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霁手中的话本并非将军百战死,又非妖魔鬼怪害人性命……分明香艳至极,丛霁何以频频蹙眉?
不过丛霁本非常人,而是残虐无道的暴君,其心思甚难揣摩,或许其在妃嫔侍寝之时,亦是频频蹙眉?
他登时紧张更甚,他并非断袖,不愿侍寝。
他暗暗地用手探了探,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如若侍寝,我恐怕会命丧当场。
如若命丧当场,为何不拼死一搏?
他苦思着刺杀暴君的法子,可惜,他并无能得手的利器。
他垂下眼去,瞧着碧蓝的池水,脑中灵光一现:不知这暴君是否会泅水?倘若这暴君不会泅水,寻个机会将其溺死罢。
丛霁看罢最末一页,随手将话本掷于地,嗤之以鼻地道:“一派胡言。”
温祈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愕然,又闻得这暴君语重心长地道:“小醉鱼,你切勿看这话本,倘使你定要看龙阳艳情话本,亦须得看些合情合理的。”
他当即否认道:我并无龙阳之癖,自是不喜龙阳艳情话本。
“那便好。”丛霁回到了架几案前,继续批阅奏折。
而温祈又取了一册话本,岂料,这册话本亦是龙阳艳情话本。
他将所有的话本都检查了一遍,竟然全数是龙阳艳情话本,且从目录可知,与被丛霁所唾弃的那话本相若,并非合情合理的龙阳艳情话本。
显然这些话本并不是在丛霁的授意之下被送至他眼前的,应是奉命搜罗话本的内侍猜测丛霁对他别有用心,为了投丛霁所好,才故意为之。
丛霁将奏折批阅完毕后,一抬眼,却并未见到看话本的温祈。
他慌乱地行至池畔,瞪着水中隐隐约约的身影,命令道:“温祈,出来!”
温祈左右无事,正在泅水,闻言,立即乖顺地浮出了水面。
丛霁盯着温祈,一字一顿地道:“从今往后,朕若在这丹泉殿,你便须得在朕目力所及之处。”
丛霁积威甚重,温祈直觉得自己现下正被千军万马所围困,将要毙命。
温祈定了定神,方才颔首道:温祈遵命。
丛霁发觉自己吓着温祈了,软了嗓子:“你不是素来喜爱话本么?为何不看?”
温祈羞耻地道:因为……因为这些话本尽是一派胡言。
丛霁从中取出一册话本,一看,的确是一派胡言。
他又取出一册话本,依然是一派胡言。
他怒火顿生,继而命侍卫将奉命搜罗话本的两个内侍提了来。
两个内侍皆以为自己是来领赏的,满面喜色。
却不料,他们居然听得丛霁下令道:“拖出去斩了。”
两个内侍面色煞白,齐齐一面磕头,一面哭求道:“陛下,奴才知罪了,奴才知罪了……”
温祈不敢火上添油,又觉得那两个内侍即便办事不力亦罪不至死。
他犹豫须臾,用力地阖了阖双目,紧接着,抬指揪住了丛霁的衣袂。
丛霁低下首去,见温祈满目哀求之色,示意侍卫稍待,而后疑惑地道:“你为何要替他们求情?”
温祈答道:他们罪不至死。
他们当然罪不至死,但死了又何妨?
假设如今的他不曾见识过人心之险恶,不曾身中剧毒,不曾九死一生,不曾沾染人血,他定不会起杀心,大抵会置之一笑。
然而,如今的他性情大变,嗜杀成瘾,处死小小的内侍于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且本就是内侍自作聪明,揣摩上意,该当受罚。
丛霁薄唇含笑:“罪不至死便死不得么?”
温祈大着胆子道:罪不至死自然死不得。
“好罢。”丛霁端详着瑟瑟发抖的温祈,感到颇为有趣,遂大度地放过了两个内侍的性命,仅是命侍卫将他们拖出去,杖责二十。
温祈感知着丛霁的视线,头颅压得更低了些,但他不敢潜入水中,只能硬生生地承受着。
丛霁伸手揉了揉温祈的后脑勺,愠怒霎时烟消云散。
温祈所言不差,罪不至死自然死不得。
他的手指从温祈的后脑勺滑至后背,轻轻一拍,后又柔声道:“莫怕,朕不罚你。”
温祈怯生生地抬起首来:当真?
“当真。”丛霁收回手,进而直起了身体,欲要去练剑,却有一侍卫来报:“陛下,雁州有急报传来。”
雁州向来多雨,莫不是闹水灾了罢?
但眼下已入秋了,雨水理当较春、夏两季要少上许多。
春、夏两季安然无恙,入秋后又怎会闹水灾?
且自他继位以来,雁州不曾闹过水灾。
他收起思绪,命侍卫引信使进来。
信使满面风霜,行至他面前,跪下后,奉上了雁州知州的奏折。
他展开一阅,雁州竟真的闹水灾了。
他命信使退下,好生歇息,又着户部尚书前来觐见。
其后,他出了丹泉殿,前往思政殿。
——思政殿乃是他批阅奏折,召见大臣之所在。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户部尚书才匆忙赶至思政殿。
丛霁将雁州知州的奏折递予户部尚书,片刻后,发问道:“胡爱卿,你有何见解?”
户部尚书为难地道:“有水灾,必有灾民,有灾民必会使得周边不太平,若要周边太平,便须得安置灾民,安置灾民所需不菲……”
丛霁不耐烦地打断道:“你速去调集粮草,送往雁州。”
昨年各地大旱,要调集粮草并不容易。
户部尚书思及被丛霁下狱的中书令,不得不应下了。
丛霁清楚户部尚书的难处,但在其位谋其政,当这掌管钱粮的户部尚书,自然得想方设法填饱灾民的肚子。
他又书信于雁州知州,命其按令行事:其一,清点灾民人数,尤其是青壮年人数,青壮年中有参军意愿且身体强壮者可立刻发放军饷;其二,尽量安置灾民;其三,严防灾民抢掠,违者斩立决;其四,疏通河道,堵住缺口。
他命人将书信送出后,没了练剑的兴致。
雁州产稻米,现下正是晚稻收割的时节,雁州水灾,晚稻恐怕难以幸免。
他揉按着太阳穴,忖度着是否有法子使雁州再无水灾。
那厢,温祈见丛霁走得匆忙,料定那雁州急报并非喜报。
关于雁州,他一无所知。
他沉于池底,片晌后,突然记起来原身被迫产珠的集市便位于雁州,原身失散的妹妹或许仍在雁州。
他平白占用了原身的身体,心感愧疚,纵然目前生死未卜,或许熬不过除夕,他亦认为自己对原身的妹妹负有责任。
雁州倘使有难,不知会不会祸及原身的妹妹?
他必须知晓雁州的情况,而雁州的情况只能从丛霁口中得知。
他等待着丛霁,这日丛霁却再未现身。
次日,丛霁亦未现身,却命人送来了新调配的药膏以及话本。
这些话本无一是龙阳艳情话本,大多是各种传奇故事。
过了足足三日,丛霁都未现身,温祁忧心忡忡,只得向看守他的侍卫求助:我有要事,望能面见陛下。
侍卫为难地道:“我仅是一身无品秩的侍卫,无法为你通报。”
温祁又求了旁的侍卫与内侍,无一人理会于他。
又一日,温祁倦极而眠,再度睁开双目,瞧见了一尾软乎乎的幼鲛,这幼鲛乃是雌鲛,正被一雄性幼鲛抱着,雄性幼鲛按着雌性幼鲛的后脑勺,让其埋首于他心口。
这雌性幼鲛自是原身的妹妹,而那雄性幼鲛便是原身。
兄妹俩正藏身于一片珊瑚丛内,不远处,海水发红,一尾成年雄鲛正被渔民围攻。
这成年雄鲛应当是原身的父亲。
即使这一幕尚未落幕,温祁已能猜到大概了,定是成年雄鲛身死,两尾幼鲛被抓。
他心生怜悯,却是束手无策。
不知过了多久,成年雄鲛在咬死了一个渔民后性命垂危,索性自爆而亡,以此拉了数个渔民陪葬。
一时间,海水中飘满了大大小小的尸块,成年雄鲛的一块尸块更是被海浪毫不留情地送至两尾幼鲛面前。
雄性幼鲛强忍着泪水,快手捂住了雌性幼鲛的双目,同时趁着幸存的渔民正在慌乱地搜寻同伴之际,带着雌性幼鲛往海水更深处逃去。
雌性幼鲛并不知晓自己不久前失去了父亲,奶声奶气地道:“哥哥,血味好浓。”
雄性幼鲛低声安慰道:“别怕,别出声,跟哥哥走。”
他们躲入了深海,却在一次游至浅海捕食之时,不幸被渔民抓到了。
他们被强行带上岸,失去了自由,再也不曾见过海洋。
一碧万顷,壮阔波澜终究成为了他们遥远的回忆。
第8章
雄性幼鲛与雌性幼鲛被转手了足足一十六回,最终落于一世家公子手中。
世家公子将他们当作花鸟虫鱼一般饲养着取乐,于他们而言,日子不算太难过。
然而,一月后,世家公子染上了赌瘾,不过半月便败光了家财,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世家公子在集市上支了个摊子,并将两尾幼鲛关于笼中,逼其产珠。
可惜,雌性幼鲛不知何故,产出的鲛珠发灰,无人问津,所幸另一尾雄性幼鲛所产的鲛珠算是上乘。
然而,雄性幼鲛脾气倔,要其产珠极为困难,于是世家公子便将两尾幼鲛分开了,只每日将雄性幼鲛提至集市产珠。
雄性幼鲛见不到雌性幼鲛,终日惴惴不安,便于世家公子操控。
温祈忽觉原身的身形变淡了,当即意识到这个梦将要结束了。
他掀开眼帘,映入眼帘的乃是依稀可见的雕梁画柱。
他随即快速浮至池面,举目四望,并无那暴君的身影。
他不禁叹了口气,满心茫然。
即便他从那暴君口中得知了雁州的情况又能如何?他眼下不得自由,与适才梦中的原身并无差别。
原身见不到妹妹,但兄妹俩至少同处雁州,可他连这丹泉殿都出不去。
思及此,一把足音陡然窜入了他耳中。
他满腹期待,仰首望去,来者却并非那暴君,而是一名尚未及冠的少年。
少年的容貌与那暴君有六七分相似,显然是那暴君同父异母的皇弟——丛霰。
那暴君一身的阴郁残暴,丛霰截然不同,教人如沐春风。
那暴君的生母乃是先皇的原配,而这丛霰的生母则是先皇的继后,亦是元后的族妹。
于温祈而言,丛霰并不会让他感到紧张。
在丛霰行至他面前后,他乖巧地行了礼。
丛霰初见幼鲛,直觉得这幼鲛容貌甚美,如梦似幻。
他定了定神,低下身来,同情地道:“你被困于此处很是难受罢?”
温祈并不颔首,亦不摇首,而是谦卑地道:陛下将我安置于此处,乃是我三生有幸。
他自然不是这般想的,他巴不得能远离那暴君,但他并非傻子,即便丛霰瞧来和善又如何?丛霰乃是那暴君的皇弟,定是帮着那暴君的。
丛霰百般无奈地道:“孤并未试探于你。”
温祈佯作不懂:我亦不认为殿下是在试探于我。
而后,他又解释道:我曾被迫产珠,饱受折磨,而今我无需产珠,亦无人折磨于我,日日享用珍馐美馔,怎会很是难受?
“孤听闻皇兄得了一尾幼鲛,生怕皇兄立即将你拆骨入腹,见你安好,甚是欣喜。”丛霰压低声音道,“孤认为鲛人亦是人,不过是与寻常人有异罢了,不可同类相食,你若愿意,孤想法子将你送出宫去。”
话本中的丛霰与其母一般良善,此言一出,温祈自是心动,但他不愿连累了丛霰,遂拒绝道:不必了,多谢殿下。
紧接着,他又发问道:殿下可否告知我雁州是何情况?
“雁州……”丛霰双眉尽蹙,“雁州发了水灾,据闻灾民多达二十万,更有灾民组织了起义军与朝廷对抗。”
怪不得那暴君已有四日未现身了,怕是正焦头烂额罢?
灾民多达二十万,丧命者想必不计其数……
那暴君施行暴/政多年,今后揭竿而起者将愈来愈多。
原身的妹妹应当尚在那世家公子手中,不知是否能趁机逃脱?
温祈希望这次的起义军能动摇那暴君的帝位,不过显然不可能。
他一面担忧着原身的妹妹,一面撒谎道:望陛下能尽快将其镇压。
丛霰正欲作声,眼尾余光窥见丛霁,当即恭敬地道:“臣弟拜见皇兄。”
丛霁发现温祈对待丛霰的态度与对待自己的态度天差地别,心口霎时升起一把无名火。
他扫了丛霰一眼,淡淡地道:“滚出去。”
自己这皇兄虽然待自己不薄,但一向喜怒不定,丛霰并不意外,即刻退出了丹泉殿。
其后,丛霁屏退左右,方才一抓铁链,迫使温祈扑入了他怀中。
与此同时,水花四溅,使得地面一片斑驳,而丛霁的衣袍亦被温祈身上的海水浸湿了。
温祈陡然自丛霁身上嗅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不由皱了皱鼻尖。
丛霁见状,揉着温祈的发丝道:“朕方才亲手杀了一人。”
他这四日因雁州之事而日夜操劳,情绪并不稳定,恰好先前他命人调查的卖官鬻爵之案有了结果,他怒火一上来,亲手砍下了主使者的头颅。
官位须得有能者得之,岂可以此牟利?纵然是微末小官,亦有可能仗着官职作威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