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尚未出得房门,忽闻另一扮作老农的暗卫道:“你们从何处来,所来为何?老朽家中可没什么值钱的物件。”
第100章
下一瞬,刀剑相击之声猝然响起,显然外头那暗卫的拖延之举并未奏效。
温祈抚摸着肚子,勉作镇定地问身侧的暗卫:“何处可暂避?”
暗卫答道:“仅一地窖。”
温祈捂住了下/身,以免血迹将他暴露,而后与章太医一道,随暗卫往地窖去了。
地窖不见天日,密不透风。
暗卫点了一支蜡烛,方才驱散了些许昏晦。
温祈发问道:“你可有什么能供我使用的暗器?”
暗卫告诫道:“不会使暗器者怕是伤敌一百,自损八千,温大人还是勿要用暗器为好。”
温祈又问道:“你可有什么能予我防身的利器?”
暗卫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奉于温祈。
温祈接过匕首,即刻攥紧了匕首柄。
倘若他不幸被周楚蛮夷发现,他便用这匕首自尽,绝不能让自己成为丛霁,成为南晋的负累。
他垂下双目,瞧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他倘若自尽,孩子们恐怕再无生机,须得为他陪葬。
或许……
他收起思绪,嘱咐道:“若有可能,将王厨子与涧水送出去罢,周楚蛮夷为我而来,他们于其而言,可杀可不杀。”
——涧水便是伺候他起居的小厮,乃是一胸怀雄心壮志,欲要杀尽周楚蛮夷的少年人,因其做事勤快,手脚利落,被丛霁指派于他做了小厮。
涧水曾与他提起过其父母是如何被周楚蛮夷所残害,他并未忘记其当时目中的仇恨。
好端端的少年人何必为他陪葬?纵然要赴死,亦得死得其所才是。
至于王厨子原是附近村落一受雇于酒肆的厨子,甚是无辜。
暗卫领命,身形一动,地窖门已被阖上了。
温祈侧首对章太医道:“此番连累章太医了,我怀有私心,才不让暗卫寻机将章太医送出去,对不住。”
“无妨,生死有命。”章太医终归不曾经历过此等险境,面色发白,半晌,方才问道,“私心为何?”
温祈一把将匕首塞入了章太医手中,从容地道:“帮我剖腹,将孩子们取出来。”
章太医吃了一惊:“温大人不要性命了么?”
“我并非不要性命,而是无可奈何。”温祈不紧不慢地道,“我这身孕已九月又八日,今日羊水已破,又见了红,本该生产,但生产颇费功夫,且无人能保证我不会难产,周楚蛮夷更是咄咄逼人,我无暇生产。他们大抵是因陛下的书信,才得知我藏身于此处。陛下近来的书信从不提及我怀有身孕一事,陛下治军严苛,应当不会出叛徒,是以,他们想必不知我怀有身孕一事。劳烦章太医帮我剖腹,将孩子们取出来藏好。
“其后,我会自投罗网,他们得了我应该不会再伤了其他人;他们若要赶尽杀绝,我便自焚,教他们连完整的尸身都得不到。我既剖腹,必定活不了多久,到时候,我成了尸身一具,陛下不必顾忌我,且孩子们亦能活下来,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章太医摇首道:“不可,许陛下能及时赶到,温大人且等一等陛下罢。”
“我不知陛下目前身处何地,许远在天涯海角。”温祈劝说道,“如是做,除我之外,所有人皆可存活,有何不可?”
章太医将匕首一扔,伴随着“铮”地一声,道:“温大人要微臣如何与陛下交代?”
温祈笑了笑:“劳烦章太医请陛下将我忘记,另觅心上人,并将孩子们好生抚养长大。”
“此乃遗言,并非交代。”章太医劝道,“温大人且再等一等陛下罢。”
“我只怕不能这阳间等陛下了,便去奈何桥边等陛下罢。”温祈拾起匕首,重新塞入了章太医手中,并握紧了章太医的手,以防章太医再度将匕首扔了。
章太医急欲将手抽出来,竟闻得温祈义正辞严地道:“如今已是紧要关头,章太医再不动手,是想害死我与陛下的骨肉么?”
他自然担不起这个罪名,可他亦下不了手。
他原以为鲛人皆生得柔弱不堪,但眼前这鲛人却长着一副铮铮铁骨。
“微臣乃是大夫,并非刽子手,做不得杀人之事。”话音未及落地,他竟见这鲛人笑道:“我并非凡人,而是鲛人,杀鲛人算不得刽子手,且章太医若是帮我剖腹,并非杀了我,而是救了皇嗣,我不过区区一尾鲛人,无关紧要,皇嗣才是国之大事。”
温祈循循善诱地道:“章太医,你再仔细想想,我如若在生产前为周楚蛮夷所得,十之八九将胎死腹中,我亦免不了丧命,还会被周楚蛮夷用以威胁陛下,陛下如若舍弃我,我必将怨恨陛下;陛下如若不舍弃我,南晋必将损失惨重。章太医倘使依我所言,非但救了皇嗣,亦是为陛下分忧解难,何乐而不为?”
见章太医心生动摇,他继续道:“南晋千千万万的百姓将感谢章太医今日的善举。”
章太医深吸了一口气:“微臣……”
温祈知晓章太医有了决定,躺下/身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叮咛道:你们定要平安无事,父皇定会好好照顾你们,你们切不可淘气,教父皇头疼,你们定要孝顺父皇,亦要孝顺父皇新娶的皇后。
章太医解开温祈的衣衫,执着匕首,抵上了温祈的肚子,只消轻轻一划,这肚子便会被破开。
温祈阖着双目,等待着痛楚的降临。
他其实满心恐惧,全无面上所表现的视死如归。
不过他已死过一回了,第二回 应当较上一回熟练了罢?
这一回,他死后会去往何处?
是下地府,亦或是再次穿入话本当中?
他最近为了愉悦心情看了不少话本,会穿入哪一册话本当中?
若能再次穿入这话本,再次见到丛霁该有多好?
丛霁……
陛下……
他声若蚊呐地道:“陛下,我心悦于你。”
痛楚迟迟未造访,外头的打斗声却愈来愈近。
他掀开眼帘,催促道:“章太医,你且快些,勿要耽搁了。”
见章太医不言,且双手发颤,险将匕首摔了,他一把抓住章太医的手腕子,毫不犹豫地于自己肚子上划了个口子。
鲜血登时流淌了出来,将他雪白的肚子染作猩红。
疼痛随即从破口蔓延开去,浸染了每一寸身体。
偏生这时,阵痛袭来,逼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疼……
很疼……
太疼了……
他生怕自己咬到舌头,仅能预先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紧接着,他一施力,破口更大了些。
他垂眼去瞧自己的肚子,还不够深,根本见不到孩子们。
他本非大夫,根本不知该如何深才足够。
倘若过深,定会伤着孩子们。
打斗声更近了些,他盯着章太医道:“事已至此,你必须帮我,不然,你既害了我,又害了孩子们。”
章太医不得不道:“微臣遵命。”
而后,他擦净了匕首上的血液,用烛火将匕首仔细地烫了。
前一日,即十一月二十三,丛霁历经千辛万苦,最终成功地将陈的头颅斩于剑下,并剿灭了陈勍所率领的五十万大军。
如此一来,周楚要死灰复燃少则五年,多则数十年。
而他终于能去见温祈了,算算温祈的身孕已九月又七日,理当将要生产了罢?
他现下便要实现诺言,于温祈生产前赶回去。
他已归心似箭,顾不得其他,一人一骑,径直往那农户家中去了。
近卫只得立即跟上。
不知温祈而今是何模样?
距上一回,信使向他比划温祈肚子的大小已过去整整二十一日,温祈的肚子定然又大了一圈罢?
温祈行走定然更为艰难了罢?
不知温祈能否安然生产?
温祈定能安然生产。
不知自己与温祈的一双骨肉会更似温祈,还是更似自己?
还是更似温祈为好,他心悦于温祈,自然喜爱温祈的容貌。
他策马至距那农家一里开外处,居然有打斗声传来。
他不由心惊胆战,弃了骏马,转而施展轻功,急急地掠去。
他几乎是伤痕累累,原不该催动内息,施展轻功,可他根本顾不上自己。
温祈若有任何闪失,他该当如何是好?
温祈……温祈……温祈……
他拼尽全力,崩裂了已包扎的伤口,致使新伤淌出了更多的血液,终是于几息后,抵达了农户家中。
入目之战况甚是惨烈,两名暗卫全数一身血衣。
忽有一周楚小卒尖声道:“是丛霁!”
丛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将阻挡自己的周楚蛮夷杀尽,从而到了暗卫身侧,问道:“温祈在何处?”
一暗卫票报道:“在地窖。”
“你们且保重。”丛霁衣袂一拂,身侧的周楚蛮夷已死了干净。
他本不喜杀人,但胆敢试图伤害温祈者,必须杀无赦。
他当然知晓地窖之所在,掠至地窖,叩门道:“梓童,是朕,朕回来了,你可还好?”
门内的温祈已然奄奄一息,听得丛霁的嗓音,气若游丝地道:“我定是产生幻觉了,章太医,你勿要停手。”
章太医却道:“并非幻觉,当真是陛下。”
言罢,他立即放下血淋淋的匕首,开门去了。
丛霁作然见得章太医满手血腥,目眦欲裂:“梓童出何事了?”
章太医粗略地道:“温大人命微臣为他剖腹,取出皇嗣,其后,他便会向周楚蛮夷自投罗网。”
丛霁心如刀割,疾步到了温祈面前,小心翼翼地将温祈抱于怀中。
他鼻尖尽是刺鼻的血腥味,他鼓足了勇气,才敢去看温祈的肚子。
这肚子赤/裸着,已被破开约莫三寸,隐约可见其中的胎儿。
“梓童,朕回来了。”他双目泛红,满腹愧疚。
他不该离开温祈,该当寸步不离地跟着温祈才是。
“我无事。”温祈惊喜交加,费力地抬起手,摩挲着丛霁潮湿的面颊,“陛下莫要落泪,不疼,真的不疼。”
章太医行至丛霁跟前,恭声道:“启票陛下,剖腹怕是势在必行,否则,生产之际,温大人的伤口定将裂开,现下缝合了亦无济于事。”
丛霁难以想象温祈的肚子被剖开,一时间无法决断。
温祈却是抢先道:“便剖腹罢。”
章太医附耳道:“陛下,如若剖腹,温大人便不会难产;但剖腹许会导致温大人失血过多而亡。”
于丛霁而言,上刀山下火海都无此刻紧张。
他定了定神,问道:“需要准备何物?”
章太医答道:“诸如灵芝、人参之类用于吊命的药材,用于止血的药粉,用于减轻痛觉的麻沸散,用于服用麻沸散的烈酒,用于缝合的针线,干净的细布以及大量的温水。其中,药粉、麻沸散、针线、细布,微臣早有准备,将微臣的药箱拿来便是。”
答罢,他又提醒道:“陛下亦须得快些包扎。”
“无妨,不必顾及朕。”丛霁为温祈盖上衣物,扬声一唤,随后赶到的近卫首领旋即进了地窖。
他将章太医所言转述于近卫首领后,又听得章太医补充道:“还得再寻两名乳娘来。”
乳娘,是了,温祈定无乳/汁。
近卫首领领命而去。
丛霁亲吻着温祈的额头道:“亲亲便能渡过难关。”
温祈有气无力,严肃地道:“陛下且快去包扎。”
但凡丛霁的耳力差一些,他便听不清温祈所言了。
他矢口拒绝道:“你不必为朕操心。”
温祈有理有据地道:“左右章太医所要之物还得费功夫去寻,陛下何不趁此功夫让章太医为陛下包扎?我与孩子们若是平安无事,但陛下有所不测,该如何是好?”
“好罢。”丛霁轻轻地将温祈放下,容章太医为他包扎。
章太医让温祈以手按住其破口,尽量止血,同时为丛霁包扎。
他分明已足够麻利了,丛霁却仍是不断地道:“快些。”
一被包扎完毕,丛霁便又小心翼翼地将温祈拥入了怀中。
温祈几近昏迷,却强迫自己不许睡去。
他痴迷地望住了丛霁,笑着问道:“陛下此次回来可是凯旋?”
丛霁颔首道:“如梓童所言,朕气吞山河,叱咤风云,自是凯旋。”
“贺喜陛下。”温祈心生欢喜,又向着丛霁撒娇道,“陛下,陛下,你再亲亲我。”
丛霁垂下首去,吻住了温祈的耳孔道:“梓童要朕亲何处?”
阵痛并未减缓,温祈疼得急欲呻/吟,却害羞地道:“陛下想亲何处便亲何处。”
丛霁于温祈面上落下无数啄吻,末了,覆上了温祈绽裂的唇瓣。
霎时间,他尝到了血腥味,心疼难言。
温祈拼命地伸手勾住了丛霁的后颈,迎合着丛霁久违的亲吻。
丛霁离开他之时,乃是八月二十一,而今日已是十一月二十四,足足过去了三月又三日,丛霁终是回到他身边了,丛霁并未抛弃他,亦未抛弃他与丛霁的骨肉。
与丛霁唇齿相合,使得他切实感受到了眼前的丛霁并非他的幻觉。
一吻罢,他不满足地道:“陛下今日尚未向我表白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