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父母的不告而别,艾琳经历了悲伤、愤怒、崩溃和迷茫不解;这些情绪从十八岁起就压在她的心头,无法诉说,无法排解。
夜深失眠时,她会坐在书房里,一整夜地盯着父母留给她的成年礼,她时常为此感到痛苦,她不明白他们为何抛下她。
眼看三十六岁的生日将近,艾琳不免又想起这件令她难以释怀的往事。
那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
艾琳工作忙碌,但今天预约的两台手术都意外取消了。上午研究室开了一堂冗长的会议,下午她接待了两位病人家属,结束后便早早地收拾东西回家,这是她难得清闲的日子。
3点半下班,驱车回到家也已经五点了,家中空荡荡,只有爱犬绕在她身旁打转。
佣人说两位先生带着双胞胎出去吃饭了,他们以为她今天也会加班。
她温柔体贴的第一位丈夫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她拒绝了;然后对方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是否希望他们现在就回家。
艾琳说:“不,亲爱的,你们玩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丈夫怕她不高兴,特意保证他们一定在八点前归家。
艾琳失笑道:“没关系。”
她是真的没关系,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狗跟着她进了书房。
她叮嘱佣人不用给她送饭,她不饿,任何人都不要进来打搅她。然后她锁上门,坐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张相框。
相片里是她十二岁时,一家四口站在家门前拍摄的合照,父母、她和六岁的弟弟。
她遗传了父亲的金发,弟弟遗传了母亲的黑发,姐弟俩相貌相似、性格相合,自小感情不错;可惜拍完这张照片的两年后,弟弟就因身体原夭折了。
这就是父母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她至今不明白有何意义。
当时拍这张照片是在清晨的马路边,随便找了一名路人帮忙拍摄,所以画面里还混入了其他不相干者;比如她家隔壁花园的园丁,那个沉默不爱打招呼的女人。
园丁的脸恰好入镜了照片的最右侧,她站在花园草丛中,脸色苍白,神情焦虑不安。
艾琳心中生疑,拿起放大镜,更仔细地观察园丁的脸——的确是慌张焦急的表情,像在害怕什么。
她马上找到抽屉里的螺丝刀,开始拆解相框。
底板与框架剥离的瞬间,照片后方掉出什么东西,“啪嗒”地落在书桌上——
艾琳拣起一看,是一枚银质小钥匙;无划痕磕碰等使用痕迹,非常新。
而张照片的背面,用圆珠笔画着一张简易的地图:一栋简笔画的房子,房子旁一个方框,框里有树,代表花园;在花园的西北角标注了一枚红点。
这枚红点的位置,正好是照片中园丁所站的地方!
艾琳猝然起身冲出房门,惊吓了脚边的狗。
狗呜咽一声跑着追上她的步伐。
天上惊雷划过,闪电烨亮夜空!
郁臻发现自己变成了那条狗。它(他)不顾佣人的阻拦,跳过围栏冲到滂沱大雨里,追着艾琳的气味跑进了花园。它顶开冬青树枝钻进草丛,肌肤被锋利叶片割伤,大腿溅满泥点。
它并不是一条生物学上的狗,没有皮毛保暖和防水,冰冷的雨水就那么砸在它的后背,寒意包裹全身。它金属的犬爪被磨得发烫,依然撬不开那块沉沉的石板,它焦急地嚎叫着,眼泪流淌混着雨水滴落。
它找不到主人了。
它不知道,像它这么昂贵的宠物,独自出门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它躲在草丛里发狠地挠那块石板,它恨自己失去了灵活的手掌和可以呼救的声音。
雨声太吵,花园的草太茂盛,打着伞出门找狗的佣人,就这样错过了它。
待它精疲力尽时,天已经全黑了,它像条刚捞上来的落水狗,身上脏得可怜。
“操!快看我发现了什么!”激奋的声音在它身后响起。
“妈的这品相,发财了!”
它一扭头,一张黑色的布铺天盖地地罩下!把它卷入黑暗中……
……
郁臻的心像一脚踩空落下悬崖般跳得快而剧烈!
他深吸一口气醒过来,视野里杜彧的身影逐渐明晰……
烛光,蜡像,铁门,他们还是在那个地下室。
但梦中梦是如此逼真深切,郁臻心跳暂未平复,迷惑、绝望、惊恐……各种情绪编织成一颗火球在他心尖翻滚。
“醒了?”杜彧正在阅读手里一本档案,随口问候道。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在郁臻摇摇欲坠的理智上。人在亢奋或受刺激时,总会控制不住行为,郁臻恨得牙齿发痒,疯狂想找什么啃一口!
可他啃不到,于是他往杜彧身上砸了几拳舒缓压力。
“都怨你!都怨你!”
杜彧莫名其妙挨了打,纳闷道:“你什么毛病?”
“没……”郁臻收回手,揉眼睛。
他留心到,书桌最右上锁的抽屉,竟然开了!里面空荡荡——再看杜彧手边的一叠文档资料,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郁臻:“喂,你怎么打开的?”
杜彧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说:“动脑子。”
郁臻:“?”
说得好像他就没有脑子一样!
*
作者有话要说:
狗狗就是最好的。
第31章、完美逃亡(二十) 人造
“我梦到艾琳了。”郁臻原原本本地把梦的内容讲了一遍。
杜彧听完, 淡淡应声道:“嗯。”
郁臻:“你说,我的梦……是真的假的?”
杜彧笑道:“你这问的稀奇,我不知道。”
他做的梦中梦, 究竟是他的梦, 还是杜彧的梦?世界像一团溶解的稠糖, 被熬化后互相胶着、粘连, 他分不清了。
“也是啊, 你不知道。”郁臻趴回桌面, 拿过一叠杜彧看过的档案,“被锁上的是些什么东西?”
他翻开第一页, 是份人鱼生存状况的观测报告, 记录了一条叫尼尔的小人鱼一周的进食、排泄和活动情况。它身体不大好,内脏易出血, 池子里经常漂浮着带血丝的呕吐物。
郁臻看得直皱眉,“嗯……没懂。”
杜彧一直没抬头, 眼睛不离字道:“你不想看就再等等, 我马上看完了。”
这么厚的一堆,都快看完了?郁臻问:“我睡了多久?”
杜彧:“可能一个半小时。”
“那么久!?”他拍拍脸, “天快亮了吧?”
“是的。”杜彧看完最后一本, 把文件丢回高叠的纸堆,左右转头,松动疲惫的颈椎,“我有眉目了,关于这间地下室。”
郁臻支着耳朵倾听。
杜彧手没闲着, 坐在书桌边缘, 一本一本地整理自己看过的档案信件, “你记不记得在皇宫里, 我带你去看过被驯养的人鱼?”
郁臻坐椅子里,比对方矮了一大截,只得仰头看人,“记得。”
杜彧握着一叠归纳后的资料,眼皮一抬,睫毛下的眼眸寒光流曳,直视他道:“它们不是人鱼,是人。”
郁臻:“……人?”
“没错。”杜彧抽了一只信封给他,“这是上一任女王格蕾塔与研究院的来往书信,里面提到:纯血人鱼被人工饲养后,逐渐丧失了繁殖能力。女王心急如焚,只好求助于皇家研究院。”
“亲爱的乔茜,展信好。我想我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难题,我饲养在寝宫的人鱼已经度过了三次繁殖季,但它们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为此我请教了几位生物学教授和医生……”
郁臻展开信纸,读了几行,由朗读改为默念。
信的内容不长,像杜彧所说,这是一封求助信;署名是格蕾塔,致乔茜·R·耶修。
无论他梦中梦的内容是真是假,这位收信人却真实姓耶修,与艾琳关系匪浅;来自女王的求助信件是何等机密,保管者一定是收信人本尊,也就是密室的主人。
郁臻读完信提问:“人鱼是雌雄同体、自体受孕的生物,它们怎么会丧失繁殖能力?”
杜彧又递来其他纸张,说:“根据一部分零星的研究资料,以及乔茜的推测,应该是人鱼被大肆捕捞和屠杀后,族群后代的个性异变,一见到人类就进入应激反应;心理问题影响到生理周期,它们拒绝在人工饲养环境下排卵产子。”
郁臻的阅读速度,当然赶不上杜彧的总结,他粗略地翻阅剩余的文件和信,听对方道:
“收到了求助信的乔茜想尽办法,带领研究人员秘密实行人鱼受孕计划,但无论是试管还是克隆技术,那些胚胎都没能发育成型,最大的胎儿在五个月时流产,还损失了一条作为母体的人鱼,所以该计划以失败告终。”
郁臻翻动纸张时,一张照片从夹页掉出,他敏捷地捞住飘落的照片——是张开膛破肚的人鱼尸体,和放在白瓷盘里的未成形红色胎儿,蜷缩的鱼尾和头部蒙着一层半透明黏膜。
“竟然是胎生?”他不敢相信道,随后又宽慰自己,不要用已有的见识来揣度帝国所发生的一切。
杜彧把照片盖上,使他专心听讲,道:“这时候的纯血人鱼已经所剩无几,作为皇室的权威象征,它们一旦灭绝,女王的位置绝对坐不住。可事与愿违,人鱼仍然一条接一条地暴亡死去,没有留下任何后代。”
“研究院保留了人鱼的基因和完整尸身,用于日后研究。无计可施之下,乔茜向格蕾塔提出建议,她可以为她制造几条人鱼作为短期展示品,直到船队再次捕捉到真正的人鱼。”
“短期展示品?”郁臻联想到手术台下捡到的人牙、玻璃管里泡的人腿,以及杜彧所言;震悚道,“把人改造成人鱼?”
杜彧早已消化过情绪,沉着道:“是的,艾琳工作的菲敏实验室,乔茜也在那里待过,她是一位出色的整形外科医生。”
“把人全身整容成人鱼!?”郁臻又感到眩晕了,他的眼前闪过那些游荡在蔚蓝海水里、自由穿梭在阁楼长梯间,如精灵般美丽的海洋生物。它们姣好的脸蛋化身硅胶与脂肪,他不禁想象出它们被削断双腿时如何撕心裂肺地惨叫。
还有闪亮炫丽的鱼尾,肋骨下方开合的鳃……手术刀与假体彻底粉碎了他的童话幻想。
“根本就没有什么被驯养的人鱼。”杜彧道,“我们都被骗了。”
真正的人鱼从始至终只有一种,就是郁臻初次见到的那种生物;它危险、生猛、残暴,美丽与邪恶共存。
而养在人鱼馆里的温顺生灵,是失去双腿和声音的帝国男性,是人类自己。
“手术的具体方案、过程等相关影像资料和书面记录都被销毁了。”杜彧打开一个空瘪的文件夹,只倒出些灰尘,“要么就是被人拿走了。”
郁臻道:“让人可以不借助吸氧设备,在水下自由呼吸的改造手术,能够实现的话,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天才水平,换作是我,也会对手术内容严格保密。”
“手术一开始并不成功,死了很多实验体。”杜彧把他最开始看的档案放到面上,“这一本记载的观测对象,是技术已经成熟后的试验品。但依然存在短寿、易暴毙等存活率低的缺陷。”
郁臻:“是噢,我们在皇宫看到的那几条小人鱼,样子都还未成年,如果是人类,最大的也就十五六岁吧。一条人造鱼只能活十来年?那倒确实和宠物差不多。”
整个帝国现存的人鱼,无论真假年龄,总数不超过二十条;可见技术成熟后,她们依然没能攻克人造人鱼存活率低微的问题。
杜彧:“我印象中,在皇宫里活得最久的人鱼叫伊莱恩,我出生时它十岁,我九岁那年它死了。”
郁臻:“即便抓到了真正的纯血人鱼,只要一天没能培育出新的幼体人鱼,这项手术就会持续下去。否则出了意外一不小心多死几条,人鱼不就又灭绝了吗?这间地下室作为实行整形手术、制造假人鱼的秘密场所,论隐蔽性和安全程度都无可挑剔,为什么会被废弃呢?”
杜彧把一张单独放置的旧相片交给他,“因为密室的主人,乔茜,她死了。”
郁臻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接手那张照片,然而看到的一刹那,仍是心惊胆颤。
——这不就是他梦里艾琳拿的那张照片吗!
一家四口站在家宅前的合影,地址是萨菲尔大道南端,与皇宫仅隔一条马路;相片的最右侧露着园丁苍白的脸,她神情焦虑不安,像是在害怕什么。
郁臻翻过照片看背后的内容,却不是他梦见过的简易地图,而是一段文字:
【我自知罪孽深重,死亡也无法赦免我的罪过,恳请您宽恕我的孩子们。我会留在这里忏悔,我永远无法闭上眼睛,直到耳边不再有亡魂哭诉。】
郁臻说:“像精神不正常的时候写的。”
杜彧暗示他:“你不觉得,照片里人很眼熟吗?”
“我刚做梦是有梦到……”郁臻说到一半,遽然起立离开了书桌!
他攥着照片走到通风口下,温馨的居室,六人座的餐桌边是两尊盛装打扮的蜡像,一男一女,红黑礼服,女人胸前别着白色鸢尾花,男人口袋里是折好的胸带巾。
这对男女,就是照片上站在儿女身后的父母——艾琳的母亲乔茜,和她的丈夫。
***
郁臻蹲在桌脚,出神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怪物。
挣扎耗尽了它所有力气,它如只死老鼠躺在地毯上,被戳破的眼眶脓血长流,糊了满脸;嘴里塞着餐巾布,只能不时发出虚弱的喘息声证明它还活着。
“我有个疑问,它是谁?”
其实郁臻心中有一个答案,只是过于荒谬悚然,他不敢讲出来。
杜彧手握照片在餐桌边踱步,对蜡像的兴趣大于丑陋怪物。他用拇指摸了摸蜡像的嘴唇,硬的,连唇纹也刻得细腻入微。
“某个倒霉的试验品,被实验过某种药物,身体产生了变异;因为失去价值,被遗弃在这里。”
“某个吗?失去了价值吗?”郁臻问,“那为什么还要定期饲喂它?杀掉不是更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