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成长为青年模样,青年身材颀长而匀称,手臂肌肉线条流畅,仿佛一支蓄势待发的箭。他和妹妹长得并不很像,但都有雪白的皮肤,以及一双漆黑的眼睛。
漆黑的、深邃的、敏锐的、让人恐惧的黑眼睛。
“宛童,妹妹……”他的喉间发出含混的声音,粗糙如沙砾,有那么一个瞬间,傅敏和竟有听见罗刹开口说话的错觉。
叶嘉童按着自己的脖子,细细地摩挲着白皙的颈脖和凸起的喉结,妄图抚平颈间那道撕裂的伤口。他微仰着头,用喑哑的声音道:“只能活一个……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站在他面前的叶宛童脸色微变,傅敏和明明看见她的手颤抖了。
但她很快重新握紧了手中驱邪化煞的桃木剑,用一种怪异的、带着瑟瑟之意的语气低喝道:“那就你死!”
叶嘉童露出一个怪笑,和扑上来的叶宛童撕斗在一起。
一人一鬼迅疾如风,坚硬的鬼爪和锐利的木剑撞在一起,竟然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叶宛童面如严霜,挥剑的速度极快,只能看见绛色法衣舞动时留下的残影。
而叶嘉童也丝毫不落下风,他的身形极其诡异,每次都能在剑刺来前夸张地扭曲身体,躲过致命的剑锋。
傅敏和紧蹙着眉,虽然现在情况并不明朗,但人到底还是护短的,他看不清叶宛童的动作,也不知道现在战况究竟如何,朝京墨道:“我们得上去帮她!”
他欲上前,被京墨一把按住:“不行。”青年目光沉沉,异色的双瞳中有光芒闪动,“这是她的因果,她必须自己面对。”
就在这时,被罗刹血浸润的桃木剑应声而断,折断的剑身嗖一声飞到他们身边,啪嗒掉在地上。
方雨惊慌忙大喊:“宛童!”
叶嘉童被刺了一剑,他一手拔出捅进胸口的断剑,踉跄后退了两步,发出一声闷笑。叶宛童也没讨到好,被他一巴掌扇飞出去,而且运气不好,脸先着地,大半张脸上都是殷红的血迹和擦伤。
“只能活一个,只能,活一个……”叶嘉童机械般重复着这句话,缓缓朝挣扎着爬起来的叶宛童走近,空洞的双目仿佛深无尽深渊,一眼望不到头,“只能活一个,我们俩,只能活一个……”
叶宛童捂着脸站起来,警惕地注视着步步逼近的兄长,不停后退,最终撞在路边的护栏上。
她深吸一口气,流出来的鼻血被吸进气管,呛得她肺如火烧,她伸手擦掉流下来的血,费力地挺直了身体。
“只能活一个……”叶嘉童扭动着身体,歪歪斜斜走向她,像卡带的复读机般不停地重复:“我们,活一个,只能活一个……”
“你不是我哥。”靠着护栏的叶宛童蓦地抬头,同时暴起,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给我滚回三十六狱去!”
被红绳串在一起的五帝钱刷地甩出殷红痕迹,化作一柄绵软的弦刃,转眼削掉了叶嘉童的项上人头!
滚圆的头颅形成一条抛物线,砸在地上发出闷响,瓢泼的黑血从颈部喷涌而出,混合着浓郁的黑色烟气,眨眼之间就将周围笼罩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傅敏和迅速捂住口鼻,同时握住了身旁的京墨:“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无垠的黑暗之中响起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深秋的夜里,凛冽的寒风吹飞了白色的纸钱,惨白的灵棚反射着银月的光,照亮了南医馆五色的瓦顶。男孩站在父亲身边,疑惑而惶然地看着面前的棺椁。
母亲就躺在里面,皮肤惨白,面容破败,就连柔软的嘴唇都变得干裂而冰冷。
刚出生的妹妹被父亲抱在怀里,在母亲的棺椁旁边发出一声又一声凄惨的啼哭。
风把铜盆里已经燃尽的纸灰吹到男孩脚边,他瑟缩了一下,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向父亲。父亲的脸被襁褓遮住,他眨了眨眼睛,叫了一声爸爸。
望着棺椁出神的父亲终于收回目光,扯起过膝的长袍,抱着妹妹蹲在他面前,轻轻拂过男孩乌黑的鬓角,用一种沉痛、悲戚的语气道:“嘉嘉,妈妈走了。”
叶嘉童不解地望向他。
“但妹妹来了。”父亲又讷讷道,放低了手臂的高度,露出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儿,“你要和爸爸一起,保护好妹妹。”
我要……保护好妹妹……
妹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总是盯着虚无中的一点大哭,胡乱挥舞着柔弱的双臂,试图躲开某些其他人看不见的怪物。
叶嘉童紧紧将妹妹抱在怀里,跨过近乎他膝盖高的门槛,迅速而熟练地向外跑去。
宽阔到一眼望不到头的花园被他落在身后,偌大的南医馆隐匿在黑暗里,灯火通明下潜伏着人们看不见的怪兽,正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妹妹的生命与活力。
妹妹的哭声越来越小,叶嘉童不敢回头,他跑啊跑啊,在青石板路上跑、在小桥流水旁跑、在假山边跑……小小的男孩迈着虚浮疲惫的脚步,坚定不移地向前奔跑着。
他带着妹妹跑过春秋冬夏,跑过晦明朝暮,娇憨的男孩渐渐成长为了稚嫩的少年,身边很多人因妹妹离他们而去,他却从未放开妹妹的手。
我要……保护好妹妹……
妹妹总是在害怕,她的眼睛是连通阴阳的钥匙,她怯懦、畏惧、警惕,日复一日地活在畏怯和惊疑中。
父亲很忙,他在各地寻找稀少而昂贵的古钱币,并不经常在他们身边。叶嘉童有时也会怀念母亲,怀念那个温婉贤淑的女人。
母亲很喜欢穿旗袍,也很会做饭,他尝试给妹妹做母亲做过的菜,妹妹趴在桌边等他,抓着筷子,用稚嫩的声音问:“妈妈是什么样的呢?”
漂亮、温柔、对我很好,他垫着板凳站在灶台前,尽力搜刮着脑袋里匮乏的词汇,努力地向妹妹描述他们的母亲。
妹妹唔地点点头,吃掉他夹进碗里的白菜,然后呸一声吐在盘子里。
“没熟!”
又过了一年,父亲带着妹妹上山拜师,和她一起去的,还有那四枚锈得发绿的铜钱。
妹妹的师父是一个年纪很大很大的老人,就像客厅画像里的白头发老神仙,他牵着妹妹的手,带她去参拜神像,一尊,两尊……等到了主殿中的那一尊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妹妹突然尖声大叫起来。
叶嘉童立即冲上前握住妹妹的手,带着她往外跑,将他们身后的怪物全部甩掉,哪怕那只是用石头和金属雕刻出来的塑像。
我要……保护好妹妹……
这句话日复一日地在他的脑海中重复着。
妹妹不常能下山,因为那些怪物总缠着她。但她又有着这个年纪孩子独有的好奇和憧憬,每次他们下山回家,她都会跟着偷偷溜出去老远。
后来到了学校的开放日,他兴高采烈地带着妹妹下山,妹妹顽劣又胆怯,做了坏事就偷偷躲在他后面,像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时隔多年,兄妹俩再次跑了起来,只是这次追在后面的不是那些可怖的怪物,而是哇哇大哭想给自己讨回公道的孩子。
夜里,他出门上厕所,黑色的怪物趁机爬进房间,妹妹没等到他回来,恐惧变成了一只大手,推动她奋力向外逃去。
叶嘉童开始在校园里寻找失散的妹妹,学校很大也很暗,终于,他在教学楼底下找到了巡逻的老师。
老师带着他前往教学楼顶,说妹妹就在那里,叶嘉童信以为真地跟进去,怪物在电梯中现出原形,逼问他妹妹在哪。
怪物,怪物,到处都是怪物。
劫后余生的他和妹妹一起被从外地赶回的父亲送上山,风尘仆仆的父亲带回了最后一枚钱币,信誓旦旦说以后那些怪物再也不会出现。
他们在山上的路牌旁边拍了一张合照,叶嘉童坚定地挡在妹妹身前,而他身后的妹妹少有的露出了一个不明显的笑容。
第二天,父亲开车带他们回家,他和妹妹坐在一起,问:“你想去哪里玩?”
妹妹瑟缩在车门旁,不停拨弄着手腕上的钱币,细声问:“我们安全了吗?”
叶嘉童点头,说对,我们安全了。
可妹妹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两只眼睛如灾后的黑夜般荒芜。
她说,可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浓郁的死气笼罩在少年的脸上,串着五帝钱的红绳应声而断,突然出现的轿车撞翻了载着一家三口的越野车。
他们顺着山路滚下去,父亲抢救出被埋在废墟下的儿女,挡在他们的身后。
“跑!”
叶嘉童带着妹妹跑啊跑啊,他们穿过山林,冲进车水马龙的市区,黑色的怪物追在身后,用恐怖尖锐的声音大吼:“死!死!只能活一个!只能活一个!”
他被怪物扑倒,攥着妹妹的手骤然松开,兄妹间的连结在那个瞬间消散,叶嘉童用尽全力把妹妹推开。
“跑啊!宛童!快跑!”
妹妹的口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不敢回头,咬牙向前跑着,跑到呼吸急促、双腿发软,难以抑制地跌坐在地上。
川流不息的车流之间,孤立无助的女孩摔在斑马线上失声痛哭,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唯一可以依靠的兄长。
“哥哥!哥哥!”
叶嘉童跌跌撞撞地追过来,他看见妹妹就在眼面,摔倒在马路中间,化作小小的一个点。
她白裙子被风吹起来,和地上的斑马线融为一体,叶嘉童冲向她,却又被怪物扑倒在地,它们踩在他的背上,不管不顾地涌向车流中间的女孩。
突然,远方陡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红色的货车迅疾从公路尽头驶来,叶嘉童猝然睁大了眼睛。
“妹妹!”
他的体内骤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掀飞了眼前的怪物,他疯狂地冲上前,用力将凝滞在原地的妹妹推开。
路面上爆发出一声巨响,鲜血和肉泥噗一声溅出来,飙射在女孩雪白的连衣裙上,染出一朵又一朵妖异而猩红的花。
滚烫的血飞溅进女孩的眼睛里,熔断阴阳,彻底杀死了那个胆小怯懦的女孩。
长发青年如神兵天降般出现,他手中的长刀流转着五彩的光,凌厉的刀风将如潮水般的无数怪物腰斩,他抱起茫然的女孩,如同那个永远守护在她身前的兄长般无畏地向前走去。
“你能救他吗?”
“我不能。”
“那谁能救他?”
“你。”
青年与女孩的声音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嗡鸣声,傅敏和陡然惊醒,惊恐地望向正从马路另一边磕绊走向他们的叶宛童。
重型货车出现在道路尽头,巨大的喇叭声声催命,仿佛招来不幸的魔咒。倒地的叶嘉童晃悠悠站起身,再次把头颅装回颈脖上。他一手掐着脖子,一手攥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状似癫狂地挣扎着。
“活一个,只,只能活一个……我和,妹妹,妹妹,宛童,妹……”
叶宛童脑中轰鸣、精神恍惚,她听不见声音,只用那双涣散的眼睛望着对面的京墨,魔怔般不停地重复喃喃:“救他,救他,神不能……救,我……救他,我要救他,我救……”
货车疾驰而来,京墨想上前,却为时已晚。
红色的车头仿佛从地狱而来的魔鬼,浑身沾满猩红的血液,妄图再夺走另外一条鲜活的生命。
傅敏和爆发出一声泣血的嘶吼:“叶宛童——!”
千钧一发之际,一边的叶嘉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为之愕然的举动——他在不停的自我挣扎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用几乎脱离意志控制的身体猛扑向前,再一次推开了即将被货车车轮碾过的叶宛童!
货车撞散了青年重新组合而成的身体,叶宛童摔在地上,脸上溅满了骨肉残渣和黑血。她双手撑在身后的地面上,同小时候一样惊惶地盯着地上模糊的血肉,大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
气流涌进她的肺里,发出恐怖的嘶嘶声,深黑如墨的眼底倒映着兄长身首异处的尸体,她睁大了眼睛,眼角近乎裂开,粉色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融进血液,最终滴在地上。
她大脑空白,只知道手脚并用地往后挪,想要离开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绛紫色的法衣在地上蹭得破烂,她却不顾一切地向后退,如同脱水濒死的鱼般急剧地倒气。
叶嘉童倒在地上,浸在血液里的眼睛仿佛永远也不能瞑目,他望着因恐惧而不停想要逃避的妹妹,喉间发出混沌的声音:
“只能,活一个……妹妹……宛童……活,活一个……”
第67章 第 67 章
叶宛童跌坐在地上,茫然而无措地望着柏油马路上的一片血肉模糊,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一次又一次摔倒,邢清清想上去扶她,被身边的秦文山拉住,只能担忧地看着她。
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手去触碰兄长惨不忍睹的尸体。因极度的恐惧和悲伤而张开的嘴剧烈颤抖着,她的胸腔来回起伏,发出嘶嗬嘶嗬的恐怖声音。
“为,为什么,为什么……”叶宛童跪倒在血泊旁边,抱着兄长断掉的头颅,想要安回鲜血淋漓的身体上,“为什么,哥,哥……为什么!”
那颗不瞑目的头颅一次又一次地从破碎的身体上滚落下来,濒临崩溃的叶宛童终于失去耐性,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号:“为什么!哥!哥!求你,求你!别死!别死!”
叶宛童瞪着眼睛,黑色双目失去了光泽,像是一只没有意识的木偶,重复着安装头颅的动作。周围火势渐小,连成一片的火墙散成一团又一团的星火残堆,映出包围圈外不停向内聚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