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儿?”谢喻兰笑起来,“这是你的名字?”
“是……”
小月儿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偷瞧着年轻俊美的男人,抿了抿唇瓣:“奴家,奴家幼年时期同家人走散,恰逢洪灾,险些命丧黄泉……幸得大公子救助,此后便在这万壑宫里伺候。奴家,奴家听闻先生到来,您若能治好大公子,万壑宫从上到下都是要感谢您的,所以……所以奴家想亲自伺候先生起居,不知先生能否答应?”
谢喻兰惊讶了一瞬,随即笑道:“你们大公子倒是很得手下爱戴,只是我一个男人,不便带个丫头在身边,传出去了教人误会。姑娘心意领了,还请恕我……”
不等拒绝两字出口,小月儿便聚起了两汪泪水,看着被遗弃的小奶狗似的,头顶的丸子双髻都要耷拉下来了。
谢喻兰:“……”
小月儿揉了揉眼睛:“奴家做不了什么事情,只想出一份力罢了……这样先生也不允许吗?”
谢喻兰:“……”
花三轻捂嘴角,眉眼弯弯令人心动,温言软语劝道:“小月儿很会伺候人,先生不妨先试试,若是不喜,再令她走了就是。”
谢喻兰自觉不是个铁石心肠之人,尤其对着小姑娘,还是哭着的小姑娘,更是没辙。
他只得长叹一声,长袖一扬,做了个无奈的动作:“既如此……还请小月儿姑娘多多指教。不过……我好歹是个男人,多有不便的时候,还请姑娘理解。”
“理解!理解!”小月儿立刻展颜笑了起来,那模样仿若初春雪地里绽开的第一朵花,很难不让人心怜心动。
一股熟悉的感觉突兀地从心尖冒了出来,脑海中无意识地滑过一副画面——系着鹅黄腰带,穿着同色褙子的小姑娘,一边头发散着,一边头发梳着丸子,正慌手慌脚地冲自己说着什么,脚上还落了一只绣花鞋。
那日阳光灿烂,庭院里玉兰树长得极好,满园香气,周围似乎还有其他人在,都笑得直拍大腿。地上落满了花瓣,风轻轻一扬,那白玉花瓣便落在小丫头的脑袋上、肩膀上,惹得对方脸红嘟嘴,似乎是想笑又偏要装作生气模样。
那种快乐的氛围好似还能想起来,可却怎么也想不起身边的人。每个人的脸都很模糊,连那颗玉兰花树也如山水画中的墨迹,渐渐在水里晕开了。
转眼间,谢喻兰又不记得对小姑娘似曾相识这回事了。
他眼中的神采转瞬即逝,哪怕模样生得再美、再顾盼生辉,却也能被熟人瞧出不对来——那双眼睛虽带笑,却有些涣散,也并不灵动,只有在时而想起什么时,才如从沉睡中苏醒般,有片刻的夺目飞扬。
小月儿怔怔地盯着他,眼眶又微微红了,谢喻兰笑道:“这么担心你家公子吗?别着急,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前一句还很正常,下一句便道:“害喜这种事,没办法的,神医如我也是没辙。只能让他坚持坚持,不过我有一些开胃的良药,加在粥里给大公子服下,总会舒服一些。若他害喜严重,也可令人去凿些冰来,含在口中,也能舒服一点。”
小月儿:“……”
花三:“……”
听你说得一本正经,我们都要信了。
花三忙打断道:“今日晨起还未见过大公子,不如先生去替我们看看吧?”
谢喻兰一甩长袖,点头:“好说!本也是要去的。”
小月儿在前头领路,小姑娘看着圆乎乎的,走路却稳健灵活,轻盈无声般,谢喻兰在后头道:“看姑娘身姿,莫非是学过功夫?”
他又似想起什么:“先前给大公子看诊,公子似乎内力也颇为深厚。你们万壑宫都是习武之人?”
小月儿结巴道:“是、是……大公子祖上是、呃,习武的,大公子本人也喜欢习武,所以有练过。”
“那还挺厉害。”谢喻兰边走边道,“敢问姑娘,万壑宫是做什么生意的?镖局?武馆?这么大的地方,还养了如此多的弟子,恐怕不容易吧?”
小月儿:“……”
小月儿将人带到双兰殿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若想知道,不妨亲自问问大公子。奴家……不方便详谈。”
“也是。”谢喻兰一拱手,“是在下冒犯了。”
“不敢!”小月儿忙回礼道,“是奴家失礼了。”
哪知进了门,双兰殿内却门窗紧闭,拉着厚厚帘子,屋内带着潮湿气味,珠帘后能听到水声哗哗,大公子竟是在沐浴。
谢喻兰颇有些尴尬,在门口站着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那个……”等了许久也未见有人出来,他只好扬声道,“大公子?谢某不请自来,冒犯了。您若有事……不如我出去等吧?”
珠帘后的水声微顿,片刻后男人才低沉道:“无妨,请进来吧。”
这合适吗?
谢喻兰踌躇片刻,又念及自己是个大夫,便挺胸抬头进了门。
内室只燃着几只烛火,将浴桶里的人影拉长在墙上,看着十分高大威武。
屏风被移开,谢喻兰毫无防备撞见了沐浴的大公子——只见对方背靠浴桶,一手搭在浴桶边,水滴沿着他的手指往下滴落,啪嗒啪嗒,令人不由屏息以待。
“过来。”还是那黯哑又低沉的声音。谢喻兰迟疑一下,低垂眉眼走了过去。
他余光又瞄到那只垂在浴桶边的手:肤色偏深,手背青筋明显,指甲修剪得整齐好看。
男人指间轻轻摩挲,不知为何看得谢喻兰有些心跳加快、口干舌燥。就见那手指又点了点桶边:“抬头。”
谢喻兰一顿:“大公子……”
“我让你抬头。”
谢喻兰只得抬头,入目便是乌黑如缎的黑发披散在男人背上。这位大公子显然比谢喻兰想象得还要壮硕许多,宽肩厚背,肩头还有陈年旧疤,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不知为何……似乎肩胛位置还有指印红痕。
此时对方背靠桶边头也不回,道:“擦背。”
谢喻兰:“……”我明明是大夫。
但……既来之则安之。于是谢喻兰二话不说撸袖子就来给病人擦背。
反正都是男人,怕啥?
他将自己的黑发先挽了起来,松垮垮地束着,只余几缕发丝飘落脸侧。随后他拿起旁边的帕子利落给男人擦洗起来。
这种事为何不找丫鬟做?因为有孕在身藏了戒心?可我也刚来呀?还是大公子的夫人不允许他用丫鬟?据说这位公子夫人占有欲很强,轻易不让夫君见外人,指不定这些事以前都是夫人亲自来做。
谢喻兰边洗边胡思乱想,全然没发现自己清洗的动作十分自然,仿佛早已做过无数遍。
先打湿那如墨黑发,小心地擦洗;再用毛巾包住手,用皂角搓出泡沫,慢慢地为男人擦洗肩头后背;再拉起手臂搓洗,然后绕到前面……
两人对视,屋里一时安静无声。
秦岚之呼吸粗重,靠在浴桶边,待肩头陈旧伤疤被谢喻兰习惯性地轻轻擦洗几遍后,才借着烛光以视线仔细描摹这位年轻俊美的“大夫”。
秦岚之看着对方清隽又不失英气的眉眼,仿佛被清泉漂洗过的双眸,对方在水雾后显出温和的笑意……俱是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熟悉,因为这是自己多年枕边人。
陌生,却是对方的眼中再无曾经的依恋和爱慕。
秦岚之不悦地抿唇,抬手时水声微动,他微微仰头好让男人方便擦洗。
“大公子。”谢喻兰率先移开视线,开口道,“在下失礼了。”
秦岚之喉咙上下动了动,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任由男人给自己擦洗胸前。随后毛巾往下,擦过腹部……
谢喻兰耳廓通红,手指不小心触到某物,慌乱地站起来道:“大、大公子恕罪,在下并非有意。之、之后的可以请大公子自己清洗吗?”
秦岚之黑眸沉沉地看着他,身躯微微一动,水声哗啦作响,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有些刺耳。他往前趴到浴桶边,距离很近地盯着谢喻兰。
第7章 我在戏文里见过!
屋内光线昏暗,谢喻兰忍不住心跳加速:他没想到大公子褪去衣衫后会是这么一位猛男。是真猛男。
体格健硕,胸肌发达,肌肉线条十分有张力。他浑身都透着和“公子”这个词格格不入的凶狠野性。
他双眸犀利幽深,眼形狭长,于是便显出几分阴戾,仿佛无论怎么刷洗都洗不掉他一身血腥杀气。凑近时,更能感到那种上位者的威严,薄唇一抿就能让人两股战战,生怕他下一秒就要暴起伤人。
不愧是……
咦,不愧是什么?谢喻兰感觉有什么想法欲脱口而出,但堪堪卡在舌尖,不上不下,教人难受。
谢喻兰心不在焉地想:自己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竟真以为大公子得手下人爱戴,就会是什么可亲之人。
“躲什么?”秦岚之沉沉开口道,“那小楼可住得舒服?不喜欢再给你换一间。”
谢喻兰一愣,忙道:“不必,在下很喜欢。”
“换个自称。我不喜欢听。”
“……”谢喻兰一时头秃,不然该叫什么?
见年轻的“神医”面容纠结,秦岚之微微笑了起来,却更显吓人了,仿佛要择人而噬。
“叫喻兰可好?”
“呃……”谢喻兰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也、也行。”
“我也唤你作喻兰。”秦岚之又道,“你可唤我为阿之。”
谢喻兰茫然啊了一声:“在下……喻兰不敢。”
“让你叫你就叫。”
谢喻兰只得干巴巴道:“阿、阿……阿之。”
噫——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这大公子却似高兴起来,嗯了一声:“多叫几声听听。”
“阿之……阿……之。”这是什么变-态趣味?难不成因为走火入魔,脑子糊涂了,便想多听别人叫自己的名字,找到一点安全感?
毕竟还有身孕在身,似乎也说得过去。
谢喻兰满眼写满同情,心底叹气,便多了一丝纵容:“阿之高兴就好。”
“阿之”显然分外高兴,眼底亮起了光,水汽氤氲中,那眉眼更显幽深:“喻兰,我总觉得你很熟悉。你呢?可有对我相见恨晚?”
谢喻兰顿时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等等……我怎么觉得这段对话像是在什么戏文里见过?就是那种……小寡妇勾-引粗犷猎户的戏文。
之后的剧情他已经能猜到了。
大公子已有了夫人,还有孕在身,哪怕是脑子糊涂了,也万万不应做出如此不妥之事啊!这如何对得起夫人?!
说起来……夫人呢?
谢喻兰起身站远了些,低垂眉眼道:“大公子说笑了,在下……喻兰从前并未见过像大公子这般……威猛豪迈的人物。可不敢同公子相见恨晚。这话若是教夫人听了去,恐有不妥。敢问……大公子,之前不是说夫人也受了伤?不需要我去看看吗?”
浴桶里的男人沉默片刻,突然起身,水声哗哗沿身体落下,那威猛压迫之感,竟令谢喻兰有些喘不上气。他又往后退了几步,不敢抬头,余光只见男人随手披了衣衫,头发湿漉漉披散在背,水珠在地上砸出一圈印记。
秦岚之走到屏风后,取了帕子擦头,道:“他不碍事,无妨。喻兰,咱俩同为男人,哪怕相见恨晚也没什么关系,说不定反成江湖一大佳话,为何你却怕我家夫人误会?这有什么可误会的?还是……你认识我家夫人,知道他会误会?”
谢喻兰被问得微微晃神,仔细想来,他也不知为何会担心引人误会。是啊,同为男人,相见恨晚怎么了吗?又不是什么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似乎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一想起这事他心里还有些发闷和不悦。
这又是为何?
谢喻兰茫然地走了片刻神,等回过神来,有些话已不过脑子的脱口而出:“大公子同谁都这么容易相见恨晚吗?”
秦岚之从屏风后绕出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自然不是。喻兰为何这么说?”
谢喻兰回神,忙摇头:“不……我……”
他揉了揉太阳穴,感到脑子有些不太清醒,后脑勺微微刺疼,连太阳穴也发涨起来,隐有呕吐晕眩之感。
“我……唔呕……”他一把捂住嘴,伸手扶墙微微弯腰,脸色一时惨白难看。
秦岚之骇了一跳,慌忙冲过去扶住他:“喻兰?!来人!”
双兰殿门被人用力推开,光线涌入,将那暧昧不清、昏暗晦涩的气氛一扫而光。
“教……大公子?!怎么了?”
“去请大夫来。”秦岚之一把抱起了谢喻兰,大步流星将人放到床铺上,“喻兰有些想吐,去熬点酸梅汤来。”
“是!”
谢喻兰迷迷糊糊,还不忘了开口:“要放冰块。”
秦岚之简直哭笑不得,一手拂过他汗津津的额发,在脸侧落一下吻,一边哄道:“知道,放心吧。”
谢喻兰:“?”
大公子为何要亲我?难不成将我认错成了旁人?
大公子这会儿犯病了?!
谢喻兰一把攥住了秦岚之袖口,没等男人高兴,他就皱着眉头十分为难地道:“大公子,使不得。你看看清楚,我不是你家夫人。”
他又朝门外道:“你们、你们快去请公子夫人来!大公子犯病了!”
门外弟子:“……”
不敢动,实在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