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杀过的魔族不少，见过的死亡场面多不胜数，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紧绷过。
　　身体往前一倾，险些一个踉跄，我才发现是腿僵得忘了抬起来，轻出一口气，缓步走到教学楼的废墟前。
　　废墟旁边有一股不甚明显的魔法波动，是结界。
　　结界搭得很隐蔽，在现在第七领域到处流窜着魔力时候，几乎称得上是隐形了，不仅隐蔽，还很坚固，一看就是那几个老师的手笔。
　　我第一下甚至没能劈开，直到第二下，结界才应声而碎，一支冷箭嗖的射出来，当啷撞到我的刀上，掉在地上。
　　缺了一只手、只能用肘窝挽弓的小恶魔愣愣地看着我，眼睛快要瞪出来，半晌，两边嘴角颤抖着坠下去，眼眶里迅速聚起水雾：“兰萨、兰萨大人，您还活着！”
　　他身后是一群魔法学校的学生，其中一个学生受了伤，被人捂着嘴，忍得满头汗水。
　　“兰萨大人！”
　　“兰萨大人没有死！”
　　“我们得救了！”
　　“……”
　　我站了许久，感觉空气重新灌进了肺里，抬了几次，才把僵住的手伸出去，在那个小恶魔头上揉了一下，说：“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想挑战我的恶魔。”
　　小恶魔瘪瘪嘴，鼻子噗嗤噗嗤的，哽咽起来：“兰萨大人，我们……我们……”
　　“我送你们去第九领域，放心，你们安全了。”


第72章
　　据这些学生们说，战争爆发的很突然，神界来势汹汹，似是想要一鼓作气彻底收服魔界，第七领域首当其冲。
　　除了第七领域之外，第八、十、十一、十二领域沦陷，境内幸存的魔族退入周边领域，与神界相邻的第二、六、九领域成了抵抗天使的第一道屏障。
　　幸亏我遇到了这些小恶魔，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我在第九领域碰到了已经变成堕天使的梅菲斯，他的狼狈程度不亚于被蹂躏了十遍八遍，两对翅膀又断了一只，翅根处还在汩汩冒血。
　　他看到我还有心思咧嘴笑，说：“我只差一点。”
　　我很多年没这么疲倦过，问：“差什么？”
　　他趴在床上让医疗官治疗，支着下巴说：“我计划了快一百年，就为了让德维尔也尝尝被斩断翅膀的滋味，所有的都准备好了，就是没想到……早知道我就不鼓励你去引诱他了，”
　　“说清楚。”
　　“加西亚没告诉你吗？”梅菲斯诧异，“他要找的两界奸细就是我和伯明纳，我们在魔界十一个领域里设下了单向传送阵，传送点围绕着莱锡尼高峰形成一个召唤阵。”
　　“召唤什么？”
　　“魔脉里蕴藏的魔力。”
　　梅菲斯说道：“单凭几百几千乃至几万个魔族都不可能突破德维尔的防守，但只要有魔脉的力量辅助，就可以击穿迦南圣地的屏障。
　　“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莱锡尼高峰在德维尔的值守期内失守，直接让魔族攻占迦南圣地才好，那时候伟大的德维尔大人要怎么向神界交代呢？”
　　“……”
　　筹谋一百来年的计划毁于一旦，梅菲斯认栽：“说起来，我对他恨归恨，但也很佩服。其实我也试着找过魔脉的位置，可惜没找到，只好退而求其次用召唤阵，他居然能准确找到魔脉的位置！”
　　他摇头：“好吧，碰上他算我倒霉，这次我甘拜下风了。”
　　德维尔在我面前用过水晶球占卜，坦然地跟我谈过魔脉的事，我看过他读《魔界全书》，也曾在乍醒的时候瞥见过水晶球里浮现出的陌生文字，现在想来，或许那些文字标注的就是魔界火山的位置。
　　——如果你认为可以牺牲个体保全整体，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真不愧是完美无瑕的炽天使，把一切都坦坦荡荡地展示在我面前，光明正大地玩弄我、欺骗我，甚至让我心甘情愿地帮他毁掉了魔界几万年的根基，可笑我被他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我杀过的恶魔不计其数，但这是不一样的——
　　梅菲斯的心结能以另一种方式被打开，我却连说一句“甘拜下风”的资格都没有。
　　伯明纳、魔法学校的老师、五个领域还有魔脉，桩桩件件，不是轻飘飘一句“甘拜下风”就能揭过去的。
　　魔界的历史往前推有几万年，如果魔脉不受损，往后不知道还能延续多久，也不是我一句“认栽”就能承担得起的。
　　德维尔怎么敢？
　　医疗官帮梅菲斯把错位的骨头归位，他嗷了一嗓子，大喊：“轻点！我现在是堕天使了！跟你们是一伙的！！”
　　我站了半天，等到凝住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转身往外走。
　　梅菲斯缓过劲儿来喊：“你去哪？”
　　“魔王殿。”
　　那是我早该去，却一直没去的地方。


第73章
　　魔王殿堪称魔界的第十三领域，它位于十二领域中央，是一处独立的宫殿。
　　宫殿由黑岩砌成，一共六十六层，最下面一层有十二道大门，每一扇门通向一个领域。
　　宫殿里存放着历代魔王从创世纪时期积累下来的书籍、武器和魔晶，魔王可以任意取用这些东西，还能在每一层制定规则，最顶层还有一把王座，坐在上面，就可以通晓十二领域的所有事情。
　　一百年前我有机会住进这里，但魔王殿对一个恶魔来说太空旷了，远不如我那座城堡住着舒服，况且我只是想挑战魔王，并不想当魔王，这座宫殿对我来说便更是可有可无了。
　　既然神魔两界只有魔王知道魔脉所在，那我就去做魔王。
　　毁得了就必须修得好，不然，我就连伯明纳那个废物都不如了。
　　我在第九领域通往魔王殿的栈道上看到了加西亚，他翅膀上的撕裂伤更严重了，似乎还没从打击之中缓过神来，脸色苍白，薄得快要变成一片纸片。
　　见到我，他的脸上稍微恢复些血色，下一秒，血色又褪下去，咬住下唇里侧，似是自觉犯了错，却又不想承认，神色忽明忽暗，在焦灼和矜持之间切换，思考着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我。
　　加西亚犹豫的时候，我也在想该怎么面对他。
　　如果不是他，我恐怕还在莱锡尼高峰和德维尔卿卿我我，纠缠不清；但他是德维尔的分身，我该折磨他甚至杀了他，即便我不想。
　　然而到这一步，我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
　　魔界所有的恶魔即将在无望中衰亡，几万年的历史即将崩溃在我手上，我不该再有想法。
　　从我决定朝这个方向走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大恶魔兰萨，而是魔王兰萨。
　　好在救下了那些小恶魔，不然我在继难以飞行之后，也会忘了该怎么行走。
　　身体的僵麻感始终没有褪去，走起路来格外缓慢，我停到加西亚面前，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
　　听到我先开口，加西亚明显松了口气，血色瞬间回涌，纠结一扫而空，抬手就要抓我的肩膀，垂在左腕下的锁链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侧身躲开时，我想起来了——羽毛，我给过他羽毛。
　　“拿来。”我堪称平静地朝他伸出手。
　　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的选择了。
　　大概是我的语气带来了危机感，加西亚身上的轻快削减几分，“什么？”
　　不需要过问他，我轻易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气息，一勾手指，便有一根黑羽从他的翅膀间飞出落在手里，魔法火焰燃起，须臾之间被烧得连灰烬都不剩。
　　“德维尔怎么会放你来找我？”
　　“兰萨……”加西亚似是想解释什么。
　　“他是不想为难自己，还是笃定我不会杀你？”
　　加西亚听到“自己”两个字，脸色刷地变青，立刻反驳：“我不是他。”
　　看来他已经从德维尔那里知道一切了。
　　加西亚手指紧蜷，又开始折磨自己的嘴唇，忍了忍，面露赧然，“……我可以不计较你和他的事，也可以当做不知道你是因为他才来接近我，”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蹙眉，“以后，只要以后你只有我就可以了。”
　　大概是怕我挣开，加西亚没有握我的手，只是小心翼翼地勾了我一根手指，可爱又纯情。
　　有一股暖流流向胸口，但仅止于此了。
　　他是德维尔的眼睛，德维尔正透过他注视着我。
　　“回你的莱锡尼高峰去，这里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我不会蠢到再被德维尔耍一次，扫开他的手说：“再被我看到一次，我会把你的头和翅膀砍下来挂到莱锡尼河边。”
　　加西亚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我厌倦地越过他，说：“滚吧。”


第74章
　　加西亚僵立在原地，等我经过他走出去几步，三两步追上来想从后面拉住我。
　　没等碰到我的衣服，便被一道黑色弧光打开。
　　“是我说的不够清楚？”我转过身。
　　加西亚的手悬在半空，固执地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腕。
　　他难以理解我的反应和处理方式，只能提出异议：“你不能把他做的事算在我身上，兰萨，这对我不公平。”
　　公平？
　　我最近一直像一滩死水，难以兴起波澜，这会儿却像是被拨动了脑子里的某根弦，几乎要笑出来了。
　　加西亚凭什么来找我要公平？
　　我为什么必须要在德维尔和他的分身之间取一个公平？
　　哦，即使魔脉被毁、五个领域沦陷、魔界濒临崩溃，我也要耐心、条理清晰地划定德维尔和他的分身之间的责任。
　　是我破坏了魔脉，现在以及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恶魔间接死在我手里，所以神魔两界只有我兰萨不配恼火、愤怒，不能失去理智，要时时刻刻做一个公正的法官。
　　即便加西亚是德维尔的分身、一直充当德维尔的眼睛在魔界行走、调查来的消息全部成为德维尔的参考，甚至，他也是德维尔利用我必不可少的一环，只是因为他不知情，我就得悉心照顾他的情绪，不能迁怒、误伤到他，不然我就是一个有失公允、不完美的恶魔。
　　原来死水只是在酝酿风暴，突如其来的情绪瞬间将我吞没，魔力像一头失控的猛兽在体内到处冲撞，灵魂都要从身体里撞出来。
　　多么高尚、多么无私、多么值得被人称赞的品格啊！
　　不愧是坦坦荡荡、连利用别人都利用得清新脱俗的炽天使分身提出的要求。
　　和天使待得太久，我差点忘了自己是个不讲道理、肆意妄为的恶魔了。
　　也许是我神情之中流露出的嘲讽意味太明显，加西亚像是被蛰到一样收回手，犹豫一下，低声下气地说：“兰萨——”
　　我打断他的话：“我有一件东西在他……”摇摇头，“算了，我会亲自去取。”
　　“……”
　　“你是个不错的恋人，”我尽量冷静地说，“可惜你是德维尔的分身，我现在对你没兴趣了。”
　　“……”
　　“看在那一个多月的份上，我今天不杀你，但你不能再出现在魔界。”
　　我转过身：“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如果我进去后发现你还在这里，会亲手送你回去。”
　　说完，我没再回一次头，穿过栈道，推开了魔王殿的大门。
　　魔王殿的第六十六层很空荡，只有一把王座和一张桌子。
　　我在王座上坐下，面前的桌子上浮现出几行黑色的文字，是一张魔王契约书。
　　我大致看了一眼，就用魔法在末尾那处空了一百多年的地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75章
　　“兰萨”两个字符在桌面上一闪，融进了那张契约书里。
　　契约生效的那一刻，庞杂的信息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了我的视野和脑海。
　　从王座上抬眼望去，魔界十二领域尽收眼底——
　　我能看到正为排成长龙的战士修复武器的达纳、在医馆里睡觉的梅菲斯、在第九领域巡逻官带领下住进避难所的小恶魔、在神魔两界边境建起结界阻挡天使军团的魔族大军……
　　与此同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一条蛛网一样的脉络铺展在整个魔界的大地之下。
　　毫无疑问，那就是魔脉。
　　与其说是蛛网，也许用血管来形容更贴切——
　　我从魔界火山拿掉的那块石头并不特殊，只是构成魔脉的亿万魔物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但是拿掉它，闭合的魔脉便有了缺口，就像一个装着空气的袋子，被人用针戳开了一个孔，绷着的那股劲儿消失，被撑满的袋子塌下去了。
　　每时每刻，魔脉中的魔力都像血液一样，正缓慢地从被割破的伤口处流失，放任下去，魔界这个巨人迟早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
　　一下接收太多信息，我有些头晕，靠在椅背上十几分钟才缓过来，一抬眼，刚好看到魔王殿外栈道上的加西亚背身离开。
　　我用手捏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强行移开视线去看那群在避难所里的学生，一个医疗官正在给那个小恶魔接手，但一晃眼，目光又回到加西亚身上。
　　他返回第九领域，在医馆一锁链抽醒了梅菲斯，梅菲斯昏昏欲睡，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话就打着呵欠重新躺下。
　　加西亚在医馆停留了几分钟，去了领主宫殿。
　　他像和我在一起的那一个多月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处理累积的公务。
　　除了我和梅菲斯，没有第三个天使或恶魔知道他的身份，所以领域内的恶魔十分信任地向他呈递战报，询问如何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