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郁臻从她神情变化的细微末节中观察到,她想说的话也许不适合讲给外人听。
不出他所料,杜玟果真重起话头道:“十六岁是我最叛逆的阶段,那一年母亲被提拔为公司的执行总裁,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偌大的房子,只有我和阿彧。保姆说他晚上见不到我就会哭,于是我经常出去玩把他带着,可是他那么小,还调皮,实在太讨厌了。”
她抹平了笑意,“在那一年,我试着丢过他两次。我很后悔,但做过的事,没办法抹除记忆;那两次被我丢下的经历,应该或多或少影响了阿彧后来的性格吧。”
“一次是朋友家,我故意不管他,自己先走;过了几小时我去接他,他一边哭一边发抖,我还说了几句过分的话。”
说到这里,杜玟的嘴唇小幅度颤抖,“第二次是郊游,我把他丢在了树林里,等我回去找他,他已经不见了;我非常害怕,报了警,发动所有人帮我找他。第二天早上,终于有人在树洞里发现了他,他发着高烧,嘴里还在喊「姐姐不要我了」。”
郁臻终于理解,为什么杜彧梦里的杜玟和他见到的真人差异巨大;因为杜彧熟悉的杜玟,和他如今认识的,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回家后他生了一场重病,待他痊愈,旁人问起他树林里发生的事,他全部回答「我的脑袋生过病,不记得了。」没有任何人知道,是我把他抛下的。”杜玟嗓音发涩道,“我是那么坏的姐姐。”
郁臻道:“既然他这么说,表明他不怪你。”
“嗯,他不怪我,他一直在怪自己。他中学时期跟我吵架,总问我,是不是他没出生过,我就满意了。”杜玟放轻声量,“我以前总认为,是阿彧依赖我,离不开我,他的人生不可以没有姐姐;而直到他离开了家,我才知道是我不能没有弟弟。”
郁臻听得心情沉重,沮丧道:“好痛苦……”
和他想的不一样,原来亲人之间也要互相伤害,并非无条件的包容和爱。
“难为你听我讲这些了。”杜玟仰头,让眼眶里的泪水倒流回去,指尖沾去眼睫毛上的泪珠。
他们到家了。
***
杜玟的房间和杜彧的布局相似,摆得东西多出两三倍,更富有生活气息;郁臻眼睛不敢乱看,坐在椅子上等她。
杜玟去浴室卸了妆,换上舒适的衣服和鞋,像所有居家的女孩一样,透着松散恣意的慵懒。
她的床头有一幅H.150xL.110cm的油画,用不同深度的蓝色颜料所绘,好似一片蔚蓝星河,又如同深海漩涡,第一眼便能将人的眼球吸住。
这类视觉效果夺目的画作,无论技法和实际价值如何,挂在画廊总是相当抢手。
“阿彧自己的东西,都被他搬去新家了,只剩上次给你看的,留在他房间里的那些,和我这儿的这一幅画。”杜玟解说道,“就蓝的那幅,是他十七岁时画给我的生日礼物。
“他说「蓝色是生命的颜色,生物起源于海洋,地球诞生于星空,一切的初始和尽头,都藏在这片蓝色中」”杜玟耸肩,“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意思,它总让我想到游泳池,你看懂了吗?”
郁臻被“游泳池”逗笑,说:“他这方面蛮有天赋。”
“爱好罢了。”杜玟坐到床边,精神不济地撑着额头,道,“关于阿彧的人际关系和其他经历,我们留到明天再讲可以吗?我实在是有点困了。”
“抱歉,耽误你休息了!”郁臻连忙走人。
杜玟嘱咐他:“你也好好休息,今晚不用工作。”
……
郁臻有许多房间可供选择,但他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杜彧躺的那间。
他把两副Gaze分别戴到杜彧和自己耳朵上,连接云层纽,并在自己的设备上设定好唤醒时间:两小时后。
昨晚喝了傅愀给的药,设置的自然苏醒,才导致他被拖入一个又一个多重梦境。这一次不用担心,一到时间,即便杜彧召唤哥斯拉毁灭地球他也会醒。
最妙的是,他总算知道杜彧害怕什么了。
混蛋,等着吧,这回我让你感受一下真正的恐怖。
*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我不会放弃赚钱的,你完了。
杜彧:真的假的~_~;
§ 梦之五:异星众神 §
第71章、异星众神(一) 觉醒
*
科学考察船:沙丘号
船员:18人
日期:2■■■年10月08日
航道:地球—网罟座ζ 2星系
目的地:不详
航行距离:39光年
***
无垠的黑暗中漂浮着一座由数万亿颗星组成的圆盘, 从暗淡的白矮星到膨胀的红巨星,微茫或炙热,生生不息;太阳系之于银河系, 像圆盘密集的旋纹里平平无奇的一弯。
沙丘号在星尘中平稳滑行, 离开它出生所见的太阳, 滑向另一颗素未谋面的行星, 它像头一往无前的鹰隼, 拥有惊人的优美曲线和坚毅的决心, 孤独地遨游于无际的银河。
一只白净修长的男性手掌放在冷冻休眠舱的互交触屏表面,指示灯亮起, 船员的各项参数在透明视窗逐一显示。
巫马从左到右, 用指纹依次唤醒休眠中的船员,解锁的舱盖向两端滑开, 散开的白雾里沉睡的人缓缓睁眼,然后他胸膛抽搐着, 翻起身向外呕吐。
沙丘号的主脑系统循环播放着提示音:“请注意, 您的身体正处于休克筋挛状态,您右手边备有水、毛巾、呕吐袋, 请适当取用。”
“请注意, 您的身体正处于休克筋挛状态……”
郁臻被成熟沙哑的系统女声吵醒,他宛如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大脑处于待机状态,过去两分钟,终于有碎片化的信息与记忆浮现。
他比其他人强, 没吐。他舒展手臂坐起来, 挠挠头, 手指碰到某块骨头, 疼得倒吸气,但不碰到的话几乎没有感觉。
郁臻按压自己身下的气垫,很柔软,不可能是休眠期间磕伤了。
他环视四周的场景,又到了他全然不了解的环境和领域。
船员一个接一个清醒,船舱充满了粗重的呼吸和干呕声,缓过劲来的人们拼命补充水分,并尝试活动长期休眠的四肢。
郁臻淡然得有些特殊了,事实上他正处于持续震惊状态——没吃过猪肉,至少见过猪跑,这里分明是一艘宇宙飞船的内部。
他曾经调侃,假如杜彧想的话,完全可以去火星玩大逃杀……不会是他脑内随便的一个想法应验了吧?他将坐飞船前往外星发动战争,镇压暴动的原住民?
不,他不想,绝对不想。
郁臻双手合十闭眼祈祷:请伟大的雷德利·斯科特保佑,拒绝烂俗剧情。
他阖眸默念祈祷词的时候,巫马走过来,将毛巾披在他外露的肩背,他白皙的肌肤泛着一层雾气凝结的水色,应该擦干。
郁臻一睁眼,先是惊讶,然后瞪着那张万分熟悉的脸,挑眉道:“你染头发了?”
不仅是头发,连瞳色也变了,若不是长相极有辨识度,他也不敢随便认。
巫马指尖一顿,问:“您不喜欢吗?”
您?郁臻琢磨着这个字眼,似乎不属于杜彧的语言习惯。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视对方的脸,五官没变,高鼻薄唇,眉目冷峻,狭长细窄的扇形双眼皮;但头发染成白金色,发尾齐肩长,眉睫颜色与发丝接近,显皮肤白得发光一样。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眸,赤金色,像猫科动物。
郁臻有点不敢直视,挪开眼睛问:“我们去哪儿?不是火星吧?”
“不是。”冷淡简短的回答。
“其他星球?”郁臻眼珠一转,咬牙说,“那你必须跟我保证,不是殖民者与被侵略者的背景,还有驾驶丑陋的机动外骨骼去打仗什么的,我可最受不了那些野蛮的事情!更别告诉我地球毁灭了,我们要移居外星,船上还载着冷冻胚胎和移民,那更糟糕你知道吗?”
待他说完,船舱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最外侧的休眠舱属于一个古铜色皮肤,留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收回视线,嘟囔道:“看来有人的脑子被冻坏了。”
巫马:“Vera,请检查AL0-11号船员的精神状况和大脑神经是否受损。”
主脑:“检测完毕,读取中。以下是AL0-11号最近一条医疗诊断记录:该患者大脑曾受到外界剧烈撞击,造成脑积血。诊断结果:淤积血块压迫部分记忆神经,导致失忆。”
郁臻摸着头说:“怪不得那么痛呢。”
巫马:“您上一次苏醒时遭遇了星体耀斑事故,或许是船体受冲击颠簸造成的伤势,请您好好休息,我会为您准备医疗舱尽快实施手术。”
郁臻:“我觉得不用。”难道动了手术他就能想起什么不成?
“带个失忆的拖油瓶可没法登陆,赶紧治好他。”大胡子光着精壮的上身,搭着毛巾走向宿舍区。
“好的,科林斯舰长。”
巫马应道,正要离开,却被郁臻及捉住手臂!他僵着左半身,呼痛道:“等等,我我、腿抽筋了。”
他旁边舱位的高个子女人醒来后就地做了20组俯卧撑,此时大汗淋漓,擦着头发道:“别那么娇气,快下来走两步,让你的运动神经苏醒。”
郁臻刚要回答,被他挽住的金发青年已经蹲下身,捧住他的脚踝——
“我知道要做运动啦!你干嘛!”郁臻想收回腿,却被人牢牢握住脚踝骨;谁叫他骨架纤细,能被人一手拿捏。
“请放松。”巫马的手温度偏低,扶着他的小腿踩住自己的膝盖,骨节修长的手指为他按摩筋挛的小腿;力道适中,手法娴熟。
“你该多锻炼了,他可不止服务你一个人。”高个女人对他笑笑,妩媚的眼神暗含讥讽,转身走了。
醒过来的十多名船员陆续走空,剩舱内一片狼籍。
服务?郁臻回想着女人的话,震惊了半分钟,忍不住问金发青年:“你是杜彧吗?”
巫马的目光投向他对面。
郁臻跟随对方看去,他正对的那架休眠舱仅正常尺寸的一半大,里面坐着一名黑发黑眸的小男孩,顶多六岁,迷迷糊糊的裹着毛巾,手捧着杯子喝水。
这小孩和他,是剩下的最后两人。
小孩发现他在盯,懒洋洋地回敬他一个满不在乎的眼神。
稚嫩的鼻尖和脸蛋,窄窄的扇形双眼皮,薄薄的红嘴唇抿着杯沿;微蹙的眉头和冷漠的眸光,颇有成年版杜彧的神韵。
郁臻看看小男孩,再看看替自己按摩的金发青年——怎么会有两个杜彧!?
“我是巫马,您本次航程的同伴。”青年指着那小孩道,“那边才是您要找的人。”
幼年杜彧喝完一整杯水,轻巧地跳下休眠舱,学刚才女人的语气说了句“娇气!”,光着脚咚咚咚地跑出去了。
郁臻气得直抖,推开巫马的手,说:“别帮我!我可以!”
***
即使上了外太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洗漱吃饭。
郁臻跟着地面脚印回了船员宿舍区,找到挂有他名字的房间,推门进去。
飞船上的起居室自然比不上其他交通工具豪华,但家具设备一应俱全,床软沙发宽,有灶台小厨房,投影仪和穿衣镜,盥洗室里还有洗衣机。
他简单冲了澡,打开衣柜,里面是几套日常服装,他闭着眼随便拿了一件。
衣服换到一半,门开了,郁臻停手,只见一个小矮子抱着背包,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房间。
杜彧年纪小小,说话却老成,仰望他道:“舰长说,我一个人住不安全,你既然失忆了,那在恢复以前,你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傻子,船上不养闲人,你要负责照顾我。”
郁臻尚且搞不清是杜彧身体变小了,还是这就是五六岁的杜彧,但他又想打人了。
“你不认识我了?”
“我认识你呀,你是脑子被撞坏的AL0-11号船员。”
小矮子把包放到床边,伸出短短的小手,开始旁若无人地整理自己的行李。郁臻在思考怎么样把他丢出去才不算虐童。
“我很自立,不用你照顾。”杜彧从包里拿出小枕头,笨手笨脚地爬上床,挪动大枕头,把一大一小的两个枕头并排在一块儿,铺上自己的枕巾。“我睡觉很乖,不踢人不说梦话……”
一条长长的手臂绕过他,抢走他放好的枕头。
杜彧茫然地转过头。
那个不怎么像大人的大人单手举高着他的枕头,恶劣地笑道:“叫爸爸,认我当爸爸就还给你。”
杜彧:“……”
***
飞船有一间靠近舰桥的中厅,是船员用餐休息的地方。
郁臻领着新捡的便宜儿子前往,然后对太空航餐大失所望,相当难吃。
为船员们休眠已久的消化系统考虑,第一餐准备的基本是流食,还有高热量的乳制品。
这里的奶酪就像放馊的豆腐,难以下咽。
郁臻搅拌着一碗南瓜汤,闷闷不乐;杜彧却吃得很认真,还督促他也吃。
周边的船员三三俩俩坐在一堆,低声交谈,郁臻暗中观察了一圈,发现这些人互相并不认识,且彼此戒备,有几对交好亲密的都是情侣关系。
“这是艘什么船啊?”他小声嘀咕。
虽然这个领域是他的知识盲区,但最浅显的基本认知是具备的,假如是进行商业活动的货船或肩负殖民任务的队伍,上船前必会召集船员进行集体培训;气氛应当是活跃欢快的,人与人之间应当是信任和友好的。
除非这艘船的性质特殊,船员们是通过临时招募聚集,大家才会处于这种尴尬的互相警惕状态。
“考察船。”杜彧舔着勺子,嘴边糊满奶油,“不过跟你没关系,登陆后的探险工作由他们负责,你这种伤员,只能留在船上给我当保姆啦。”
郁臻掐着小孩的后颈,威慑道:“轮得到你安排吗?我才是爸爸!”
这时,主脑系统的声音通过广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