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的燕鸢心软,见不得玄龙难过,总是绷不住没多久就原谅了他,可这辈子的燕鸢委实狠心到了极致,将玄龙亲手雕出的木人摔在地上,叫他别将时间花费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
当时男人的神色大抵是很失望和难过的,只是他在气头上,便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想着想着视线便模糊了。
玄龙见燕鸢迟迟不接,怔愣着将手中的木人收了回来:“你不喜欢么。”
“那便算了……日后我再雕个好些的给你。”
燕鸢回神,急急握住玄龙的手,将木人接过去。
“喜欢。”
“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喜欢。”
见燕鸢笑了,玄龙冰绿的眸中也跟着漫出笑意,唇角小弧度地弯起,英俊的眉眼被烛火晕染得似梦似幻。他低声道。
“你欢喜便好。”
你欢喜便好。
这一句话,又是叫燕鸢痛彻心扉。
“欢喜……与你在一起,便欢喜。”
这个阶段的玄龙本就好哄骗,燕鸢说什么他都相信,何况他此时思绪迟钝,更是乖顺,他既答应了要跟燕鸢走,燕鸢便不担心其余的了。
抬袖一挥,桌上出现一只嵌着黑宝石的暗金雕龙小盒,燕鸢叫玄龙钻进去,玄龙侧身看向桌面,眼露疑惑。
“这是什么。”
燕鸢目光不舍得从玄龙面上移开半刻,他多想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魂识之内,面前的玄龙还未经历后来的那些折辱和痛楚,面前的玄龙还会送他木人,对他笑……好想停留在这里,与玄龙待在这殿中哪里都不去,就这样过完万万世,他都不会觉得腻。
可惜不行,聚灵盒一旦启用,便得在一个月内将碎魂收集完整,否则就会失效,一旦失效,收集好的魂魄会再次散开,功亏一篑。
阿执还在等着他去接。
他必须得快些将玄龙带回去。
这便也意味着,长久的分别越来越近。因此他珍惜每一刻与玄龙相处的机会,每看他一眼,便少一眼。
虽然不久后,他还能见到玄龙的其余魂识,可谁知道,别的魂识存有的记忆是好是坏,是爱,是恨呢。
燕鸢压着心中凄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笑得温柔平和。
“这是聚魂盒,能带你回家。”
“聚魂盒……”玄龙困惑地喃喃着,仅有的魂识令他想不了太多东西,自不会发现自己其实死了,如今只是一粒漂浮在世间的魂灰而已。
燕鸢:“嗯。”
想不出玄龙便不想了,他正欲化作一点钻进去,又迟疑地顿住,回身看燕鸢:“那你呢。”
燕鸢笑着笑着视线便模糊了:“聚魂盒装着你,我带着聚魂盒。”
玄龙似懂非懂地点头:“……好。”
随后化做飞灰钻了进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集魂路之监牢 上
自魂识之境中出来后,天色重新变成了白日,金乌被灰云蔽去,落起了雨。
魂识四处游荡,燕鸢担心会有遗留,腾着云雾在皇宫中反复寻了好几遍,他一袭银丝滚边白袍,穿梭在雨中,衣发干爽如常。
第三遍路过天牢上方的时候,手中聚魂盒毫无征兆地射出强烈蓝光,燕鸢思绪从恍惚间回身,目光落在下方的屋檐房瓦上,心头刹时揪紧。
天牢能是什么好地方……玄龙在这里受了鞭刑、拶刑、被他用铁链穿透琵琶骨,生下孩子后耗尽灵魂之力而死,他走得那样悲凉,能有什么执念残留在这里?
不是执念……那便是,梦魇。
在人间泯灭心性的燕鸢可以对玄龙痛下狠手,恢复了神识且拥有两世记忆的燕鸢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刀子落在玄龙身上,便是加倍地往他心头上割,重生以后,他一直在有意无意规避自己去想起那些事。
因为他想想便觉得痛。
很多时候,错了还有回旋的余地,而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燕鸢突然间胆怯进入那间他曾去过无数次的监牢,再强大的人,一旦被戳到软肋,便如同游蛇被击打到七寸,瞬间失去反抗的能力。
玄龙便是他的软肋,是本该被他护在肋骨之下的心脏,旁人碰一碰他便要歇斯底里地发疯的,可是他那么蠢,连自己的挚爱都认不出,用刀子捅在玄龙身上时还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会赢,其实那刀尖分明是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疼痛来得不疾不徐,但终有一日会来,会爆发,会叫他痛不欲生。
比如此刻。
明知道那座监牢中所存在的东西极有可能是自己无法面对的,他还是要去。因为那是他必须做的,容不得他有半分胆怯。
燕鸢闭上双眼,掐了个瞬移诀,出现在曾关押玄龙的逼仄牢房内,聚魂盒上原本不甚稳定的蓝光顷刻成了实的,证明他来对了地方。
雨水从头顶四方的口子淋淋漓漓地淌进来,将地面的灰尘混成了潮湿的泥水。玄龙被关在这里,几乎度过整个冬季,但他终是没能撑过去,在冬日的末尾永久地离开了。
燕鸢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抬手施展昏睡诀让自己进入魂识之境,一道白光从指间升起钻入眉心。
灵魂脱离躯体的那刻,冷寂的牢房在一瞬间变得更幽暗了,昏黄的火光在甬道的墙壁上跳跃着,远处传来鞭子撕咬皮肤的声音。
“啪!”
“啪!”
“啪——!”
一下要比一下重,一声要比一声狠。
除去鞭打的声音,便没有什么其余的声响了,受刑的人好像很能忍,被这样打都不出声喊叫,又或许是已经被打晕过去了,所以发不出声音。
燕鸢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掐住,越收越紧,他听着那声音,瞪着猩红的双目,捧着聚魂盒穿过监牢的门,朝甬道尽头的刑室一步、一步走过去。
离得越近,那皮肤被生生抽裂的声响就越清晰,隐约能听到男人的闷哼。刑室的铁门微敞,露了一条门缝,燕鸢抬起颤抖的指尖将门推开,看到了预料当中的一幕。
男人的双手被人用铁链绑在十字木架的两端,及臀的长发湿漉漉地散乱着,挡住了面容,囚衣早在被御前侍卫押送到牢房的途中就被雨水湿透了,混着血水贴在身上,显得四肢消瘦,那隆起的肚子大得惊人。
鞭子抽往身上抽一下,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颤一下,喉间发出不堪承受的低呻。
燕鸢对这一幕很熟悉,因为造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他自己,明知道眼前发生的并不是现实,不过是玄龙的梦魇,他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张大嘴巴呼吸,想要制止他们,然而只能发出微弱的,轻如蚊叫的声音。
“住手……”
“住手……”
声带嘶哑得仿佛被割裂过。
他的出现没有惊扰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狱卒仍在尽心尽力地鞭打玄龙的身体,玄龙身上纵横交错的血痕越来越密集,燕鸢听到头颅低垂的男人口中喃喃着什么。
“莫要……打腹部。”
“莫要…………打腹部。”
“求你……”
那样无助和绝望。
有那么瞬间燕鸢几乎失去了听觉,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喉间涩得发痛,瞪大到极致的双眼中装满热泪,盯着面前的一幕不住摇头。
“住手……”
“住手……”
“我叫你们住手你们听不见吗!!”
他猛然闪身冲过去,想将正在行刑的狱卒推开,却从狱卒的身体穿了过去。
燕鸢愣在当场——
狱卒们看不见他。
这是玄龙的梦魇,一切都是虚幻的,唯有正主能瞧见他,其余的,由玄龙臆想出来的人,都无法看见他。
刑架上的男人已被打得昏迷了过去,狱卒们犹豫着停下,踌躇着和同僚商量是否还要继续行刑,燕鸢撕心裂肺地朝他们吼。
“够了!!”
“够了!!!”
“不要再继续了!!求求你们,不要再继续了……放过他,放过他。”
然而他们听不到。
不久后,燕鸢看到一袭玄黑龙袍的‘自己’阴沉着脸从门外进来,命人提冷水来,将昏迷的玄龙生生泼醒过来。
他看到那个生就与自己一模一样面庞的人,掐着玄龙的下颚逼玄龙交内丹,口口声声喊着玄龙腹中的孩儿是杂种,若交了内丹,才允许他生下这孩子。
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恩赐。
玄龙的内丹早就没有了,自是给不了的,他性子倔,交付了所有后,被心上人伤到这种地步,打死他,他都不会为了自己好过而服软。
于是‘自己’生气了,昏沉的眼底翻涌着风暴,与刑架上的男人无声地僵持着,丝毫不肯让步。
那便是曾经的燕鸢,燕鸢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他疯了一般扑上去,掌心凝起神力击向帝王的胸口。
“滚!!”
本可以毁灭这座监牢的神力强波,在击打出去的瞬间就消失在半空。
这是玄龙的梦魇,他的神力无法在这里使用,救不了他。
奇怪的是,就连本该可以看见他的玄龙都没有发现他来了。
燕鸢从未感到那么那么无力过,他痛哭着上前,反复挥袖拂向帝王的身体,试图将他的身体打碎。
“滚!!”
“你滚!!!”
“不许那样对他,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没有任何用处。
他就像一个对着空气发怒的疯子。
“不知好歹。”
“拖回去,将他心头肉剜了。”
沉冷的声线在刑室中响起。
是那个‘燕鸢’说的。
燕鸢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他抬手去抓‘燕鸢’的玄色龙袍衣摆,自是抓了个空,“不要……
“求求你……不要这么残忍……”
“求求你……”
他哭得那样凄惨,求完了‘燕鸢’,又爬过去求狱卒,然而没有人听他说话。大概就像曾经的玄龙一样,无论他多么痛,多么难受,都没有人听他说话。
固定着手腕的铁链从木架上松开,玄龙整个人就摔到地上,他趴在地上,好像死了似的,半点动静都没有。
两个跟随‘燕鸢’而来的御前侍卫,一左一右抓起玄龙的手腕,拖死物般将他拖回了牢房,扔在稻草堆上。
玄龙浑身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囚衣破了多处,血水很快就将身下的稻草染得湿红,其中一个御前侍卫从长靴内拔出匕首,扒开了玄龙的衣襟。
他的心口刚拔过鳞,伤势本就未好,再加上受了鞭刑,那伤口看着惨不忍睹,粉嫩的肉缺了表皮,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涔涔淌血。
御前侍卫大抵也是感到不忍的,刀尖在距玄龙心口两寸之处停了须臾,旁边的同僚催他,他才落了刀。
燕鸢从未奢望过神明现世,因为他自己便是那九重天上的至尊,掌管千万天界仙神,他好像真是可以为所欲为,肆意自我,可他此刻竟连阻止玄龙的梦魇都做不到。
他眼睁睁地看着御前侍卫将匕首刺了下去,刀尖沿着的玄龙心口画了个圆,将巴掌大的一块心头肉剜了下来,血淌过银白刀刃。
“呃……”
昏迷中的男人显然感到很痛,血迹斑斑的手无意识地攥进身下的稻草,绿眸茫然地睁开一条缝,没有焦距地望着上空。
御前侍卫将心头肉装进提前准备好的木盒中,丢下玄龙离开了监牢,很快,外头传来御前侍卫向‘燕鸢’复命的声音。
玄龙睁着双眼醒了一会儿,便再次昏睡了过去,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潮湿的草垛上,没有翻身的力气,连个为他盖上被褥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受了这样重的伤,碰一碰就痛,大抵盖了被子也是会不舒服的。
燕鸢哭哑了喉咙,待外面的人离开后,他在触摸玄龙面庞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能碰到他了。
可能是因为梦魇告一段落,外界进来的人便能和魂识交流了。
燕鸢无暇多想,抓起玄龙的手,不管那手上染了脏污和血,就往自己面颊上贴,他看着玄龙苍白的面容,泪如雨下。
“阿泊……”
“你醒醒……”
“我来带你回家了……回家之后,便不会痛了。”
“以后都不会痛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集魂路之监牢 下
上一个魂识之境中的玄龙好哄,这一回就没那么简单了。
那个玄龙尚且拥有和燕鸢相爱的美好记忆,而眼下的这个,在真相和谎言被揭露之后,在他处于牢狱中受尽折辱后,那些仅有不多的美好早就被一点点消磨殆尽,他心灰意冷,目如死灰,连看都不想看燕鸢一眼。
不论燕鸢如何求他,他都不愿意睁开眼睛。
不久后,花娘来了,是‘燕鸢’派她来给玄龙医治的,一小罐灵药下肚,玄龙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他应当烧得很厉害,连人都认不清,时而喊槲乐,时而喊娘亲,就是没有燕鸢。
这梦魇是由现实衍生而来,魂识之境中发生的,便是现实中真实经历过的。燕鸢看到那个男人安静地躺着,仍由花娘给他处理伤口,被弄痛了也不出声。
处理好伤口后,花娘变出了条棉被褥给玄龙盖上。花娘有女儿在家,待不了多久便要走了,于是阴冷的牢狱中又剩下玄龙一人。
燕鸢发现,当周遭有旁人存在的时候,他就碰不到玄龙的身体,玄龙也无法看见他,大抵因为他是外来入侵者,与玄龙梦境中的人不属于同一个时界,所以无法同时出现,唯有独处的时候玄龙才能看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