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四翼的德维尔相比，他的长相只发生了细微的改变，我甚至找不出变化之处，但分明能感觉到，他现在既不像天使，也不像恶魔，更像是太阳、月亮、清晨的薄雾或者时刻流动在天地间的空气，早于一切生灵诞生，是更高一层的神的造物。
　　谁敢引诱这样的德维尔，大概真的是罪过了。
　　他来这里干什么？
　　想要夺回福音城？
　　换了别的恶魔守在这里，他一个炽天使确实够了，但有我在，他独自前来，未免太自大了。
　　还是说……
　　算了。
　　“你来干什么？”还是直接问来得方便。
　　德维尔像一道虚幻的影子立在河畔，眼神中映着温柔的月色，不错眼地看着我，嗓音低缓悦耳：“我来找你。”
　　“找我？”我偏了下头，冷笑着说：“我说过‘再见面就是敌人’这句话了吧？”
　　“说过。”
　　德维尔认真地回答，短暂挣扎后逃避一样垂下眼眸时，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加西亚的影子。
　　他说：“但是我很想你。”
　　“……”
　　直到现在，如果我仅仅是兰萨的话，还会吃他这一套。
　　心头像是有一朵白花怦然绽开，但是这朵花开得不合时宜，便只能被烦躁的风雨连根拔起，碾碎到泥土里。
　　我停顿几秒，转身沿来时的路走进树林。
　　背后传来窸窣声，我厌烦地抽刀，却被抓住了手腕，干净的味道从后面围拢过来，一双手环过我的腰，后背和翅膀贴上了德维尔的胸口。


第81章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我会很乐意在魔界和德维尔私会，那大概会让我有亵渎的快感。
　　但现在，他利用了我，在我警告过他之后，还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福音城，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世界上没有这样能两者兼得的美事。
　　后背和德维尔贴实之前，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肘毫不保留地用力往后一顶，德维尔抬手挡住，我顺势摆脱被他禁锢住的姿势，旋身站到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一道弧光闪过，德维尔的金发被削落一缕飘落而下，顿时像是有无数碎金洒在了地上。
　　德维尔瞥了眼被削断的金发，蜷起手指拢住空落落的掌心，蝶翼一掀，浮动光泽的水润眼眸黯淡下去。
　　“我不太懂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想我，我也很想你，想到想杀了你，”我看了一眼地上的金发，冷声嘲讽：“哦，对，我以前是喜欢你留长发，但现在，我看到金色就很心烦。”
　　德维尔身上的光也弱了几分，神色中浮出几分用心讨好伴侣却被羞辱的茫然。
　　顶着这样一张脸，做什么表情或动作都显得纯粹无害。
　　我移开视线，露出一个轻佻的笑容，用散漫的口吻继续说：“你不用太在意那些事，你知道的，恶魔都很善变，我一向喜欢天使，你又长得符合我的取向，我才随便睡一睡的，到手了就腻了，啊……”
　　我装作恍然大悟，继而觉得可笑似的说：“你该不会以为你和我以前的情人有什么不一样吧？”
　　尾音落在河畔，很快被潺潺的水许久，德维尔的眉心蜻蜓点水似的动了一下，望着我，勉强自己开口：“不管你信不信，破坏魔脉、挑起战争不是我本意。”
　　“……”
　　是不是他的本意有意义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历代神魔开战，不到两败俱伤决不停歇。
　　至于毁掉的魔脉，我要为此付出代价，他的那份会算在整个神界头上，由我亲手分毫不差地讨回来。
　　该说的在莱锡尼高峰都说过了，没有必要再重复。
　　我站在树林小径的入口，连自己都有些奇怪于自己的平静，说道：“一码归一码，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再耍那些小伎俩，我不会再上当。”
　　我没把握制住他，他也不一定能杀得了我，战前消耗对难以为继的魔界有害无利。
　　“既然现在开战，你做你的炽天使，我做我的魔王，你来夺城，我随时奉陪，如果是来叙旧，等你们的迦南圣地失守之后再说吧。”
　　说完没有再看德维尔的表情，转身沿着来时的小径，没进黑暗的森林之中。


第82章
　　梅菲斯在守将住所外等我，抱着手在我靠近门口时侧身倾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地问：“德维尔？”
　　我掠过他，进入屋子。
　　梅菲斯倒退两步，转过身跟上来，追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你可以去郊外河滩问他，说不定他还没走。”
　　“……防备心这么重干什么？”梅菲斯撇撇嘴。
　　迦南圣地的地图仍悬在半空，就在刚刚，我想到了一个突破圣地结界的方法，缩放地图，查看圣地周围的环境，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梅菲斯还没从德维尔来见我的事里抽离，在我身边踱步，喃喃说：“不对劲，真的不对劲。”然后扬声问我：“你不觉得不对劲吗？”
　　“我看最不对劲是你。”
　　“还记得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吗？”
　　“……”
　　我对梅菲斯说过的话没印象，也没打算搭理他，他很自觉地提醒道：“德维尔喜不喜欢苹果？”
　　“你最好说点有用的话。”
　　“就当他喜欢好了。”
　　梅菲斯兀自说下去：“这一百多年，我一闲下来就在琢磨德维尔，我敢说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天使或者恶魔比我更了解他。但是他最近做的事很反常，就好像他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左一右地拉扯着他，你真的没觉得奇怪吗？”
　　如他自己所说，梅菲斯对德维尔有种特殊的执着，这种执着与喜欢无关，更像是一个大魔法师对一个新奇的元素反应的好奇。
　　“按道理，他利用你破坏魔脉，就是为了削减魔族的实力，一举拿下魔界，那他在达成计划之后，就该尽快抹除你这个魔界最强大的战力，但他偏偏放了你。
　　“而且从战争开始，他就从没出现在正面战场过，最近也是只做防守，挑起战争又避战，这么矛盾，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德维尔。”
　　“所以？”我可有可无地接一句。
　　“所以我最近想了又想，觉得你对他而言，应该就相当于苹果。”
　　“……”我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这么说吧，”梅菲斯从自己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他原本不喜欢吃苹果，”说着他把箭分为箭镞和箭杆，分别放在左右手上，“他把自己分成两部分，理性的部分就像箭镞，只拥有他与生俱来的特征，比如喜好、思考方式和神性，而且——”
　　他用魔法划过箭簇，附加着破魔属性的精钢表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一部分的他不会轻易动摇，也很难受外界影响。”
　　四翼的德维尔确实是这样。
　　“而感性的部分就像箭杆，保留着能和箭镞相匹配的接口的同时，还拥有改变和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他用魔法一折，就把箭杆折出一个弧形，又在上面蚀刻上自己的名字。
　　“德维尔不喜欢苹果，他分出来的两部分也不会喜欢。区别在于理性的部分喜好固定，像一个既定的魔法阵，多一笔就会失去作用；而感性的部分，”
　　梅菲斯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却有可能在尝过之后，把苹果纳入自己的喜好范围。”


第83章
　　梅菲斯口中的苹果不只是苹果，对德维尔来说，是禁果。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不耐烦道：“你很闲的话就滚出去打扫战场。”
　　“你别打断我！”
　　与其说是在跟我说，不如说梅菲斯是在理清自己的思路。
　　他目光直挺挺看着地图中的虚像，好像圣城的虚像中写着剖析德维尔的方法——
　　“德维尔把自己鲜活、能够改变和接纳的部分分给了加西亚，剩下的他就只能靠固有模式思考问题，天使么，每天想的无非就是无尽的知识、至高的神性和永久的和平。”
　　他补充说：“当然，他常年生活在九重天，战后就在神界各地轮换，也没什么机会接触新鲜事物，所以只继承了他极少部分天性的加西亚，就以一张白纸的姿态来到魔界，每发生一件事，每遇到一个恶魔或者天使，都会在白纸上留下痕迹。”
　　梅菲斯停了停，说：“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两个他之间，存在一种单向的影响。”
　　他露出一个牙疼似的表情，“加西亚有一天尝了一口苹果，可能是觉得味道好，也有可能是认为口感好，或者单纯的喜欢苹果的形状，总之他开始喜欢苹果了。”
　　“作为德维尔感知世界的渠道，他的喜欢被德维尔感知到，被德维尔并入自己的天性中，成为自己固有的一部分。四翼的德维尔就像一杯水，加西亚每感知到一点什么，就相当于往水杯里添加一滴水，水杯不知道水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杯子里的水增加了。”
　　“……”他把德维尔研究得这么清楚，是变态吗？
　　梅菲斯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的行径有多变态，在我身边坐下，又举起左右两只手里的箭簇和箭杆，左手在箭镞上一抹，一个和箭杆上一模一样的签名出现了。
　　“加西亚喜欢你，所以德维尔也喜欢你，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也缺乏分析这种感觉的能力。他只能记下加西亚喜欢你时的感受，当成自己的习惯延续下去，与此同时，仍然用固有的思考方式处理事情，也就是继续追求知识、神性与和平。”
　　梅菲斯呼出一口气，似乎是对自己的解释相当满意：“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什么喜欢你又利用你，利用了你又不杀你了。因为‘喜欢你’和‘追求和平’都是他的本能，他认为自己在同时做两件正确的事。”


第84章
　　同时在做两件正确的事？
　　抛开别的不说，我问：“炽天使追求和平的方式就是发动战争？”
　　“与其这样长久地互相消耗下去，不如两界合二为一，虽然会造成眼前的伤亡，但可以彻底消灭战争，一劳永逸，这是神界主战派最流行的观念。”
　　梅菲斯把拆开的箭镞和箭杆合在一起，说：“据我说知，德维尔一直是主和派，但他千不该万不该把加西亚分了出去，没有感性调和，完全受神性驱使，他自然而然会偏向更理智更极致的一边。”
　　“所以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是你？”
　　要不是为了调查梅菲斯，德维尔也不会把加西亚分出去。
　　“早晚的事嘛。要我看，神魔两族天生水火不容，养好了打，打完了再养，什么时候一族消失或者两族全部毁灭才会停止。”
　　梅菲斯毫无愧疚之心：“倒是德维尔，为了阻止战争使用分身魔法，结果反而因此发起了战争，果然天父把这个魔法收录到在禁忌书里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越想越开心，一拍手：“这么说来我也算报复成功了嘛！”
　　就为了报复德维尔，不惜计划一百年，装成一个天使中的异类频繁出入魔界，还将德维尔分析得这么透彻，梅菲斯有这份心思和韧性，不做恶魔真的可惜了。
　　我起身一脚踹到他坐的椅子腿上，椅子翻倒，他往前一滚扑啦一下展开翅膀猛扇了几下保持住平衡，心有余悸地拍胸口：“你干什么！怎么踢我都不先说一声？”
　　“我做什么需要跟你报备？你这个罪魁祸首最好有点自觉，让我发现你划水，我就绑了你的翅膀把你从莱锡尼高峰踹下去。”
　　普通天使要花三天时间飞上去的地方，一定能把梅菲斯摔个粉粉碎。
　　“……”梅菲斯打了个冷战，嘟囔：“这么凶干什么。”
　　凶？
　　他还没见过我真正凶的样子。
　　梅菲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类型，刚被我警告完，就追着我问：“你刚才那一脚是为你自己踢的还是为德维尔踢的？你该不会是为他出气才踢我的吧？”
　　“……”想象力很丰富，也许可以去魔界开一个书店。
　　“德维尔真的喜欢你，你没有什么感想吗？”
　　一刀削掉梅菲斯的翅膀尖，他惊叫一声，倒飞出去几十米，“不说就不说！我去打扫战场！”说完噔噔噔退出守将住所，嗖的一下就没了踪影。
　　“……”
　　跟他这种恶魔打交道，果然动手比说话管用多了。
　　赶走了梅菲斯，我耳边才得以清净，收回宽刀，看向半空中的地图——
　　究竟能不能争取到时间，就在此一举了。


第85章
　　战争持续了大半年，阵线全面扩散，最后一个月，魔界夺回来的五个领域中有三个重新被神界占领，魔界以攻代守，攻占神界三重天，在福音城打开了通往迦南圣地的传送阵。
　　这一个月里，天使军团披坚执锐，在天父祝福的笼罩下杀伤魔族无数，魔界靠着顽强战力和生命力稳步向迦南圣地行进，将最终战场推进到圣地结界之外。
　　德维尔在这时提出和谈，神魔两界皆有异议，神界如何我不清楚，但魔界不会接受——对天使来说，这只是过去几万年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经历一次的危机；但对恶魔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派来和谈的天使被激愤的魔军斩首，尸体吊在阵地前方，向神界示威。
　　三天之后，魔界大军有规划地分成几股，试图从多个方向突破圣地的防守；
　　又过五天，神界召回驻守在魔界领域的天使从外围包抄、前后夹击，魔界早有准备，与神界的援军在后方战场交战，战火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