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这位洛大少爷知道他心中所想,平和道:“我听说远在太华山的剑门,有大弟子,二弟子。事务却仍由三弟子代掌。可见谁当家作主,只与能力有关,和年龄大小并没有关系。季先生,你说是吗?”
季柯猛然攥紧茶盏:“你是谁?”竟然会知道他姓季。还轻易知道他心中所想。他暗中观察洛沐云,对方在他眼中柔弱地风一吹就会倒,脖子一捏就断,怎么看也不像厉害的人。
洛沐云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对方动了杀心,虽不能视物,在屋中却有如明镜,慢慢走到桌边,说:“大约上天怜我,我瞎了眼,便亮了心。一点雕虫小技,季先生不用介怀。”
这样说着,就坐下来,就坐在季柯身边,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季柯冷眼看着他,忽然说:“大少爷这虽不能视物却有如明镜的模样,像我一位故友。”
因他这话未在心中盘桓,故而洛沐云探不到季柯内心,奇道:“哦?是谁?”
“一只除了吃一无是处的凶兽。”
洛沐云:“……”这是在骂他不是人吗?
“会揣测心思固然能快人三分。但若对方不想不揣不谋,你又能如何?”季柯慢悠悠看了洛家大少爷一眼,也就开始能骗骗人得个手,一旦晓得他如何猜你的,便丝毫不惧了。这天下多的是口直心快,能动手就不动口的人。
洛沐云眼眸半敛,只说:“别人我暂且管不着,只是,现下能知道季先生心中所想,就已经够了。今日有缘相见,季先生有没有兴趣听个交易?”
季柯忽而一笑:“和我谈交易,代价很大。”
“代价大不大,看交换的东西够不够。”洛沐云道,“先生过来,不就是为了打探三弟底细么。凑巧,我还知道那么一些。”
出卖自己的弟弟,这个人瞧着温文尔雅,做的事倒是挺不要脸。季柯扬扬下巴:“你这么不顾念手足之情?”
“我一不曾骂他,二不曾害他,三不曾伤他。如何谈得上不要手足之情。”
季柯道:“哦,那你说说看。”
洛沐云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说:“我因识天机,故而眼瞎,却能破人心,可帮尊上立足蓬莱之巅。只是请你放洛家一马。”
这个交易,季柯是稳赚不赔的。
洛沐云一脸笃定神色,似乎是打定主意季柯会为之心动,从而与他谈条件。
不料季柯却勾起唇角来:“不好。”
不好?
洛沐云一愣。
天底下有多少人想得到的承诺,季柯竟然不要。
“蓬莱有什么好,我不稀罕。”季柯将手中茶盏转了一圈,漫不经心道,“我想要的自己会拿。可是欺负了我的人……”他顿了顿,方说,“我就不能忍。”
“除了这个,洛大少爷还有什么要与本尊说的吗?”
明明这人语气也算平和,洛沐云却听出了一股刀剐的味道。
洛沐云:“……”
季柯等了会儿,见对方不出声,方‘啊’一声,松了手,一弹指便将那茶盏归了原位:“看来这笔生意是做不成了。”
不过这位大少爷倒也不必杞人忧天,他不过是来一探虚实,还没动杀心。只是洛家要是不愿意在南阳乖乖当名门世家,那这南阳第一家,换个人坐坐也未尝不可。想来苏家与金家都不介意在南阳多一块地盘。
洛沐云等这个机缘中的人等了这么许久,还没等来机缘巧合,就忽然察觉季柯站了起来。他心中有些乱,这与他先前算到的不同啊。便听季柯道:“你是不是很惊讶?我便教你,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说着俯下身,按上洛沐云肩头,“可巧,本尊就是天。”
而且他最不喜欢别人猜他心思。
枉想和他费心机,便是再愚蠢不过的事。
洛沐云一呆,根本没想到他等来的会是这么一句话,察觉季柯要走,心知这一走他估计是再也拦不住季柯的,当下便说:“既然季先生心中已有决断,便听小子一言。往后再不要来南阳。随你信不信,但我洛家是无辜的。还请高抬贵手。”
“我来不来南阳,与我放不放过洛家,连我自己都无法决断,何况是你。”
这人有病吧,成天想着自己要灭他满门?
季柯只觉无趣,广袖一挥,人已至三十里开外。
今晚果然十分寡淡,季柯一无所获,负手回到小蓬莱,正好是日出。丹阳从里头出来,而他从外面进去,撞在一处。丹阳一愣,便道:“正要找你,怎一夜未归。去了何处?”
季柯笑着搂上他,道:“没什么,逛了个夜市,见着个神棍。”
“哦?他说了什么。”
“说你天生就该和我在一起。”
丹阳:“……”
他道:“我与师父要回剑门,你要一道去吗?”
季柯道:“当然要去。”
若是从前,季柯这样说,丹阳是毫不奇怪的。但是如今,小蓬莱离渭水这么近,而季柯又早已回到魔界当他的大王,这般问起来,季柯还算意如此说,就令丹阳有些动容。他不禁想到阿婆额那和始祖之间的知己情份,心想,世人都看错了魔界。其实它远比小蓬莱这些仙人客,还要守信痴情的多。
便见季柯大言不惭:“剑还未和你练够,怎么能不去。”
“……”
丹阳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季柯想了想:“让我与你回剑门?”
“对。”丹阳一脸认真,“当我没说。”
“……”
第83章 劫数来时
逍遥子归心似箭,前半夜和徒弟闲话家长,后半夜不知道跑哪个山头对月饮酒,一夜未眠。好不容易太阳初升,他就起身,披了一身晨露,踏进殿中时,身上还有清寒之气。
一进门就道:“阳阳,我们走。”
可惜殿中没有阳阳。
只有阳阳他道侣。
逍遥子眨巴眨巴眼,与正坐在桌边细缀慢饮的季柯对上视线,问:“阳阳呢?”话一问出来,颇有一种不得劲的感觉。仿佛他这个老丈人以后进徒弟门前还得敲一敲,保不齐小两口在亲亲密密。儿大不中留啊,老师父苦。
季柯道:“很早出去了。”
逍遥子点点头:“哦。那我等他。”
说着,就自己在离季柯远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想想不对,他一个长辈为什么要坐这么远,如同一个客人,就又往里挪了点。不够,再挪点。
端着茶盏的季柯:“……”
两人都寂静无声,这室内就有些尴尬,季柯想要不然出去透透气吧,正这么想着,就见逍遥子拿眼瞟过来:“哎,季——你叫季什么?”
“季柯。”
“哦。季季啊。”逍遥子捋着胡子,纠结了半天,搬出手指比了一丢丢,“你既然是魔尊,整个魔界是不是都归你管。”
“不错。”
“那你可知道当年的魔界始尊阿波额那身化何处?”
这个季柯倒不清楚。按理说像始尊这种人,寿几乎与天齐,可他这个位子却也没坐多久。几乎是在四界歇战后不多久他就消失了。后来才传出说他身形化成了一汪湖泊,一身修为滋养了这片土壤。
季柯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逍遥子道:“我听说你们魔界曾有一度魔气暴涨,怨念滋生,魔界生灵苦不堪言。可那时阿波额那已经不在了,不知后来怎么平息的。”
哦。这件事。这事季柯知道。这事说来话长,天地刚分化时,灵气并不均衡,有的地方孤苦,有的地方天生富饶,魔界便是天底下最苦最贫瘠的那一处地。那里有无数怨气,不见天日,阿波额那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神通,清除了那片魔气,将它一并镇压在熔心湖,与地底岩浆翻滚,永不得生。
“始尊身化后,熔心湖底的魔气一下喷发出来。前魔尊与手下四大副使,倾尽全部心力,才重新将它镇压。”季柯道,“只是这不是长久之计。”这也是他想要无上明剑的原因之一,不仅仅是为重振魔界雄风,更是为了清除熔心湖中种种负面怨气。
因为传闻那柄剑是天下至阳至纯之物。
原来是靠修为硬压的,根不能除就不算干净。逍遥子摸着胡子若有所思。
结果一壶茶见了底,也不见丹阳回来。
便听外头风声一响,逍遥子脸色忽然一变。
“不好!”
季柯见逍遥子倏忽间往外疾去,他不明所以,紧紧跟上,刚至空中,却见小洞府位置传来一声炸响,呼啸的灵气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这种灵气不似平时温和,反而锐利如刀。被千万把刀割过身体的感觉可不好受。当下就有弟子受不住,一声惨叫便化成了灰。
逍遥子当机立断,万柄长剑形成剑墙,瞬息万里,正好拦住一波灵暴。初时惊愕过后,小蓬莱的弟子纷纷护住自身,或结成大阵,而那些未及反应的弟子便无法相救。只不过眨眼之间,楼阁倾塌,山体崩裂,风声中隐有呼号,像是哀怨的愤怒。
季柯震惊道:“怎么回事!”
“师父!”
便在这时,灵暴中心忽然飞来一人,墨发白衣,踏剑而来,正是丹阳。他长袖一卷,定睛瞧见这眨眼之间的惨状,凝目道:“赤焰带着他徒弟,进了小洞府。”
他原本是放心不下,故而溜达到那里,谁知无意间撞见赤焰。丹阳原本想跟去,不过没有来得及,而就在他转身要走时,忽然一种危机感袭上心头,丹阳几乎是瞬间拔剑而起。
逍遥子长眉怒竖:“他简直糊涂!”
他不必多想也知道,赤焰不顾一切再进小洞府,一定是想借用这三清聚灵阵,替他徒弟聚灵活命。小洞府中每一处都是他三人精心计算过的,一点外力都受不得,为的就是将小洞府中的灵气扣在一处。方应生自己钻进这天地牢笼中,不死也伤。可是这大阵好不容易成形,勉强将小洞府暴动的灵气归为一处,如今平衡一失,这反弹之力岂非成倍!
只是如今已不是追究的时候,眼见这灵暴肆虐,而山清水秀已一片狼藉。逍遥子目光一厉,左手剑来,右手并指,太华山的剑意瞬时凝成实质,天降大雪,万里冰封。这便是一代宗师的天元之力。忽而一声长啸,众人只见一条金色的蛟腾空而起,阔嘴一张,这天地修为倒吸入它口中。它身上鳞甲渐渐龟裂开来,剥落重生。每剥落一层身形便大一分,及至三个吐息后,那蛟已遮天蔽日,龙头有山头大小,一尾扫去就能平一座山。
它吐出一口清气来,如同飓风,将那种沉重的威压一并吹散。
而丹阳踏步三尺,一身剑意缭绕,灵气遇他如遇尖芒,反被割得支离破碎。小蓬莱的弟子只觉得周身一轻,顿时冷如寒冬腊月,身边聚起一柄柄透亮小剑,心中大惊。以气为剑,随心而至,他身所在即是剑的指,这两个剑修的实力竟然到如此地步。
可这远不够令他们震惊,昨日才削了他们一座山头的剑修手持灵剑,身若游龙,转刺挑翻间剑尖凝起寒霜,他一剑刚出万剑又生,便听丹阳与逍遥子同啸一声,两人齐力,排山倒海般的剑意将那肆虐的灵气强行压回小洞府。
这回有小灵峰的弟子机灵,大喝道:“快结阵。”
一干灵修调起天地之力,如顾挽之那般巨木绿藤瞬间拔地而起,将那团风暴给裹了个严严实实,一层又一层,灵气有如活物在阵中暴动,灵修脑门已渗出汗来。丹阳目光一凝,双手一并,形成阵心的藤木便覆上一层寒霜,冻在原地,渐渐不动了。
小蓬莱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逍遥子却转头就道:“快回剑门!”
小洞府如此失控,剑门小圣地怕不得安好。至于丹门,无涯子早在察觉异状时,便已化作清风归去。那里也顾不上逍遥子操心。
丹阳与逍遥子驾剑而去,季柯心中余悸未消,沉着脸唤来四个手下:“你们三个在这看着,你,马上回魔界告诉万副使这里的情况。”一一交待完毕,便飞身去追。
丹阳与逍遥子一路疾行,还未落地,心中便沉。待至剑门,他二人脚一落地,心中更是大恸。剑门冰霜一片,随处可见被冰封住的弟子。他们或笑或闹,或行走或打坐。无极广场上不乏练剑弟子。此刻面目栩栩如生,却已如同冰雕。
“大师兄!”
便在丹阳心头空茫之时,他精神一振,抬目望去,原来是元明。元明脸上惊愕神色尚未消退,一见丹阳,心中又喜又痛,再见逍遥子,便要跪下:“师父!你怎么才回来!”
这一声长唤,唤得逍遥子心头大动,立马扶起元明:“这里出了何事!”
元明一时情难自禁失控,此刻收拾好心情,便道:“请随我来。”
丹阳与逍遥子二人随他往后山去,一路走去,俱是熟悉的面容。心境强大如丹阳,在看到元心时,却也不禁停住了脚步。
元心还手持长剑,两指并于胸前,似要起阵。他目光如寒霜,盯着虚空,身后是一位普通弟子。丹阳手摸上小师弟冰冷的脸,似乎能看到当时情状。一定是太危急,元心只来得及护住几个,便连自身也未能幸免。
他定定神,脸色阴沉如风雪欲来。一路往北而去,便另外有人前来接应。
正是元真元武,与其余一干弟子。
雪竹林冻了一半,另一半幸存。而元真他们就在那幸存的竹林中面带焦色讨论着什么,此刻听元明道:“师父与大师兄回来了。”脸上一喜,急急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