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让柯纯感到悲伤,但也在意料之内,他十分明白新人类没有“情感”,他们用完全理性的大脑在思考,他们不知道世上有一类情感叫做“真诚”,他们不知道世上有一种意念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勿论什么“失败”“悔过”“换位思考”,这些统统都已经变成了天方夜谭,只存在于古书中。
“无论人类如何进化,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这句话恐怕是永远的真理。新人类中有一部分人开始对这飞速发展的医学技术进行质疑,有相当一部分组织内的人在得知人体实验的存在之后非常愤慨。‘反人体实验联盟’便是在这样背景下产生的。”
“反人体实验联盟……”柯纯轻轻重复这个单词,“你也是其中的一员?”
郎秋摇摇头:“他们邀请过我,但我一直在拒绝。”
“为什么?!”话一问出口,柯纯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无意义。就他认识的郎秋是一匹孤狼,不可能依附于任何组织,他从来就是站在上帝的视角观察一切,不会选择“立场”。
除了……这一次。
“为什么?”柯纯又重复了这三个字,只不过前一个为什么问的是为什么拒绝加入“反人体实验联盟”,而后一个为什么却在问为什么这一次要救他。
很可惜,郎秋只理解了前一层含义。
“我的爱好就是研究‘人类’,这一点我和你说过。我不喜欢参与到任何一个组织和派系中,这样会对‘实验’产生负面影响,导致研究出现倾向性,这不是一个科学家应该有的公正严谨的态度。”
果然,如柯纯所想,他在乎的只是他的“研究”。
“那么现在呢?”问出这句话后,柯纯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在害怕郎秋用他独有的理由来客观解释对于自己的态度,那会让柯纯觉得自己对于郎秋什么都不是。
他焦灼地等待着郎秋的回答,他看到这个男人安静的目光望入自己眼中,仿佛有一股魔力,可以一瞬让自己陷入的魔力。
“他一直在联系我,他说这次直播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把‘人体实验’这个事情公布于众,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届时再趁乱带你逃脱研究所,这将是联盟史上对当权者最大的打击。”
柯纯敏锐地抓住了一个字:“‘他’是谁?”
“不重要,他只是联盟的一个代表,潜伏在研究所内的卧底。柯纯,你是现今社会中仅存的‘旧人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郎秋不苟言笑的脸看起来更加的严肃深刻,身周裹着一层坚韧的外膜,冷冰冰地刺着柯纯。
柯纯笑了笑:“就我是个稀有动物呗,也许人人都想把我栓起来展示大众?也许还能专门为我造个博物馆,花高价才能一睹我的风采,哈哈哈,呵呵。”
连郎秋这个新人类都毫不费力地看出柯纯笑中的苦涩,他突然抓住柯纯的手,搞得后者一阵心惊肉跳。
接下来的话,让柯纯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也许所有人都会这么看你,但我不那么认为。你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只不过我们的身体构造有一点点区别,我们的大脑思维有一点点不一样,这不妨碍我们是同一个物种,同样享有‘人权’。新人类日思夜想的就是拥有旧人类的大脑,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他们对旧人类的渴望和羡慕。我们可以用科技手段去达到这个目的,但绝对不能以践踏另一个人的人权为手段。我希望你明白,你还是你,不该因为你‘旧人类’的身份而被贬低、被践踏、被观赏、被玩弄。这也算是我对于你前一个问题的回答。”
他听懂了,第二个“为什么”。
他真的好聪明。
“谢谢你。”这三个字,柯纯由心而发。
说完之后他才发现郎秋的整个状态都放松了,原来他一直憋着一股气,他也在紧张、在害怕,这让柯纯不自觉地笑了。
笑的同时,他起身上前,轻轻抱了抱郎秋,再说了声“谢谢你”。
不用郎秋说明,柯纯就知道郎秋特地对他说那段话的含义。
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于八十年前柯纯所在的世界,现在的世界对“旧人类”抱有猎奇的心态,所有人可能都会把他当作异类。郎秋是在担心他出去之后会感到孤立无助、会不适应荆棘丛丛的社会、会自怨自艾迷失自我,所以才在将要逃出之前特意给他说这段话,鼓励他、支持他、给他坚定的意义。
这个“新人类”不是很会体察人心吗?
柯纯的心好像被温水泡着,舒适极了。即使将要面对的是未知的危险,但在郎秋身边,他充满了能量。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做好心理准备,就该考虑正事了。
“出去的方法确实只有薄亦然一个人知道。当时派我和他一起进来,我负责监视你,他负责监视我,呼……”郎秋叹了口气,有一些懊恼。
柯纯把手搭到他的手背上:“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也知道。”
“嗯,我能理解他们的顾虑,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郎秋很快就甩开心头的阴霾,继续道,“要穿梭于意识与现实需要一个媒介。这个媒介不能是你意识中的东西,必须得是现实世界中的物体。”
“就比如你的手机?”
“没错。不过我的手机没有被设定成钥匙,不具备这个功能,并且只有那么一个。媒介还有一个必备条件,就是成双成对。现实世界和意识世界必须都有一份同样的东西,才能实现来回穿梭。”
“那总结就是,这个房间中属于薄亦然的,且在现实世界中也有个一样的东西。”
两个人把视线放到了整个房间中。
房里的摆设、装饰与其他房间并无二致,都是柯纯记忆中八十年前的城堡内的装潢。
视线转了一圈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床上那几幅油画上。
“这个……我见过薄亦然在天台画画。”柯纯指着那几幅画说。
“他从小就学油画,曾经获得过很多奖。”
两人激动地把画在床上摊开,一共四幅画。
第一幅画是这座城堡的全貌图,巍峨的城堡屹立于黑色的山顶,厚厚的乌云层中劈下一道闪电在城堡上打出一道弯折的高亮线条,就好像是恐怖片中经常出现的场景,让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幅画非常抽象,由不规则的图形和线条组成,整体的色调是黑灰色的,中间异常鲜艳的橙红色勾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椭圆,黑点零星散在其间好似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
第三幅画是柯纯在天台看到薄亦然画的那幅画,他现在可以肯定画中那个裸体的青年就是他自己,而这幅画所描绘的就是外部世界的他接受实验的场景。
柯纯的脸有些发烫,无法直视这个画面,更不敢去看郎秋的表情。
他快速掠过这一幅画,视线落到最后一幅画上。
那幅画与前三幅不同,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水蓝色,元素少到极致。
在画面的右下角漂浮着一个黑色小人,这个小人很抽象,是由圆形和梯形组成的,墨黑色涂得很重,用手触摸能感觉到厚厚的凸起。
柯纯盯着这幅画出了神,世界的声响刹那间都被屏蔽了,只听得缓缓流动的水声填满他的听觉。
情绪深处,柯纯仿佛还听到了低低的呜咽,是来自内心的哀鸣。
“这个是保存你身体的地方。”
郎秋的声音及时把柯纯拉了回来,他指指那个黑色小人,问:“这是我?”
“也许吧。薄亦然他主要负责的就是特殊液体的保养和维护,他对那片蓝色有特殊的执着,我记得他曾经说过,蓝色是世界的真理。”
柯纯的眼神一一掠过这四幅画,露出为难之色。
“我们要怎么确定这四幅画中的哪一幅才是出去的钥匙呢?说来,怎么启动钥匙你知道吗?”
“嗯……我问问。”
说着,郎秋掏出手机,开始打字。
柯纯好奇地看着他的手机,问:“我那天看,没看到你和这个人的聊天记录。”
郎秋边打字边回答:“被我隐藏掉了,即使是薄亦然他也看不到。那个人是名很优秀的程序员,这套设备就有他参与开发。”
“他到底叫什么?哦,不能说是不是?”
“郑旭。”
“说出来没关系?我们还被监视着吧?”
郎秋盯着手机屏确认对方的回复,一边回答柯纯的问题:“现在监察室里就他一个人,外面出了点状况。他可比我受信赖。”
“他说什么?”
“启动钥匙的是一句暗语,这句暗语也只有薄亦然知道。”
柯纯泄了气,什么都只有薄亦然知道,他们对薄亦然知道得又那么少,怎么去猜他的暗语!简直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
“既然这个程序是这个人开发的,那他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让我们出去?”
“他只是开发者之一,他无权改动程序代码。”
“那我们现在没办法了?”
郎秋很诚实地回了柯纯三个字——
“有点难。”
第38章
为了推敲出暗语是什么,柯纯和郎秋把薄亦然的身世经历细致地回顾了一遍,但令人失望的是,郎秋对于薄亦然并没有太多的了解,而在这个意识世界里薄亦然把自己掩藏得很好。
柯纯很懊恼,为什么在之前的欢送会上没抓住机会叫薄亦然开口,为什么没能和他多聊上一会天。
说到聊天,柯纯想起他与薄亦然确实有聊过那么一回,虽然时间很短,就在天台。
那时他看到薄亦然在画画,就是那一幅现在让他难以启齿的画。他们的对话围绕着这幅画和这个实验展开。
那次聊天薄亦然虽然没有透露太多他自己的事情,却第一次表露了他的态度。
柯纯记得那个令他窘迫的对话,他被薄亦然步步紧逼,最后自己都动摇起人类行动的根源。
是的,薄亦然认为“欲望”是构成人类行动的基础。
他悠然记得在柯纯说出自己是因为想要唱歌给喜欢的人听才来这个节目时,薄亦然冷冷的那一问——“不还是想要?”
柯纯抬头问郎秋道:“你刚刚说,他曾经说过,世界的真理是什么?”
郎秋拧着眉头,显然在思索柯纯这句话的用意。
他轻答:“薄亦然说,蓝色是世界的真理。”
柯纯不知道为什么蓝色是世界的真理,但他却从“真理”二字找到思路。
“我知道了!”
他大叫一声,语气中难掩兴奋。
接着,柯纯抱起那一副蓝色的画作,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操作,不得不尴尬地看了看郎秋,问:“我要怎么做来着?”
郎秋指指画:“你确定是这一幅?”
“我觉得是。”
直觉给他的答案——这幅画就是门,接下来就是验证钥匙是否正确的时候。
兴许是见柯纯十分笃定,郎秋没再质疑,并且告诉他,用食指轻轻点住画,然后口中念出那句暗语就行了。
还挺简单的,柯纯心里想,又和郎秋确认了一遍:“成功的话,我们的意识就能顺利回到外面的世界?”
郎秋点了下头。
“你确定那边只有那个人?”
郎秋点了下头。
“行,我上了。”
柯纯认真端详起那幅画,最终把食指点在了那一个凸起的小人身上。
他朝郎秋伸出另一只手,后者会意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柯纯闭上眼,口中轻轻念道:“欲望。”
一秒、两秒、三秒。
睁开眼,柯纯发现他们还在这个房间里,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脸一红,觉得自己信誓旦旦却闹了个大乌龙,不由尴尬。
郎秋却丝毫没在意。
“欲望?”
“薄亦然曾经和我说过,人类所有的行动都是基于‘我想要’的欲望。”柯纯解释。
郎秋质疑道:“那和蓝色有什么关系?”
柯纯挠了挠头,不甘示弱地又一次拉起郎秋的手,点住那个小人,轻念“蓝色”。
依旧什么都没发生。
这让他十分沮丧。
“我想不到了……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嗯,他一直与人保持距离,即使我和他每天都一起待在实验室,说过的话也不超过十句。”
柯纯内心给了郎秋一个白眼,吐槽那其中的一半也有他的功劳。
“你说,他为什么要参与这个实验?”柯纯问。
“据他本人说,是因为兴趣。他似乎对旧人类很上心。”
柯纯低下头,陷入沉思中。
为了给柯纯提供更多思路,郎秋还在补充说明:“他在绘画上很有天赋,在来实验室之前好像还办过个展,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毅然放弃‘画家’这个身份。那时候,我们正好在招募实验助理,他看到招聘信息就来了。他说他什么都愿意干,只要能留在这里近距离观察实验就好。于是上面就安排他做营养液的日常维护,他欣然同意,并且每日每日不知疲倦地完成自己枯燥的工作。工作之余,他常常会凝望着这片蓝色的液体以及……里面的你,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在意他。这次监察工作也是他主动提出的……”
“我知道了!”柯纯突然头一抬,眼神焕发出明亮的光芒,“这次是真的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