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朕作甚?”
他明明没看久时构,却知道久时构在看他。
被逮了个正着,久时构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对树西道:“系统真是那么说的?”
召伯剑被收入剑鞘,伍庭靠着船舷坐了下来。
树西见陛下好像不打算杀它,于是贴着边一步一步挪到久时构身旁:“意思就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稍加润色,让听起来更接地气而已。”
久时构:“那么请你把原话说出来。”
树西瞅了眼久时构:“你要听原话?”
“不然呢?”
树西:“听完你会吃醋的。”
“……我为什么,”久时构说到一半,“欸,你别废话,赶紧的。”
桅杆上骆岩正在调整船帆回航,兰牙不知何时从海里钩了一条肥胖的鱼上来,正坐在一边给鱼开膛破肚——她似乎很喜欢做这一类的事,此时她也竖起耳朵来听。
树西道:“系统原话是——”
【“待日后小殿下回了伍朝,望着能时常去棠梨树下坐会儿,陪我说说话。昔年一别,没曾想人间一晃两千年过去,关于小殿下的记忆才零星数点,早知如此,昔日便该多留小殿下些时日。”】
伍庭目光如寒潭之深,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只是握在召伯剑上的手愈发紧了。
久时构听明白了。
这棵老树之前就认识陛下,但是和陛下相处的时间太短,以至于陛下去世之后,它才发现记忆里关于陛下的内容太少,所以现在才说‘希望陛下能多去树下坐会’,因为这样的话,历史会被重新创造,老树的记忆会随着历史更改而变化……
这算什么?
树鬼情未了吗?
但是树西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听完之后会吃醋?
虽然心里好像确实不那么舒服,但或许是晕船也说不定呢?
树西又说——
【“今得以重逢,实属两千年以来发生过的最好之事,只是可惜吾不能亲至,君亦不可久留,只望小殿下勿忘昔年树下赠剑之意。甘棠在此,问小殿下安。”】
良久,无人说话。
久时构手肘轻轻推了下身旁的兰牙。
“怎么了?”兰牙细声道。
久时构:“你家陛下的剑是从哪儿来的?”
兰牙:“听不出来么?妖树送的。”
久时构:“你见过妖树吗?”
兰牙:“没有。”
雨过天晴之后,迎面吹来大海气味的风,血红的落日悬在天际,浓浓的暮色像一杯泡得时间久了的茶,茶色很深,却冒不出什么热气,俨然有一种人走茶凉物是人非的沧桑。
船回到岸边。
树西没有跟着下来,这时它的翅膀也干得差不多了,盘旋道:“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海路早就被封闭了,这次如果不是阿久大人及时通知我,系统可能就来不及救陛下了!”
久时构眺着它的身影,“果然和飓风对抗的雷电是妖树召出来的!”
不止是雷电,船初出海时遇上的飓风其实也是系统安排的,只不过飓风的目的是要阻止他们离岛,而那道撕裂天空的闪电却是为了保护伍庭,于是有了这一出系统自己与自己对抗。
“今天这一趟没白出,”久时构帮着大家一起将船推回岸上,“居然有这么大的收获,果然啊,实践出真知,系统原来是一棵树,有意思,居然是一棵棠梨树。”
“有什么意思?”兰牙不屑道,“小殿下小殿下这么叫,听得人浑身犯病。”
久时构笑着摇头,他倒是觉得‘小殿下’这个称呼挺可爱的。
“欸小兰牙,我忽然有个猜想。”久时构拍了下她的肩。
“你干嘛叫我小兰牙?”兰牙嫌恶地向后仰,“多恶心呐——什么猜想?”
久时构:“你说,如果系统是一棵树,那山腹那些树会不会是它的后代?”
兰牙立即反驳道:“系统是棠梨树,山腹的是桃树,棠梨如何能生桃树?”
久时构想了想,有点道理。
“久时构。”
“唔?”久时构第一次听到陛下叫他全名。
“怎么了,陛下?”他马上将麻绳塞给兰牙,屁颠屁颠地往滩涂上跑去。
伍庭让出礁石的一块地方给他,视线仍是望着夕阳,“你与那个模样和朕很像的人是什么关系?”
久时构坐在伍停身边。
心底诧异。
先前陛下从不和他提及伍停,每次他回放伍停手机里的录像,陛下几乎不给任何眼神。
久时构能感觉到,陛下有些排斥这个和自己长相类似的人。
“是我爸很多年以前在外面生的儿子。”久时构语气不太友好,他不喜欢伍停。
伍庭:“你与他之间可有争端?”
那可太多了。
久时构一时竟想不到从何说起,“有。”
伍庭:“你可与他动过手?”
久时构是文明人,当然道:“没有。”
伍庭:“你仔细想想。”
久时构察觉到了什么,“陛下,你是不是知道,系统为什么会挑上我和伍停?”
说到‘伍停’的时候,久时构看到陛下眉头皱了一下,他立刻改口道:“……我爸的私生子。”
——他内心也很抗拒这个和陛下模样长得像、名字发音又一样的私生子。
伍庭道:“甘棠乃昔年召伯所植一株棠梨,吸取人间战争硝烟、亡者之血数百年,才渐渐生出灵识来,它最是见不得争端,若有人在他眼前争吵、动手,他必定会使这两人自相残杀,至死方休。”
早在很久之前,久时构刚上岛的时候,树西就和他说过,系统挑人都是一对一对来,通常是两个死对头,从来没出现过不同时代的两个人——连系统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陛下这个bug。
“所以系统并不是要考核什么,而是想看我和那家伙自相残杀?”久时构惊道。
伍庭:“按他过去的秉性,应是如此。”
久时构思索片刻,伍庭以为他要痛骂系统,想不到下一刻,久时构却突然笑了:“可是我遇到的是陛下,哈哈,这样看来,我好走运呢。”
召伯剑原本拿在伍庭手中,听到这里,他手一滑,竟顺着礁石落入海水里。
白色的泡沫淹过剑柄,剑身仿佛经过洗练,透过水折射出流光溢彩的纹路,久时构盯着有些愣,忽然他语气放得很缓,试探地问:“陛下和他,是什么关系?”
伍庭看了他一眼,“你说甘棠?”
“嗯。”
“你以为我们什么关系?”
久时构非常真实地表达内心的看法:“如果甘棠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听他那几句话,我会觉得……他喜欢陛下……他说和陛下的重逢是两千年来发生过的最好的事呢,反正我不会对我朋友说出这种话。”
伍庭不置可否,“所以呢?”
久时构探身替伍庭将召伯剑从水里捡上来,两指划过剑身,光亮锋利,“他还说昔年树下赠剑之意,啧啧,又是树下,又是赠剑,还问安好,反正我不会在树下送我朋友剑,更不会把话说得那么暧昧。”
伍庭:“因此呢?”
久时构:“因此,陛下和甘棠到底有没有一点……”
“你怀疑我和一棵树?”
久时构有点尴尬,他本来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可他心里就是好奇,甚至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好奇,“我知道我知道,陛下喜欢的人是兰牙,看不上甘棠,但说不定甘棠是单相思呢?”
不知是哪一点刺激到了伍庭,只见他倏然站起,提剑欲走。
久时构拽住伍停的袖角,左右晃了晃。
伍庭回眸,居高临下,“放开。”
此刻,刚收拾完准备回去的兰牙看到的,就是久时构拽着陛下袖子的场景。
驼着帆布恰好经过的骆岩摇了摇头,道:“这久先生莫不是想勾引陛下罢?”
兰牙对着他屁股踹了一脚,“他哪懂那些呀,我告诉你,久时构这种人,活该孤独终老。”
骆岩和久时构住同一间屋子,这些天都住出感情来了,听不得兰牙这么损他,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兰牙说得很对,“那倒也是,久先生正值壮年,夜里却从未生过淫.欲,想来他于此事并无兴趣。”
说着,他还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
兰牙跟着伍庭这些年,早已习惯军中男子闲聊风月,当下也未觉不妥,“对了,上次给你的药可还好用?”
这话仿佛勾起骆岩脑中美好的回忆,只见他笑得隐晦:“兰牙首领配的药定是极品,弟兄们从中得了不少乐趣,着我有机会再向首领讨几瓶。”
“这个好说,”兰牙道,“下次去山腹按照我给的配方,采些毒草回来,一次性给你们多配上些,免得隔几日便来要一回,我都没功夫配毒剂了。”
“好好好。”骆岩十分开心。
第47章 反派陪我看夕阳
伍庭回眸,居高临下,“放开。”
久时构拽着他的衣角,晃了晃,“陛下。”
“……”
伍庭刹时去留两难,连兰牙都不敢拽他衣服。
这人是在朝他撒娇么……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伍庭这个杀人从不眨眼的家伙脸上居然罕见地透出几分薄红。
“来都来了,不看完这场日落,多亏呀。”久时构又晃了晃伍庭的衣角,“我不提甘棠还不行吗?求陛下赏脸,陪我看一场日落吧,好吗?”
“夕阳日日都有,有何可看?”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坐回久时构身旁。
久时构笑了笑,没说话。
这样好的暮色,本就不需要太多言语。
他极目远眺,海面满载着夕阳洒下的光晖,湛蓝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承托着被落日映照的漫天红霞,海鸥振翅翱翔过天际,将海与天缝在一起,形成视野尽头那一道无尽的海平面。
“晓看天色,暮看云。”伍庭悠悠道。
“好诗。”久时构想都没想,就顺嘴夸了一句。
“你知何意?”
竟然问出这种话,如此浅显易懂的七个字久总裁能不懂?
“早上看天,晚上看云。”说完,他得意地朝伍庭挑了下眉。
伍庭:“……”
久时构是个经常笑的人,他每次笑时,脸颊一侧便会挤出一湾酒窝,此刻暮色笼罩,仿佛夕阳都被他这一湾酒窝给盛走了,他的脸庞在余晖中熠熠发光。
如果能将他一齐带回丘黎就好了,伍庭想着。
“对吗,小殿下?”久时构见陛下没回应他,于是问道。
“……”
不知道因为什么,久时构感觉陛下似乎有什么想说的话,但是又被吞了回去,“怎么了?”
“没什么。”伍庭移开视线,“你可知上一个唤我‘小殿下’的人如何了?”
久时构好奇:“如何了?”
“死了。”
久时构:“……”
“为甘棠所杀。”他又添了一句。
只刹那间,久时构眼里的暮色便沉了下去,笑容像被冻僵了似的。
空气安静下来,不远处将士们拖着船往树林里走,在滩涂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两人各怀心思。
久时构越来越笃信自己的猜测——系统这棵贼树一定和伍庭有一段过去,不然凭什么系统可以叫他‘小殿下’,还能不要脸地说那么多骚话,自己连叫一声‘小殿下’,都要被人拿死来恐吓?!
可是,他并不知道,此刻伍庭心中所忆,是当年棠梨树下,容路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和他临死前最后对伍庭说的那句:“小殿下,不要哭。哭,是很丢人的。”
那才是伍庭最后一次听人唤他‘小殿下’。
因为那之后,他篡了叔叔的位,成了‘陛下’。
……
“你今天怎么不缠着陛下了?居然有兴致陪我来山腹。”
兰牙一边往久时构背的篓子里扔毒草,一边道。
久时构半蹲下身,好让她够着,“别说了,我一见到陛下就想问他和甘棠的事,但他一听我问甘棠的事,马上就不理我,我还是别去他眼前晃了,这不才找你来了吗?”
“一棵妖树,有什么好问的?”兰牙不以为意。
久时构凑近闻了一株毒草,没什么味,“你采这么多毒草做什么?”
“配药呀。”
“配什么药。”
兰牙想起之前骆岩的话,意味深长地从久时构某个部位瞧了过去,“你用不上的药。”
久时构:“??”
什么药他用不上?她这个眼神是几个意思?
兰牙并不打算解释,只道:“你既然知道陛下不喜欢你问妖树,你做什么还要老问?”
久时构:“你不想知道你家陛下和妖树的故事吗?”
兰牙:“陛下要是想说,早就说了。可我追随陛下这么多年,要不是你带我们出海,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株诡异的棠梨树,更不知陛下的召伯剑竟是妖树所赠。”
“你家陛下那么宝贝召伯剑,看来甘棠对他来说,应该是个重要的……”
“不对的,”兰牙往篓子里扔了几株毒草,“阿久,我可以告诉你,当年我捡到陛下的时候,陛下身上的血窟窿全是召伯剑戳成的,而且陛下当时根本不会使召伯剑。”
久时构讶然:“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使召伯剑?”
兰牙道:“因为陛下替我杀掉父亲的时候,用的是一段被我削尖拿来烤土豆的木棍,哦还有,他甚至还让我帮他将召伯剑扔下山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