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汤药进入内殿的陈岩见状,赶忙将木托盘放到桌上,跑到床边低低唤他:“皇上……”
“皇上……”
连唤了十多声,床上的人安静下来,缓缓睁开通红的桃花眼。
燕鸢撑着床坐起身,似是还没从梦魇中缓过神,烛火映在他紧绷的面容上,看着颇为瘆人。
陈岩转身去将桌上的药端来,小声道。
“皇上,您可算是醒啦,您昏迷了整整三日。”
“这是治伤的药,您……”
燕鸢根本没听陈岩在说什么,哑着嗓子开口问:“玄龙呢?”
陈岩一愣,望着燕鸢不吱声了。
燕鸢见他不说话,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朕要去牢中看看他。”
将他带回来。
“皇上……”陈岩急声唤他。
燕鸢脚恰好落在靴子上,抬起猩红的眼看向太监愈显老态的脸。
“您忘了吗,寒公子三日前便走了。”
“花精姑娘说,他的心只能保存一日,老奴便亲自将龙心送到了鸾凤殿,今日午后,皇后娘娘已经苏醒了。”陈岩说到后面,声音已带了哭腔。
燕鸢低喃道:“走了?”
陈岩:“是啊。”
燕鸢脑中疼得厉害,他这才想起来,玄龙死了。
是死在他怀中的。
死前将龙心挖给了他,走得时候什么都没留下。
什么都没留下。
和梦中一模一样……
“皇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您别吓唬老奴……”
燕鸢眼中落了泪,他呆呆地坐在床沿,望着空荡荡的殿宇,轻声道:“朕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朕与玄龙恩爱得很,他还有了朕的孩子……朕与他十分欢喜,孩子还未出世,便准备了许多许多穿的,用的,玩儿的……”
陈岩接话:“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孩子没能生出来,他为朕出战,战死在一座神山上……他死在朕怀中,死后身体化为了灰烬……就同那日一样……”大滴的泪接连滚下来,燕鸢痛苦地捂住头,躬起身体。
“就同那日一样……”
陈岩担忧地望着他,眼神哀戚:“皇上,那只是梦罢了……”
“寒公子既已死了,您便莫要多想了……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呃…嗬…嗬…”燕鸢喉间发出压抑痛楚的喘息,他捂着头挣扎着,嘶哑道:“他死了……”
“他死了……朕不想他死的……”
“陈岩,朕好痛……”
“朕好痛……”
陈岩过去扶住他,老泪纵横:“皇上,您这又是何苦呢,逝者已矣,人在的时候您未上心,如今人不在了,您便更无需多想了。”
“寒公子既走得那般决绝……定也不愿让您想他的。”
玄龙在时受尽苦楚,未得燕鸢半分好,迟来的悔恨最是轻贱无用。即便是念在玄龙曾救过燕鸢一命的份上,燕鸢当初也是不该那般对他的,陈岩作为奴才人微言轻,能说的,只有这些了。
“皇上,您将药喝了吧,凉了便不能入口了。”
陈岩将药碗递于燕鸢身前,燕鸢抬手便拂了药碗,药汁四溅,摔得粉碎。
“朕不喝!你去将史道长请来,朕有话要问他,现在就去。”
那史道长既然能降妖,那么定有办法救妖的。
花精没办法,不代表旁人没办法……
夜已深,即便要召人进宫也该等明日,燕鸢就要连夜召见,陈岩只得派人去请。
等那史道长到了寝宫,燕鸢张口便问他如何将灰飞烟灭的妖救回来。人死尚且不能复生,何况是灰飞烟灭的妖,不识大字的莽夫都晓得这常理,燕鸢得到的回答可想而知。
他知道自己应当是疯了,但他没法停,他命人将那史道长抓起来,严刑逼问,非要他寻出个能将玄龙救回来的法子,逼问了一夜才知晓,原来那史道长就是个修为浅显的江湖术士,驱个小鬼还无妨,哪里收得了万年道行的妖。
史道长先前留在宫中的那根锁妖链,其实是普通材质打造的铁链,就是更为粗重。所以,花精所说分毫无假,玄龙的道行早就没有了,一根人族所造的链子都能夺去他半条命。
可是玄龙受了那样多的痛,都未曾与他说过,他的道行没有了……他的内丹没有了……
不……似乎是说过的,只是他不相信,他觉得那都是玄龙为了推诿拒绝献出内丹救宁枝玉的借口……
他不相信,于是他将各种恶刑往他身上用,逼他交出他早就给他的东西。
他还说玄龙小气,舍不下道行与他白头到老。
其实他哪里小气,那龙待他最是大方了……
燕鸢留了史道长半条命,叫人将他扔出了皇宫,锁妖链是史道长奉上的,但下令用刑的人是他。
该死,也是他死才对。
牢狱中的那狱卒燕鸢没放过,他见过玄龙的伤,知晓有人对玄龙用私刑,令狱官逼问一番,隔天就将人揪了出来。
燕鸢去牢中的时候,那精瘦的狱卒已被打得奄奄一息了,满身血痕。燕鸢忽得就想起那日玄龙也是被绑在这十字木架上,被打得鲜血淋漓。
燕鸢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能对玄龙下那样的狠手,自从醒来后,便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梦中,整日浑浑噩噩,睡着了便做梦,梦见玄龙躺在他怀中,叫他莫要哭。
曾经那掩着迷雾模糊不清的面容变得清晰了,原来梦中那男人不是宁枝玉,是玄龙。眼瞳是和玄龙一般的冰绿,声线是一样的低沉温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认错了人,还是因为太想念玄龙,所以整夜整夜地梦见他,总要哭着醒来。
一桶水泼上去,狱卒勉强睁开豆大的双眼。
“谁准许你那般欺负他的?”燕鸢指尖嵌入掌心,哑声问。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皇上,您说过的……只要留他一条命,便行了……”
第一百零六章 朕后悔了
燕鸢眼底盘蛰满血丝,盯着刑架上的人,轻声说:“告诉朕,你是如何待他的,朕饶你妻女不死。”
狱卒哪里想到侵犯一个阶下囚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何况根本没有成功。他奄奄一息地求饶。
“卑职再也不敢了……皇上饶命……”
“绕命……”
燕鸢接过狱官递来的火钳,将烧红的三角头按在狱卒胸口,火钳烫破囚衣,黏在肉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换来狱卒撕心裂肺的惨叫。
空气里弥漫起肉类烧焦的味道。
“说。”
“你是怎么对他的。”
燕鸢出奇得冷静。
火钳烧热了三四回,狱卒的胸口几乎被烫熟,昏过去好几次,又被凉水浇醒。许是知晓在劫难逃,他总算肯说了。
“卑职本欲与他欢好……他不从,卑职便拔了他的指甲,一脚踹在他腹部……”
心口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捏住,徐徐收紧,捏至变形,燕鸢越听眼角越红,血从袖袍下滴出来,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皇上饶命。”
“皇上……饶命……”那半死不活的狱卒还在求饶。
身侧狱官见了燕鸢袖袍下滴出的血,慌忙道:“皇上,您受伤了……”
燕鸢并未感觉到疼,他不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转身,哑道:“将他指甲拔了,剁碎了,喂狗。”
“是……”
路过曾关押玄龙的那间牢房时,燕鸢停了下来,他侧身往里看去,空洞洞的,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了。玄龙曾睡过的稻草,被褥,都被收拾掉了。
人死不能复生。
妖亦然。
即便燕鸢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必须接受。
他停留了一会儿就继续顺着昏暗的甬道往外走,冷风从毛孔钻进裸露的脖颈,引起一阵颤栗。
燕鸢又想起玄龙怕冷这件事,他一直以为玄龙喜水,便不太会畏冷的。
原来他不知道的事情有许多许多。
不是那龙不肯告诉他,是他从未给过他畅言的机会。
玄龙在他这里受了苦不怎么吭声,在旁人那里受了委屈也不会告诉他,因为造成那般局面,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那个人,是他,是他燕鸢自己。
出天牢铁门的时候,外面热烈的光线刺得燕鸢眼前一晃,脚下踉跄就要摔倒,陈岩赶忙伸手扶住他:“皇上……”
燕鸢任由陈岩扶着,迎着日光呆呆往前走,想不通盛冬怎会有这样强烈的日头,更想不通,日头分明这样烈,为何他的心却这样冷。
“陈岩……”
“诶,皇上,奴才在呢。”陈岩哑声回。
燕鸢苍白的唇微动:“朕最是小气……”
“朕最是小气……”
“……朕小气得,不肯将半点好分给他,不肯将半点舒服让他尝,他累了,便走了……”
“再不会回来了……”
自从玄龙走后,燕鸢病得更厉害了,头痛的顽疾发作起来便要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痛到极致的时候,还会将额头对着硬物磕,宫人怎么都拽不住。
好容易安静下来,睡着了,便会做梦,口中不断地唤玄龙的名字,有时傻笑,有时痛哭流涕,求对方别走。
酒液无法再抑制燕鸢的头疾,短短十日过去,他瘦了一圈,陈岩此时看着燕鸢,发现他鬓角竟多了几根银丝。
除夕将至,燕鸢过完年,也才20岁。
陈岩不明白他的悔恨到底因何生出,因愧疚吗?若有愧疚,那玄龙在世的时候,便不该是那般凄凉光景。
到底是爱而不知,骄纵任性惯了,便以为天下人都会永远围着他转。
“不会回来了。”
“皇上,有些东西,有些事,是容不得反悔的。”陈岩望向远处的天空,朱红高墙筑起的囚笼挡住外面的世界,兴许玄龙的离开,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至少他自由了。
“可是陈岩,朕后悔了……”燕鸢言语间已然带了哭腔,绝俊的面容上布满泪水。“朕后悔了……”
陈岩叹息:“逝者已矣,皇上看看身边人吧。”
“自皇后娘娘醒后,您便未与他见过面,今日可要去他那里用晚膳?”
这一切都是为了宁枝玉。
他不顾安危,潜入千年古潭,将那条心性单纯的笨龙骗回宫,哄他拔粼,逼他交内丹,都是为了宁枝玉,为了救他心上人的命。
现在他的目的终于得逞了,宁枝玉得了龙心,此后便可长命百岁,与他白头到老。
花娘说得对,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他应该大赦天下,举国同欢,叫整个大冗王朝的百姓一同来体会这种喜悦,可事实上,随着玄龙离开的时间越久,燕鸢整个人便越空旷。他的灵魂好像随着对方一同离开了。
他甚至从未在闲暇的时候想起宁枝玉,因为他总是头痛,越想玄龙便痛,痛到不得已用酒液来麻痹自己,长此以往,恶性循环。
他反复地做那个梦,梦见玄龙躺在他怀中,唇角带笑,奄奄一息地说。
“莫要哭……业火焚烧留下的伤疤会刻在灵魂上,轮回转世都带着,待我坠入轮回,你来寻我便是……”
“你见了我,便一眼就能认出我了……”
燕鸢渐渐确定,自己应当是认错人了。
否则他与玄龙在梦中怎会那般恩爱,连细节都一清二楚,否则那种痛失爱人的苦楚怎会那般刻骨铭心,叫他每尝一回都肝肠寸断……
而他从未梦到过宁枝玉。
燕鸢不太想去见他,他知晓宁枝玉是无辜的,是他亲手堵住了玄龙的退路,让他跌入深渊。
但那不妨碍他在见到宁枝玉的时候,会更清晰地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是如何欺辱、哄骗、折磨玄龙的。
他在刻意逃避。
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燕鸢都不敢进入玄龙住过的偏殿,那里头有太多回忆了,大多数都是不好的回忆。
玄龙将一切都给了他,可他连少许的温情都不曾给过他,难怪在最后的时刻,他躺在他怀里不停地喊冷。
花娘被燕鸢放出了宫,孩子留了下来。那个曾经被他一口一个孽种喊着的孩子,是玄龙给他留下的唯一念想。
是玄龙拼死生下的。
燕鸢不明白从前的自己为何会生出那般排斥和厌恶的情绪,分明他们的孩子生得这样讨喜,有着和玄龙一样的绿瞳和龙角,白皙的小脸软嫩可爱。
性格当真是在襁褓中便随了玄龙,他几乎不哭,唯有饿极的时候才垮下嘴委屈地哭上一两声,燕鸢将他养在了自己的宫里,还未给他取名。
他答应过玄龙的,该是要好好翻翻典籍,再想个最妥当的,然而他每每见到孩子那与玄龙相似的双眼,便总要哭。
哭起来,就什么都想不了了。
坊间大街小巷上贴满了告示,是帝王亲自下的令,他要在全国遍寻修士,这修士的作用不是降妖除魔,而是救妖。
谁能将那魂飞魄散的玄龙救回来,谁便加官晋爵,赏黄金百万两,或者,只要有能人开口,无论什么要求,帝王都满足。
只要玄龙能回来。
所有人都说燕鸢疯了。
只有燕鸢自己知道,他没疯,他清醒地做着自己最该做的事情,倘若那龙再不回来,他才会疯。
玄龙离去的第20日,他再也忍不住,踏入了乾坤宫偏殿。他太想念他了,想念他的气息,想念他的拥抱,想念他笨拙地听从自己的指令妄图取悦他的模样,想念他生气时抿唇不语的模样,然而那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