。
“但是有转机。转机是你。”
国师道出了刚刚算得的天命:“——只有你,能‘杀死’他。”
霜绛年瞳孔一缩。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国师唇边便涌出汩汩鲜血。
他的身体因为痛苦而颤抖,皮肤几乎透明,上面都是冷汗,落魄地摔倒在神像前。
霜绛年神色复杂,走下台阶,将国师放平,用出治愈术。
命修和无情道修士相似,无情道动情则死,命修泄露天机则亡。
国师语速那么慢,也是天道对他的限制。
霜绛年不免有同病相怜、兔死狐悲之感。
“你算出的命运,是错的。”他冷淡而认真道,“晏画阑会很好。我亦不会杀死他。”
国师徐徐摇头,垂下了眼。
“……哥哥!”太庙外遥遥传来晏画阑的声音。
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就怕自己不在的时候,霜绛年会出什么小差错,又或者是有什么狐狸精缠上哥哥。
紧赶慢赶回来一看——果然有只蝙蝠牌狐狸精!!
晏画阑看国师那副病恹恹的模样,深感不齿,但也不得不承认,病弱的人最容易赢得医修的关注和怜爱。
他灵光一现,佯装脚步踉跄,还好扶住了殿门,才没有摔倒。
果然,霜绛年立刻丢下国师不管,落在他身边问:“怎么了?”
语气冷淡,晏画阑却能品到甜甜的关切滋味。
他心里笑出花来,用妖力控制住自己的血流,让脸色变白,然后轻声道:“没事哥,我就是有点头晕……休息会便好了。”
“妖力紊乱,又吃了不该吃的灵气?”霜绛年眉心微蹙,“回寝殿,我帮你看看。”
两人往出走,晏画阑抽空回头,得意地甩了一眼国师。
小妖精,和我耍花招,段数还不够!
奄奄一息的国师:“……”
他只能自己传灵符叫宫廷医师。
回到寝殿之后,霜绛年将晏画阑按在凤榻上,唤出九刺就要为他针灸调理经脉。
扎针就扎针,只要能从狐狸精那里抢回哥哥,晏画阑扎针也甘之如饴。
他闲聊道:“人族有个成语叫‘投桃抱你’,哥哥知道么?”
霜绛年纠正:“是投桃报李。”
“对对。”晏画阑趴着说,“我就在想,哥哥帮我治病那么多次,投桃报李,我也想帮哥哥治愈心疾。”
他装作不经意道:“所以,哥哥,要不要和我去看医师?”
霜绛年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滞涩:“没有必要。”
晏画阑懒洋洋道:“抓点药,你心疾就好了呢。这冬天还有两个月才结束,我不是怕你难受嘛。”
见对方不语,他又促狭道:“哥哥不会怕药苦吧?”
这是单纯的开玩笑还是激将法,霜绛年分不清,正如他分不清晏画阑突然提起他的心疾,是偶然兴起,还是早有预谋。
霜绛年下手一重,晏画阑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他平淡道:“我自己就是医修。若能根治,我早已治好。日后不必再替我操心此事。”
“……讳疾忌医。”晏画阑小声嘟囔了一句。
过些时日,他还得再软磨硬泡几回。不行的话,就真的只能强行绑架了。
待他打坐入定、沉入修炼之后,霜绛年静悄悄拿起他脱下的大氅,仔细观察一番,然后凑近鼻间嗅闻。
上面有一种湖水与草木的气息,和那壶大椿酒的给他的感觉相似。
莫非晏画阑独自出行,就是为了私见大椿妖?
原书中大椿妖从未与晏辰有过交集,所以霜绛年对他知之甚少。
但可以确定的是,像大椿这种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妖,定然见多识广,知道忘情的症状,也知道忘情来历。
霜绛年出神地望着晏画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