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子一脚跨进这灯火通明的雕阁大厅,指使赤焰峰上的弟子道:“小娃娃,去给我们备一桌好酒好菜。饿死老夫了。”
听闻动静赶来的蓬莱弟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几个位份高一些的上前抱拳道:“前辈既已出关,可见我们尊主?”他们是知道逍遥子在这的,故而不惊讶。
无涯子道:“你们尊主去寻人,或许很快回来。若酒菜备得快些,他还能喝上一壶。”
听了这话,底下一商量,便分一拨人去备菜水,一拨人去后山候着。
见此阵势,逍遥子不禁感慨:“哎,这些娃娃可真机灵。哪像我那几个。”这会儿肯定先围上来师父长师父短,撒够娇再说。他顺手就摸上了丹阳的头,“什么时候你师弟们也能如这小蓬莱的弟子一般心思灵窍,老夫也就放心了。”
一边听着的季柯:“?”这个师父是不是对自己的徒弟有什么误解?他想到剑门那几个外面穿得有多白肚子里就有多黑的,小蓬莱几个遇到他们都不够玩的吧?
如今灯火通明,季柯倒能好好打量起这个丹阳的师父,未来的‘丈人’——他自己认为。季柯在魔界时,听说剑门宗主鹤发童颜,脾性顽劣。如今看来,他一身长衣有如鹤羽,一头白发如鹤翎,除了脸不够童颜,别的倒和听说的差不多。
就在他四处打量时,便见丹阳看了过来,并冲他招了招手。
季柯指了指自己。丹阳点点头。
“……”
他走了过去。
就听丹阳道:“师父。”
逍遥子一脸慈爱:“什么事。”
丹阳道:“我与您说件事。”
哦?什么事,竟要这般正式。这可是从未有过的。逍遥子一时大奇:“你说。”
丹阳便道:“你不在的时候,我让元真代管事务。”
这事算不得什么。逍遥子点点头:“他心思缜密,做事柔和,处理事务是好人选。”并夸奖了丹阳一句,“你安排得不错。”
丹阳又道:“本门二弟子之位一直空缺。师父不在,我自作主张,收了一个。”
这事也算不得什么。逍遥子亦点头:“此事原就为你心中所愿。既然你终于有了看中的人,
当然可以自行收揽。”
丹阳还道:“顺便与二师弟结成了道侣。”
这事自然也算不得——等等。逍遥子有些狐疑:“你再重新说一遍,我可能没听清。”
丹阳淡定道:“弟子说,您不在的时候,弟子找了位道侣。”说着,便拉过站在一边的季柯。“就是他。”
突然成为场中焦点的季柯:“……”他很淡定。在剑门的时候,这种惊喜吞多了,他现在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就是对这位眼睛都瞪圆的老师父心中还挺同情的。
逍遥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边上目睹成程的无涯子先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位诸明宣的老版花孔雀拍着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幸灾乐祸:“哎哟。”他怪声怪气揶揄道,“老头,我的徒弟果然是比不上你的。恭喜你闭一场关,多了位徒弟媳妇。”
逍遥子还未反驳,却听丹阳道:“不过是向丹门看齐,比不了贵门的。”
无涯子的笑戛然而止。
丹阳微微一笑:“我与师弟的情谊,发乎情止乎礼,哪及得上裴宗主一颗丹心只向诸大长老呢。情愿改头换面,屈身当一名童子,也不肯让诸长老难过。”
无涯子:“……”
这回笑的人就轮到了逍遥子。
不错。
当年诸明宣资质绝佳,却因裴成碧而退至身后,将宗主之位拱手相让。外人只道是同门情谊连心传为佳话,他几个老的却还是心如明镜,大概知道其中玄妙的。只是多年来相安无事,故闭口不提绝不道破。
可今天无涯子敢笑他,就别怪他旧事重提了。两相比较,他两个徒弟和和睦睦,比丹门那两个不要好太多。逍遥子得意道:“老无,咱们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
无涯子没好气道:“既然谁也不比谁好,你得意什么?”真是蠢的。
摸着胡子乐的逍遥子一僵。哎?对啊。当下一拍扶手:“孽徒,跪下!”
丹阳马上跪地顺顺当当,顺便拉跪了季柯。
逍遥子冷哼一声,终于将视线挪到季柯身上,这一看,就皱起了眉头。这人怎么穿得如此,如此风俗,一点也不清雅。长得倒还端正,却邪气了些。他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喝道:“你,对,你是——”逍遥子一时有些难以称呼。
丹阳适时接口:“我道侣。”
“不对!”
“你的二弟子。”
“对。不对!”逍遥子又马上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真的,这世上能令他跪下又如此喝他的人,还真不多。季柯眉一挑,看在这是他‘丈人’的份上,硬生生将那口火气忍下来,道:“季柯。”
季柯?
无涯子将季柯好一阵打量:“逍遥,这人当真是你剑门弟子?”怎么一身魔气缭绕。不过若说不是,他身上确实也有太华山剑意,可惜隐在其中看不分明。
逍遥子眉头皱得死紧,他对丹阳道:“你果真看中他了?”
丹阳嗯了一声,话虽轻淡,却难改分毫:“弟子心如亘石,难以还转。”
哎。
老师父有些忧愁。他不能拿丹阳如何,从来他的心愿便是,若这孩子能真正高兴,晓得这世上苦乐,就算是再难实现的事,他作为师父,也会尽力实现。最多逍遥子也就想过这棵铁树万一开花那可能也会结果,给他生一串小徒孙出来玩。
可是这个——
逍遥子将季柯好一阵打量,在对方肚皮上逡巡半天。
这显然不能给他生徒孙啊。
丹阳很了解自己师父,他既然有把握在此时此地毫不掩饰地开口,就知道开了口事情便一定会成。此刻见逍遥子神色缓转,便道:“弟子若得您喜贺,必感激不尽。”
“我贺不贺有什么用。”逍遥子咕哝着,有些意兴阑珊。“你喜欢就好。”
丹阳便磕头:“多谢师父成全。”
无涯子似笑非笑,轻哼一声,自顾自去喝他的酒吃他的菜。留那师徒三人独自在那。
逍遥子看了他二人久久,方说:“你是说了,可是你这位道侣却不说话。”
季柯这才反应过来,见逍遥子与丹阳皆看他,迟疑道:“多谢师父成全?”说完,就用疑惑的眼神询问丹阳,这就成了?
成了。
说好的师门死不同意勃然大怒赶出师门呢?
你话本看多了。
……
季柯有些郁卒。他原本还打算好了,万一丹阳被赶出门,正好被他抗回魔界当夫人,到时候浓情蜜意一阵好哄,可不就是他魔界中人。
这个师父怎么也不按常理出牌?
第81章 偷听这毛病
不按常理出牌就算了,这师徒二人竟然还当着季柯的面聊起家常。
“按理说这双修的事,为师管不着。可这他是个男的,阴阳之气——”
“我们修得很好。”丹阳道,想了想又加了三个字,“剑不错。”
季柯:“………………”
“他师父不曾反对?”
“他师父不是你吗?”
“……也是。”
突然被大徒弟告知他收了个二师弟并且和对方搞在了一起,逍遥子心情很复杂。逍他倒是没有男女之分,修道的人么,其实不大有所谓。就是万一这二徒弟是被拐来的,对方家中有人寻上门来,硬要迫他们分手,丹阳伤心了可怎么办。
不错。
师父的话本子看得并不比季柯少。他不放心道:“你可知他原先做什么?”
“是个前魔尊。”
季柯:“……现在也是。”然而并没有人听他说话。
逍遥子先是愣了愣,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嗯——阳阳还挺厉害的。既然是魔尊,那应该上面没有再比他大的人了,不会再跳出来反对丹阳与他二人。如此倒也没什么顾虑。
季柯,季柯简直,一肚子的牢骚不知从何发起。
他是个魔尊啊!你们不要说得像个瓜一样好吗?怎么这威慑四界的名头,如今已经这么不值钱了吗?还是和平太久,都不把他这身份当一回事啊。季柯简直要怀疑自己。
既然最重要的事情已经与逍遥子说完,丹阳便话转回旁事上:“师父,你先前传金光令给我,到底出了何事。我以为你死了。”
逍遥子沉吟片刻:“在此之前,可否先令为师做一桩事?”
“很重要?”
“很重要。”
什么事这么重要?季柯暗道,还有什么事能打破他的认知。便听逍遥子说:“先吃个饭吧。为师在小洞府这么久,一粒米都未咽过。”
就这——季柯还待哑然失笑,便见丹阳顿时肃穆了神色:“您不早说。”
季柯:“……”
看来,这事是挺重要的。
可惜一顿饭吃了才一半,外头又是轰然一声巨响,一团火光又在小蓬莱上空炸了开来。今夜已经被炸了两回的蓬莱弟子捂着小心脏,快要承受不来。就听一声大喝:“逍遥,无涯。”然后一阵炙热的风猛然袭进殿内,一道火红的身影倏忽闪现,怀中还抱了个人。
季柯定睛一看,那人岂非就是赤焰与方应生。
“怎么回事。”
赤焰有些难以启齿:“他闯进了我们布下的阵法。”一边说着,一边脸色难看地将方应生抱入内殿,令他盘膝而坐,便一掌按上他背心。
阵法?季柯暗道,看来说什么在小洞府喝茶聊天全是屁话了,说不准这三个人在里面做什么。疗伤不是赤焰与逍遥子所擅长,然而有丹门宗师在,天道手中也能抢下个人来。无涯子撸撸袖子,把赤焰赶到一边,一手探上方应生臂腕,道:“他浑身灵力近乎枯竭。若非还有自知之明,晓得不能硬抗,就算你去将他抢出来,估计也难保性命。”
丹阳听得一头雾水,拿眼去瞥逍遥子,这位鹤发不童颜的剑门宗师捋着胡子,一脸凝重,全然没有方才胡吃海喝的愉快模样。
“赤焰。”逍遥子脸色很严肃,“你去时,阵法如何了。”
赤焰道:“很好。”
“当真?”逍遥子不信,方应生这模样一看就是与他们布下的三清聚灵阵硬抗过,他既然受到反噬,如何阵法便丝毫未损。
“自然是真的。”赤焰分神看着自己徒弟,不忘回怼,“我三人合力布下的阵法,你以为凭应生一人之力就能动摇?你是不信你自己,还是太高看他?”
“当然不是——”
话只说了四个字,逍遥子却闭嘴一声长叹:“罢了。”三清聚灵阵是当年渺瀚真人开创的阵法,借天地三清之力为乾,设阵者自身灵力为坤,形成合势,将一方灵气吸聚起来。要与天地三清之力相抗衡的坤力,何其庞大。他三人几乎用尽全力方与之呼应。
此阵不但聚灵气,还可以困灵。当年四界大战,渺瀚以此阵困过仙,也困过魔。如今逍遥子他们不用来困人,但用法与之相似。此阵若有差池,天下如何再寻人去设阵。
眼见逍遥子甩手而出,丹阳紧紧跟上。
夜风呼号,这满天星辰映在上空,如璀璨明珠。
“师父。”丹阳站在逍遥子身后,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逍遥子不语。
“您若执意不说,也捞不着好处。”丹阳淡淡道,“恐怕师父有所不知,弟子与小灵峰顾挽之聊过,获悉蓬莱小洞府异样。巧得是,剑门小圣地也出了问题。”
逍遥子顿时目光如炬:“你说小圣地怎么了?”
“小圣地灵气失衡,冰雪渐起,草木枯衰。圣地灵物受不了,纷纷出逃剑门。内外灵气不平衡,以致有些灵物吸纳不了过多灵气,不能化解,反而魔化了。”
逍遥子心头大动:“竟然如此。”
“不错。”丹阳目光炯炯,“所以您还是坦白相告的好。”
殊不知这位剑宗竟然面露哀戚:“不是我不说,而是——”
悄悄尾随而至的季柯将一切收在眼中,蹙起眉头。天下间能称得上名号的人也不过这么几个,到底什么事能令一派宗师面露难色。
正这样想,便见逍遥子握住丹阳的手,道:“师父不想你受苦。”
季柯顿时吃了一惊,这什么情况!
然而丹阳闭闭眼,抽出手,便淡然却无畏道:“我不苦,岂非就是苍生苦。我剑门,秉承真人祖训,兼济天下,岂能置苍生于不顾。”
逍遥子动容道:“阳儿!”
“师父——”
一番师徒情深,看得季柯心头大震,不禁后退一步,满脑子是最坏的打算。忽然丹阳就收了神色。“好了。”他道,“戏码演完了,师父,您高兴了吗?”
季柯:“……”
“高兴。还是阳阳孝顺。”白胡子白眉毛的剑宗顿时就换了个神色,一扫先前凄苦,摸着胡子十分满足。这个话本上救天下苍生的苦情戏码,他眼馋很久了,一直心中痒痒想试上一次。可惜门下弟子个个强悍,没人同他唱戏。眼下他不过是心潮涌至,随心而发,想不到丹阳竟然知他心意,陪他过了这么一招。
嗯,大徒弟找了道侣后,贴心不少。
这么一想,老师父看这个徒弟媳妇的眼光就和善很多。
在暗中吹风的季柯冷静了很久,按捺下想宰了这一师一徒的冲动。不能动手,他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一个是夫人,一个是夫人他师父。君子肚里能撑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