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辞低下头,下意识拢了拢衣袖。
他仍穿薛府送的衣物,素白宽大的衣袖垂下,挡住了一截纤细的腕子,以及那条盘踞手腕上的小黑蛇。
薛家父子自然不知道,堂堂阆风城主,其实一直躲风辞衣袖。
谁让裴千越今早又作死,把风辞惹得有恼了。
风辞索性给人个教训,不仅把这混账东打回原形,还不允许他变回来,逼他变小跟风辞身边。
等什么时候老实了,什么时候变回人。
小黑蛇如今不过小指粗细,蛇身虚虚风辞手腕上缠了三圈,仿佛一块纹路漂亮的玄玉手镯。
它安静伏风辞腕上,感觉到风辞摸过来,才扬起脑袋。
悄然蹭了下风辞的指尖。
——这种时候倒是很乖巧。
风辞很吃他这套,被哄得心头舒畅,手拢袖中,小黑蛇脑袋上摸了摸。
事实上,哪怕回了这个他原本出的世界,风辞一开始也没多少归属感。
这世界过去了三千年,过去的故人早已逝去,很多东都与他认知全然不同。对他而言,这与一个陌的世界没有区别。
唯一将他拉回来、让他感觉自己与这世界仍有联系的,就只有裴千越。
世事变换,到头来,只有这条他年随手路边救回来的小蛇,还留他身边。
然,这话他可不能直接和裴千越说。
就风辞现这态度,这混账东都已经足够无无,要真让他知道了,还指不定会怎么嘚瑟。
***
江南一带出行,渡船比马车方便得多。风辞被薛老爷留薛府刚喝完一杯茶,薛唯便已经安排好回来了。
渡船就停码头,风辞婉拒薛老爷要相送的好意,只让薛唯送他过去。
半道上,风辞终究没忍住问了他关于身处异世界的想。
“咦,原来你知道这事啊,我还以为只有城主信我呢。”薛唯对于风辞知晓真相并未太过惊讶,反倒很坦诚,“一开始确实挺不适应,这古代……就是这个时代,能玩的东太少了,规矩又多,麻烦得很。”
他顿了顿,又道:“……但待久了,慢慢也就习惯了。过日子嘛,哪过不是过?”
风辞道:“你的性子倒是随遇而安。”
“这叫随遇而安吗?也许吧。”说话时,二人正坐去往码头的马车,薛唯掀开车帘一角,看向外头。
路边的早餐铺蒸笼泛起白烟,书捧卷阅读,孩童快步跑过。
人来人往,是一派宁静祥和的人间烟火。
“城主与你说过吗,我是死后来这的。出事之前满脑子就是工作赚钱,想过上好日子。可到头来呢,加班猝死,一夜之间到了这。”薛唯叹了口气,“现想想何必呢,倒不如初就好好享受活,幸好老觉得我命不该绝,又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风辞又问他:“这么说,你其实不想回去?”
他记得裴千越说过,裴千越曾允诺他会想办助他回到原本的世界,薛唯才没继续折腾,答应假扮薛家独子。
提到这个问题,薛唯却有迟疑。
“这个嘛……”他放下车帘,低声道,“我和你说实话,你别告诉城主。”
“……”
风辞明显感觉缠腕间那条冰凉的蛇尾轻轻拍了下,他想了想,藏袖中的手悄然掐了个诀。
一个肉眼不可见的透明光罩拢住了小黑蛇,也将外界的声音与他隔绝开。
蛇尾顿时拍得更厉害了。
风辞用手指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脑袋作为安抚,面上平静应道:“好。”
薛唯这才道:“我一开始是很想回去,我亲爸妈还那边,要是他们知道我死了,肯定很难过。但我爹这边,我现也舍不下。”
薛家夫人薛唯尚幼年时便重病离世,这么多年薛老爷仍记挂她,没有续弦,一心只想好经营产业,以及教导好他与薛夫人唯一的子。
这也是为何初以为薛唯是中邪时,他会到处寻访名医,甚至不惜找到阆风城。
“……我要是走了,他子不就死了?我爸妈那边还有我弟弟,可我爹这,只剩我了。”薛唯缩了缩脖子,道,“这话你可千万别和城主说,他为了查异世界的事好像费了不少功夫,要是被他知道我其实没太想回去,他多半想弄死我。”
风辞默然。
裴千越调查异世界的事,最大的原因不是想将薛唯送回去,而是想查到风辞的消息。
所以这倒算不上什么大事。
没等风辞说什么,薛唯那边已经哀嚎上了:“啊啊啊这种事真的很难做决定,我亲父母养我这么久,我要是直接留这,那不是很不孝顺?可这边我爹也对我很好,我不能对他不尽孝,你说对吧?”
风辞张了张口。
他想说,虽然理论上他的确有能力将人的魂带离这个世界,但穿越时空结界需要极高的魂之力,也就是修为。
薛唯来时是缝隙意外落入,现想走,没有修为傍身几乎是不可能的。
至于到底需要多高的修为,风辞自己也不清楚,但就算达不到他这个程度,也至少要有与裴千越差不多的境界。
几乎就是要临近飞升的境界了。
以薛唯如今的修为,考虑要不要走,实是一件过于远的事。
者说,就算他们日后找到方,让薛唯魂顺利回归原世界。可其一,他原世界已经死亡,他的肉身还不世上都不知道。其二,不同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那个世界,他的父母还不世都无知晓。
因,想回到他原本的父母身边,目前来看,几乎不太可能。
但风辞不想打击他,没有与他多说。
二人很快到达渡口码头,一艘渡船已经等江边。
薛唯死过一次,将所有烦恼都想得很开,很快便把马车上的事抛之脑后。他把风辞送上渡船,又向船夫仔仔细细交代了一遍,要他一定谨慎小心,尽快将风辞送到折剑山庄。
风辞听来只觉得好笑:“薛小少爷,我好歹是阆风城弟子,你是怕我半道上被人卖了不成?”
“还是要小心的。”薛唯道,“你要是出了事,城主肯定会扒了我的皮。”
风辞已经可以肯定,薛唯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他按了按眉心,无奈道:“你以为我和城主到底什么关系?”
“师徒啊。”薛唯答得干脆,甚至还宽慰他,“你放心,你们这种关系我见得多了,不必乎世俗目光,要勇敢起来。小说,咳,话本都这么说的。”
风辞:“……”
他怎么没见过这么惊世骇俗的话本。
“你误会了。”风辞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维护一下堂堂阆风城主的声誉,“我与他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薛唯露出一个“你觉得我瞎吗”的表情。
“城主那模样,都恨不得把你吃了,怎么可能——”薛唯说到这,话音微微一顿,诧异地看向风辞,“你说‘不是我想的那样’……是那个意思吗?”
“?”风辞没听懂,“哪个意思?”
“就那个那个……”薛唯伸手比划半,似乎有难以启齿,“……其实不是年上,是年下?”
风辞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
虽然他也去过与薛唯的过去相类似的世界,但他对那些世界了解没那么深,薛唯的很多话,就连他也听不明白。
风辞叹了口气,认命了:“你觉得是就是吧。”
薛唯:“哦!”
他拍了拍风辞的肩膀,一脸的讳莫如深:“你放心,我一定保密。”
风辞看少年那张情坚定的脸,直觉自己似乎把事情解释得比之前还糟。
但他已经不打算和少年纠缠下去,简单敷衍了他两句,两人便道了别。
风辞乘船涉水而下。
江南风光与别处全然不同,如今已接近冬日,两岸群山依旧满是翠绿,运河如同一条碧色的纽带,将沿岸各个城池相连。
渡船破开碧玉般沉静的河水,水面泛起层层涟漪,群山的倒影也变得有些模糊。
风辞站甲板上眺望,姑苏城已经彻底消失身后,河岸上偶尔可见几个冒炊烟的农家小院,以及蹲岸边洗衣的子。
一边洗衣,还一边哼唱质朴的江南小调。
与那风月馆的小曲比起来,又是另一番味道。
风辞听得正专注,渡船另一头划船的船夫却与他搭话了。
“小公子是去折剑山庄做客吗?”船夫问他。
“算是吧。”风辞头,又问,“你经常去折剑山庄?”
那船夫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回答道:“我这江上已经划船快三年哩,人多的时候,两三就要去一趟。有时候他们弟子出行,都会坐我的船。”
风辞却有些疑惑。
折剑山庄毕竟是个修真门派,弟子出行不御空,反倒坐船?
似乎是瞧出他的疑惑,船夫道:“我知道你们修仙的念个咒就能飞上,萧庄主虽然没说过,但他,多半是可怜我们江上摆渡的营,故意给我们意呢。”
风辞有些惊讶。
倒是看不出那位萧庄主竟是这么个仁厚之人。
“不过,折剑山庄最近很奇怪。”船夫道,“昨日我去折剑山庄,他家弟子却出来告知我们,让我们以后都不要去庄子附近,还一人给了我们五两银子。今要不是薛少爷找过来,我还不敢渡这趟船呢。”
“我瞧……像是要出事啊。”
风辞听言,情微微敛下。
船夫叹了口气:“唉,我们小老百姓哪敢过问这些,您要是去做客,不妨打听打听。萧庄主待我们算是有恩,我们都很担心啊。”
“不必担心。”风辞平静道,“折剑山庄出不了事。”
他也不会让折剑山庄出事。
刚回到这个世界时,他只看到修真界那些尔虞我诈,看到他的后辈争权夺利。那时候,他对这地方其实没什么好感。
因为只有他知道年人魔大战付出了多少。
可如果,那样惨烈的牺牲却换来这样的后果,他觉得不值。
如果不是道的任务身,风辞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坚持管这些事。
直到如今来了民间。
这世间的百姓活富足,和平安宁,正是他最想看到的景象。
年的他们,并非是为了修真界,而或某个人而战。
他们为的,正是这黎明苍。
如今的安宁尚且来之不易,怎能让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轻易破坏。
风辞迎风而立,悠悠叹了口气:“小黑啊,我们得认真了。”
没有回应。
风辞情一滞,想起自己忘记什么了。
他似乎,马车上开始,就一直没有解开关小黑蛇的禁制。
风辞:“……”
那禁制能隔绝外界一切气息声响,刚被关起来的时候,小黑蛇还反抗过一阵子。
风辞为了安抚他,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他。
后来,也不知是他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小黑蛇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就没有任何静。
……导致风辞最后甚至忘记了他还自己的禁制之内这回事。
风辞莫名有心虚,他悄悄将衣袖掀起一,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
小黑蛇安安静静缠他手腕上,小小一颗脑袋靠手背上,一不。
就连风辞解开了禁制都没任何反应。
风辞心底一慌,连忙探入灵力。
识海平稳,气息如常。
他……是睡了。
风辞:“……”
这也能睡???
第38章 当蛇当上瘾了?
印象,裴千越很少在风辞面前睡。
相处这么长时间,风辞一度以为此人不需休息,因为无论何时,只风辞是醒的,裴千越就一处清醒状态。
风辞觉得他身上仿佛紧绷一根弦,偏时时刻刻盯风辞,才能放下心来。
唯有一次例外,是裴千越在临仙台伤跪了三天三夜,才在他面前撑不住变回原形,晕厥过去。
以说这人惯会惹人心疼,一点也没说错。
风辞没在继续在船头站吹冷风,是转身回了船舱。他小心放下乌篷船两侧的围帘,在船舱内坐下。
手腕上的小蛇依旧睡得很熟。
风辞想起,刚把小黑蛇救回来的时候,这小家伙也是从早到晚缠在他手腕上。小时候的蛇崽皮得很,一会儿不理它就在风辞衣袖里闹,但只摸两下,立刻就能哄睡。
没想到,这习惯现在竟然还在。
风辞低头看手腕上沉睡的小蛇。
幼年的小黑蛇是很可爱的。这么大点的小蛇就连蛇鳞上的花纹都没生出来,通漆黑泛光泽,身柔软冰凉,盘起来小小一只,轻得几乎没什么量。
风辞看看,伸出空闲的手摸了摸蛇身。
柔软的蛇身随呼吸微微起伏,冰凉的呼吸喷洒在风辞手上,弄得他有点痒。
手指徐徐顺蛇身往下摸,碰到了纤细的尾巴尖。
蛇类的尾巴敏感至极,尤其尖端处,碰一下就轻轻瑟缩一下。风辞被他这反应逗得起了兴,玩得不亦乐乎。
裴千越方才会睡,还有个原因大致是他被风辞困住,感知不到外界。如今禁制解,感知力逐渐回归,睡得也就没有方才那么深。
再被风辞这么一折腾,就被弄醒了。
他脑袋一动,风辞倏然收回作恶的手,若无其事地别视线。
小蛇似乎还没从沉睡完全清醒,脑袋缓慢扬起来,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
风辞轻咳一声,脸上露出和善地微:“你醒了?”
小黑蛇顺风辞的手指往上爬,爬到指尖,才口吐人言:“我方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