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问了冉喻的名字,认真地写在叶片上。
写完后,他抬头,清亮的眼睛弯起来:“我还是第一次遇见直接告诉我真名的人。”
冉喻愣了一下,但很快抓住了重点:“你怎么知道这是真名?”
“哎呀,”阿松吐了下舌头,“没想到你很敏锐呀,其实我刚才偷偷让朋友去问了邮局的人,不要生气嘛,入会本来就是要核实身份信息的。走吧,今天的活动马上就要开始啦。”
然而,冉喻刚才一路都跟着阿松,没有看见他跟任何人交流过。况且,按照规定,邮局也不能将顾客的私人信息透露出去。
事情忽然有些诡异。
“可以下次再来吗?”冉喻问,“我今晚还有事。”
“您确定吗?”阿松摇着手里的银杏叶子,银线笔的笔迹在白炽灯下一闪一闪的,“这张邀请函的时效只有今晚,而且是单向的,下次您就不一定进得来了。哪怕是您现在走出这扇门再进来,也不行了。”
“为什么选择我?”
阿松歪了歪脑袋,摇头晃脑地思索了一阵,说:“因为您乐于助人啊。我们协会的宗旨就是‘互帮互助,共赴大同’嘛。”
他将手臂伸直,手里捏着银杏树叶的圆茎,小扇子似的上下晃了晃,问:“参加吗?”
冉喻的目光在那片写了自己名字的叶片上停留片刻,说:“好。”
阿松高兴地原地跳了一下,将叶片递给冉喻,然后走到白墙某处轻轻敲了几下。他的敲击看似散漫,又好像很有规律。
见冉喻盯着墙壁看,阿松笑道:“可不是乱敲哦,敲错了可是会没命的,这里陷阱多着呢,千万不要胡乱模仿。”
不多时,墙壁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段通往地下的阶梯。
地下阶梯还算宽敞,头顶和两侧都有圆形小灯,但只是驱散黑暗,远远称不上亮堂。他们进去没走几步路,后方的墙壁就合上了。
“我猜您一定是公职人员,”阿松说,“之前在城外待过,通过了考试才来到这里。”
“公职人员也可以被带来这儿吗?”冉喻说,“看起来不像是很正规的地方。”
“就算您是警卫局的人也没关系。”阿松笑着说,“所以,您是吗?”
冉喻顿了顿,说:“不是。”
阿松黑亮的眼睛盯着冉喻看了一会儿,嘴角轻轻翘起:“冉先生,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很不适合撒谎。”
壁灯苍白微弱的光洒在阿松脸上,他长长的睫毛下覆盖了一片阴影,眼睛便显得更大更圆了,像某种昆虫的复眼。
“不过,您说谎话的样子也挺可爱的。”
第12章
余下的阶梯向左拐弯,被墙壁挡住,隐没在黑暗里。向上的来路已经封上,密闭的通道内很安静,能听到头顶通风管道里呼呼的空气流动声。
冉喻看着阿松那黑得有些吓人的眼睛说:“即使我没有阻止那个人,你也会来找我,是吗?”
阿松耸耸肩,不置可否,径自往下快步走了几个台阶。
冉喻站在原地,没有动。
阿松回头,似乎有些无奈:“你都在外面蹲守这么久了,终于有机会进来,怎么还别扭上了?”
“叮铃铃——”楼梯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铃声,是铃锤高速敲击铃盖发出的那种电铃声,清脆到刺耳。
阿松不由分说地拉住冉喻的手腕,脚步加快:“要迟到了,快点快点!不然老师要生气了!”
冉喻没有挣开阿松。他想,确实,来都来了,总得看看再走。
两分钟左右,楼梯走到尽头,出现在眼前的又是一个十来平米的空房间,四周墙壁涂得雪白,离地面一米左右的墙面上还镶着白色扶手,乍一看让人眼晕。这次阿松没有敲墙壁,而是走到某一块地砖上,前后左右蹦了几下,冉喻没有看出规律。
“站稳点,抓住扶手。”阿松话音刚落,整个房间就旋转起来。
旋转来得剧烈而短促,冉喻差点摔倒,刚刚抓紧扶手,房间就突然静止不动了。冉喻在心里大概估摸了一下,旋转角度在80-100度之间。
看上去没有缝隙的墙面从中间裂开,露出宽约一米的通道,通道那一侧仍然是个房间,只不过漆成了奶黄色,二十平左右,里面整齐排列着很多横排衣架,衣架上是统一的海蓝色长袍。衣架旁的墙壁上点阵状排列着很多挂钩,挂着黑色面具。
“叮铃铃”的电铃声再次响起,比上次更急更响,阿松催促道:“快换衣服!”
冉喻随手取下一件长袍,布料轻软,穿在身上也不觉得闷热。阿松踮起脚,把他的尖锥帽也给戴上了,并递给他一个面具。
“要注意着装。”阿松说。
衣架另一侧是黄铜门,门口有两个同样穿海蓝长袍的人值守。阿松示意冉喻把银杏树叶交给他们检查。
检查通过后,冉喻收回叶子,值守的人开了门,请他进去。门内光线很暗,看上去像是一个大教室。教室里围绕着一个圆心摆了一圈桌椅,每张桌子角上都亮着橘黄色的小夜灯。从门口的位置看里面,像是很多小月亮漂浮在黑色的海面上。
阿松站在门外冲他挥挥手,叮嘱他:“要听老师的话,遵守纪律哦!”
话音的末尾被关门的声音盖住了。
大教室内,人们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面具,静悄悄地坐在座位上。
似乎是看冉喻呆在原地久了,最后排临近的一个人对冉喻说:“随便找个桌子坐下吧,马上就要上课了。”
冉喻点头,在旁边找到了一个空座位。坐下后他才想起刚才那道声音有些耳熟,是一个女声,说话时发音标准,咬字很清晰,只有末尾略微吞音。
冉喻在脑海中将近日在单位里接触过的女同事回想了一遍,似乎都不是。他百无聊赖地把双臂搭在桌子上,这张桌子和之前参加入城考试时的课桌很像,方方正正的单人桌,桌上摆着一张空白的纸条,旁边放着两支笔。从外壳来看,它俩一红一黑。桌角则是照明范围十分有限的一盏灯,在灯下能勉强看清字,但借着灯光隔着过道观察其他人就很困难了。
“叮铃铃——”突然响起的电铃声让冉喻心里猛一激灵。
前面的圆心中央缓缓升起了一个方形台子,有一个穿同样袍子戴同样面具的人站在台子中央,扶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各位互助协会的会员们,晚上好,欢迎准时参加我们的活动。”
这是一把低沉的男声,听起来不算年轻,语速略有缓慢,带着某种朗诵似的意味,语调起伏却不太明显。
“……在这里,不再有外形的区别,不再有身份和财富的差异。剔除掉美丑、贫富、贵贱这些被定义的东西,我们才能找到对自己真正的定义。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之间的区别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们拥有同样的生理构造,却不断被划分为各种阵营,相互对抗、争吵、猜忌、厮杀?”
“……在平时的生活里,人们之间很难共情。虽然喜怒哀乐是共通的,我们却很难统一在一个‘频道’上。比如,你因丧失亲人而悲痛时,我正因升职加薪而欢喜。你悲伤时不想看到我快乐,我高兴时也不想被你扫兴。又或者,当你周围的人突然陷入强烈的情绪时,你不知如何是好。你无法安慰一个伤心过度的人,也无法开解一个焦躁颓丧的人,因为你无法体会到他们当时的那种情绪,你是置身事外的人。而当你终于体会到时,他们又已经从那里出来,反过来无法理解你。”
“……我们来自同一片大海,在生命的‘原始汤’里不分彼此。这是生命最原始的状态,也应该是最高级的状态。现在的我们之间存在太多边界,有太多的资源不匹配和摩擦,只有打破边界融为一体,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荣共生的状态,才能……”
冉喻坐在最后排,台上的声音在他听来单调平缓,且不算吵,周围的光线很昏暗,桌上甚至还有盏小夜灯。近一周没怎么睡好的冉喻感觉困意越来越浓,但他不能睡,因为他是有正事要做的人。
刚开始他还竭力挣扎,掐着自己的大腿试图清醒。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败下阵,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能是今天见到了太多海蓝色,又听这话很多的老师讲了很久的海,冉喻又梦见了那片海。
梦的开头,他依然是条不知名的鱼,躲在黑暗狭小的礁石洞里,害怕被突然出现的掠食者吞掉。即使经历了很多遍,再次躲在那里时,这种害怕依然是真实而具体的。他正瑟瑟发抖,忽然一阵剧痛袭来,他被咬进了一张长满利齿的大嘴里。大嘴张张合合,嚼了几下就把他咽进肚子里。
短暂地失去知觉后,他再次与海融为一体了。
刺耳的电铃声响起,做海的冉喻回到现实,听到台上的那位“老师”在布置作业。
“红笔在纸条上写你的愿望,黑笔写上你可以付出的东西,放进门口的玻璃瓶,散会后我们会统一整理。”那位老师说,“请不要在愿望实现后反悔,会有惩罚措施哦。”
冉喻没打算写这张纸条,他把纸条团成小球,从外面看不出是否写了字。这时,上课前跟他说过话的那位女士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她说了个“不”字,便被不知从哪里忽然出现的两个人拉到一边去了。
大教室里光线太暗,人又多,那个声音熟悉的女士就这样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冉喻只好放弃寻找,跟随人群将纸团子扔进玻璃瓶,走出了这间大教室。
出去时跟来时不是一条路。他们先要在另一个很大的空房间排队,然后被蒙上眼睛,一个一个被带出去。
蒙住冉喻眼睛的布条被拿掉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家歌舞厅的后门处,离银杏路23号步行大约十分钟。
这里是一条破旧的小巷子,阴暗潮湿,老鼠在翻倒地的垃圾桶,吱吱叫得很开心。主街道上的路灯和彩色霓虹灯只能照亮小巷的前半段,冉喻隐没在黑暗里,贴着墙往里走了走,找到一堆杂物,轻轻踩上去,三两下就翻上了墙。
出口不止一处,而且同一处出口的人出来的间隔时间很长,协会的组织者看来是不太想让会员间直接碰头,周围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盯梢。冉喻小心隐匿着自己,回忆着附近距离差不多的小巷口的位置,打算一个个去试,碰碰运气。
此时天色早已黑透,大片乌云占据了夜空,将星月遮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一点亮光来。地上的亮光倒是像人声一样嘈杂,商铺里住户中,叫卖声和吵闹声混在一起,孩子的哭声和醉鬼的笑声融作一团。巷子里也有人晾衣服,没洗净油渍的围裙和尿布堆在一起,不远处老鼠在抱着烂骨头磨牙。
当他走到第三个可疑巷口的墙上时,正好遇到一个出来的人,身形和动作很相似。
冉喻默默跟着那人,一直走到主干道上,在一片噪杂的人群中才缓缓凑近。
“你好,请问你刚才是要跟我说话吗?”
那是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士,头发松散地在脑后盘了个发髻,看起来很温婉。她似乎被吓了一跳:“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就在这时,冉喻终于想明白了感到熟悉的原因。
尽管广播出来的声音与原声有一定的背离,但语气和咬字的习惯可以让他确定,这是他考前听了很久的名师冲刺课的声音。
“您是佩儿老师?”冉喻问。
第13章
“你是说,那个报案的老师也加入了协会?”丁台泰摩挲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一脸严肃地问。
冉喻点头:“她说因为家里出现了一些变故,正好前几天有人找到了她,她走投无路就去试了试。”
“那你会不会有危险?”何荣晟问,“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你那个空白纸条……”
“不知道,我最近小心一点吧。”冉喻说。
昨天晚上,许佩儿在惊讶和简单寒暄过后,将之前在大教室内被阻断的对话继续了下去:“你是第一次来吧?如果那张纸条上什么都不写,那么你会被默认服从调剂。”
“调剂?”
“如果有一个人的愿望无法正好匹配到另一个人能付出的东西,达成这个人愿望的义务就有可能被分配到你头上。”许佩儿说,“这等同于你没有需要实现的愿望,但任务你必须完成,否则会受到惩罚。他们的人很多,只要你在城内,他们随时都能找到你。”
冉喻:“可是他们怎么知道那张纸条是我的?”
“你进门时出示过邀请函,值守的人和其他‘老师’一直在观察大家的一举一动,任何小动作都会被发现。”许佩儿轻轻叹了口气,“而且估计玻璃瓶里只有你那张没有写字,台上那位贡老师也提醒过,但那时你是不是睡着了?”
冉喻难为情地说:“这几天太困了。您来过很多次吗?”
许佩儿摇摇头,将垂落的发丝挂回耳后:“我是第二次来这里……其实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总不会比现在更差,听天由命吧。”
她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冉喻说:“我很高兴我的课能帮到你,你通过入城考试进来真的很不容易。听我一句劝,如果有机会离开,就不要再参与这件事了。”
冉喻还想问些其他的,可许佩儿只说了几句就面有难色,说了声抱歉就挥手告别了。
詹一烨思索了一会儿,问:“按照你说的这套流程,如果有人没有能力支撑这种‘等价交换’,惩罚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