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心生好奇,就盘桓了一些时日。中途发现总有一些货商定期来到此处,与山那一边的淅川魔族进行交易。
我当时就在想,魔族也并未什么大不了的,看上去和凡人修士也没什么太大区别,既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青面獠牙。这千百年来,各大宗门谈魔色变,可私底下不是依旧有人和淅川魔人互通有无吗”
赭渊不曾想自己的师傅竟然讲起了与魔族互贸的生意经,完全不知道这些和自己的身世有何联系。
赭墨阳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后来,我在镇外的山脚下发现一名弃婴,那便是你了,赭渊。”
赭渊神情动容,他隐隐觉得自己师傅接下来说的话会彻底颠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认知。
“你可知道,你究竟是何身份?”
赭渊面露迟疑,似乎有些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
“我当时探查你的身体筋脉,本想看看这个小婴儿有没有修仙的资质。却发现你的身体中蕴涵魔气,经脉却更像是一个人族。
我估摸着你是淅川边境的魔族与人族女子生下的混血,最后被人族所弃。我本想长痛不如短痛,放任下去你也只会慢慢饿死,干脆结果了你一了百了。
结果……”赭墨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慈爱的微笑。
“结果你却一下子吸住了我的手指,吮吸了片刻发现没有奶水,吐掉手指后没有哭,却是朝我咧嘴一笑。我当时就想,也许我可以试试,教你人族的修行功法,若是可以,你便是我的徒弟,若是不行,我就把你扔回淅川听天由命。”
赭渊满脸震惊,他自打有记忆起,便生活中华阳宗。他从来没有去思考过,自己究竟是不是人这个问题。眼下骤然得知这个消息,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信,哪怕告知他这一切的是自小教养他长大的师傅。
赭渊嘴唇颤抖,嗫嚅道:“师尊此言何意?”
赭墨阳伸手握住对方肩膀,一派语重心长:“我说这些并非是要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只是想要你明白,世上之事并无绝对。你虽然有魔族血脉,却也能修人道,走仙途。我们修士魔道之间并非隔着天堑,互通有无也无可厚非,如今我们做的无非就是赚取些许金银罢了。”
见赭渊心神不定,赭墨阳继续道:“如今为师方才接收华阳宗不久,万事初定,不可轻动。你还要多为为师分担些许,不可再任性妄为,说些不着根底的胡话了。”
接下来的话赭渊恍若未闻,只见他神情萎靡,情绪颓废。直到赭墨阳高声提醒,他才有气无力的向对方告退。他亟待回去好好消化自己师傅今日所说的一切,这二十多年来他素来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资质也并非是上佳之选。
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自小习道,比后来的同龄师兄弟,总是要占些便宜。没想到,那些自小根深蒂固的东西,一刻间悉数动摇。赭渊此次当真是心神动荡,若是不能自己尽快想明白,恐怕会动摇道基。
赭墨阳看着自己徒弟转身而去的背影,眼神意味深长。他单手掐诀,失了个传音咒。不多时,方才退下的弟子复又归来。
“玄霄派的那些人如今已经到了何处?”
“回禀宗主,自那日路途中偶遇那名魔族,他们已经轻装简行,精简弟子,如今已经进入江州边境,不日便能抵达。”
赭墨阳:“其他宗门可有异动?”
“不少宗门已经得到我们散播出去的消息,虽是将信将疑,但也有不少表示一定要去玄霄派讨一个说法。听闻玄霄派要来江州,附近的几个宗门也打算前来先打探一番消息。”
赭墨阳:“继续盯着他们,最好能够想办法让他们先和其他赶来的宗门先碰上面。”
“弟子明白。”
李松云一行人加快了速度,没过多久进入了江州地界。随行的三位玄霄派的小辈乃是第一来到江州,初见江州的风貌,只见山明水秀,民众安居,不由的露出好奇和羡慕的神色。
华阳宗所在之地名为永安,大约寓意的是“长治泰永,世情长安。”
李松云与清风并不是第一次来永安,只不过上一回,一打进入江州的地界,便有华阳宗的引路修士全程作陪。当时一路匆忙,无心欣赏沿途风景,在永安城内也不曾停留过片刻。
可如今一行人连日奔波,弟子需要休整。而此行前来也不方便与华阳宗撕破脸,虽然说是讨问说法,但是也要先找个地方,投递帖子——毕竟此行之前,两宗门之间明面上并未有过交接,当然这样的是自有小辈来做。涟月夫人则是一入城中便直接包下了一下客栈,直接住进了后院厢房,以免有人惊扰。
李松云心中有些奇怪,当日在玄霄派时,张旻对自己处处严防,无时不刻不派人盯着,也不知道是生怕自己做出什么乱子,还是担心自己又跑了。可如今,虽然有清风一道跟随,但是涟月夫人直接遣派对方去了华阳宗,至于另外的三名小辈,早就是灵力透支,如今已经昏睡不醒。
如今他的身边只有一个孤云子。
那么自己是不是该逃了?继续留下,根本毫无意义。不若脱离了玄霄派,自由来去。最好能找到萧晗,当面和他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当日神荼离开后,李松云虽然即失望又生气。可冷静下来之后,越发觉得事有蹊跷。
当初萧晗与他一道返回须弥山时,一路上多有迟疑,似乎心里藏了什么事,无法下定决心。若说当时对方真的是想要杀他,根本没必要回须弥山,也没必要在他身上留下修复心脉的东西。
萧晗之前原本是千年灵莲化胎而生,纵然身负木灵,但那么厉害的东西与他而言必定也是举足轻重。况且之前他特意将“纯钧”留给自己,而此番相遇,对方能认出剑,却认不出人,若是他真的是刻意忘记自己,何来多此一举呢?
只是玄霄派毕竟于自己有恩,就算要走,好歹助他们把眼前之事处理妥当。
不过他和孤云子早就知道,当时在火途城贩卖奴隶的修士原本就有两拨。他直觉上,那批换取魔血石的修士更为可疑。而张旻门下抓住的这一个,只是获取黄金,恐怕最终不过是图利而已。
第 64 章
经过路上那一波意外,玄霄派众人担心门派内会出现异动,莫不是归心似箭。可眼下华阳宗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却开始有意拖延。清风多番协调,最后定在三日后公审那名修士。
涟月夫人虽然是玄霄派的太上长老,一开始华阳宗还颇为忌惮。可后来发现这名长老正如传言中那般不问世事,自始至终连面都没有露过。于是也就越发不把清风等人放在眼里。
此情此景,李松云也是暗自奇怪。若是涟月夫人根本无心过问此事,当初为何又要一应前往,并且还顺带要搭上自己?对方的举动怎么看着像是在为自己找一个远离玄霄派的借口似的,当真是教人难以揣测。
如此一来,原本的兴师问罪,反倒是变成了一场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
三日后,仍旧是当年李松云初次前来华阳宗,被万俟卨当众要求以“鉴心”宝镜照视众人的聚贤阁。
时隔两载,聚贤阁的布置精巧恢弘依旧,甚至更胜往昔。由此可见,现任的赭宗主相较万俟卨,对于排场的追求更胜一筹。
玄霄派人数虽少,但近日来一直闭门不出的涟月长老近日终于一并随行,倒是添了不少底气。李松云沉默低调的站在涟月侧后五步的位置,他仔细留意了一下在场众人的衣饰。发现此时聚贤阁内,除却华阳宗弟子还有至少有两拨人。
玄霄派众人立于堂下,而先一步先来站立左右的还有一群青蓝长袍,袖口缀饰着连珠水波纹,腰间配着窄剑的修士。李松云前世印象中此等门派装束乃是来自东海的一个中型门派,派名似乎是“碧海潮生阁”。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人也未着华阳宗的弟子服饰,为首一人身披一袭领口绣着回字云雷纹道袍。看那纹饰应当是金坛华阳天的万法宗。
这两个宗门与江州相去不远,看来华阳宗这几日有意拖延,就是为了等人。
玄霄弟子一左一右,将之前擒获的修士推至人前。
那名弟子肩膀瑟缩,弓着背脊,神色间尽是心虚和惊惧,比之在玄霄派时更胜一筹。
赭墨阳似笑非笑,漫不经心道:“涟月长老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众人均已经拉开了架势,所为何事,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
涟月并未接话,而是眼神轻飘飘的朝一旁的清风身上扫去。清风虽然平常也会为师傅主持一些事宜,但毕竟年轻,未曾见过许多大场面。此时不免心中忐忑,却又有些跃跃欲试。
清风越众而出,先是朝众人施了一礼。随后开口,少年声音清朗,说起话来声调也拿捏得当,端的有几分大派气度。
他将如何发觉此人可疑,似与淅川魔族有往来,如何寻得华阳宗信物之事一一道来,说的明晰入理,头头是道。
可待他说完,还不等赭墨阳发话。那名修士便突然放声哀嚎直言自己是冤枉的,说完竟直接自绝经脉立毙当场。
死前既未解释自己冤枉的究竟是什么,也没说明自己是不是华阳宗弟子,干干脆脆,彻彻底底,死无对证。
如此一来,玄霄派的几名弟子面面相觑。他们也没想到,对方自从被缉拿都,虽然不肯承认自己是华阳宗现任的子弟,却也从来没表现出任何轻生的念头。何故今日一上堂就要做出这番决绝的了断。
赭墨阳面露讥讽,不阴不阳的说了句:“你们玄霄派好大的脸面。”
清风强作镇定:“赭宗主,此人确是在淅川附近被我派弟子发现,当时他刚与一名魔族交易完成。”
赭墨阳:“哦?那你们怎么不将那名魔族一并抓来?”
当日抓获这名修士的弟子,原本张旻派出为了寻找李松云和萧晗下落。撞上此人,全属巧合。那几人都是后辈弟子,自然不敢在淅川附近招惹魔族。
清风一时语塞,而赭墨阳却并未打算放过他。
“况且修士向来极少涉足淅川附近的区域,那里也并没有宗门镇守。若是寻常散修游侠游历经过倒也说的过去,可你们玄霄派地处西北汉关附近,与事发之地也算是隔着千山万水。跑去那里,莫非是能未卜先知,只是为了捉拿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低阶散修么?”
自然不是,可若说是为了找李松云,哪怕对方并不是玄霄内门,可是如今的确算是客居,说出来也只是徒增嫌疑,百害而无一利。
眼看着清风面上涨得通红,已经应对不下去了。一直缄口不言的李松云正准备上前一步开口,却被涟月出言打断。
“墨宗主,此人功法出自华阳,这一点无从抵赖。”涟月语调平稳不带一丝波澜,全然一派高人的高冷淡定。但在场众人均能感受到她开口时释放出来的无形威压,赭墨阳也是暗自心惊,对方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修为怕是早就高出自己。
赭墨阳装作浑然不在意,冷笑道:“就算功法出自华阳又如何,难道那些被宗门除名的害群之马犯下的错事,也要算在我华阳宗的头上?如此一来,听闻贵派的李道长也曾经与妖邪为伍,贵派为何不好好清算清算呢。”
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又落到了李松云身上。只见他一身月白阔袖道袍,长发束在冠中,鲜少有这么郑重得体的装扮。他面容俊美,身形修长挺拔,长发被梳的一丝不乱,面上缺了些血色,被浅青色的衣襟一映照,尤为白皙,却显得有些苍白,带着一丝憔悴病弱的美感。
众人只觉此人形销骨立,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偏偏抗住了众人压力,背脊挺直,兀自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仿佛百摧不折。
“贫道虽承蒙玄霄派的大恩,客居过一段时日,却委实不算玄霄弟子。师弟萧晗虽然并非人族,但是自入门之后也并未行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他神态清正,毫不避讳萧晗的身份,光明磊落的让人一时间都忘记了出言反驳。
赭墨阳讪笑一声:“好一派光明磊落的无稽之谈。你不仅客居玄霄,还被奉为长老,你口中的师弟萧晗并非人族?你怎么不干脆告知在场所有人,他根本就是已经堕入魔道!”
李松云面色平静:“是非曲直,自在心间,墨宗主心中既有定论,何必再多言。”言必竟是越过玄霄派众人,立至人前。他随涉世不深,但几番耳濡目染之下也明白当下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若是不给个说法,只会给玄霄派再添诟病。
口舌之争已经毫无意义,唯有实力说话,才能换取一线转机。
赭墨阳手掌轻击:“李道长好爽快,不过既然你已入金丹境界多时,又身居玄霄长老之位,还是让我亲自来会一会你罢!”
话音未落,赭墨阳双手结印,一道金光迸射而出。那光华凝而不散,直直束成一线射向李松云。
李松云身法似电,旋身间挺剑出鞘。他手中纯钧剑剑华如水,似江海凝光。只见他也并未如何动作,握着剑的手臂一翻一台,一道凌厉剑气带着分波平浪之势直对着赭墨阳出招的方向反向而去。
两道金丹真人灵力修为凝结的气旋直面相撞,两两相抗,相持不下。片刻后竟然是分不出高低,在中间直接炸开。气浪翻涌搅弄的小小聚贤阁内翻江倒海。
赭墨阳后退一步,袍袖一挥化去余波。面露惊讶,随后眉头皱起厉声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