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者,杀器也,亦为生。丹阳自练成此招,便不曾用过。
而今所有人,都瞧了个彻底。天地间俱闻剑鸣。
丹阳破空而出,手中惊鸿化作长影,劈天而下,斩断了季柯与洛沐秋交着的灵力,而在这种突然而至的剑意之中,用了魔界之物的洛沐秋只觉浑身筋骨都在疼痛,加之先前季柯之力压迫,一口血喷涌而出,颓萎落去。
季柯只觉手中猎物一松,便要脱逃,心头火起,却淡道:“哪个敢拦。”
便又要伸手去抓。
却抓到一只手。
那手温凉,覆有薄茧,广袖白衣遮在腕间,再往上便有长长两条肩带,如鹤翎一般。他有端方姿容,天地羞于见,极平淡地抚和了季柯的暴躁,令他神思清明。
“他输了。”丹阳看着季柯,便一手捏开他的手心来,方说,“你很好。”
季柯眨眨眼。
一根鹤羽不知怎么地就落到他肩头。
云已消散,太阳出来了。
底下,元真已站起,微拢着手,朝在场门派说:“诸位所见,玄心宗弟子不顾规矩,以杀阵相博,违规在前,我派弟子不得不相应喝,勉力在后。胜负自有分晓。只是大师兄仁慈,不顾自身安危,相劝于剑下。故,此战,是为平手。”
“那么接下来。”元真环视一周,静待片刻,方道,“还有想战的吗?”
第63章 大道无形
在场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神都还没从刚才的比试中回过神来。倒是顾挽之等人,率先翻了个白眼,固然玄心宗违规在前,你剑门也不是无辜被迫,当人瞎呢。只是他们毕竟属小蓬莱,而剑门是大陆之首,怎么说也不是一个界内的事。既然有戏可看,乐得闭嘴,落个清净。谁愿意吃力不讨好。
元真见底下众人都不应声,便兀自说:“众人无异议,我们便再进行下一场比试。”
下场?
下一场是谁啊。
方才见了那么一招大剑势,天地之意尚在心间震颤,谁还记得要比什么。
倒是一道声音响起。
“我我我,金家。”
元真循声看去,就见方才朝他拼命挥手的人,正跳着举手。
金无双见元真望来,喜笑颜开,挤着人群来到前边,更近距离地瞧见这位三师兄的脸。嗯,果然是温润有加,十分耐看。他将扇子往手心一敲,下意识就想喊‘美人’,眼光瞟到旁边弟子锋芒毕现的剑,咕嘟一声咽了下去,只道:“现下是我金家与苏家呀。”
金家与苏家?世家间,不是不战的么。
元真愣了愣:“那,这位公子上场?”
他上场?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金无双连连摇头,顺手就将自家叔叔卖了个彻底:“他们上。”
金家的分家主简直要气死,元真瞧着好笑,就问:“哦,苏家呢?”
本不干他事,乍被提名,苏家顿时瞪圆了眼睛。
便见这位穿金戴银镶玉的世家子弟笑眯眯说:“管他们呢,爱谁上谁上。”
说罢还一脸讨巧,觉得哇我替你解了围活跃了气氛,是不是很不错。
元真:“……”
虽然不明白这位金家子弟是什么意思,但场中氛围,倒确实又活转过来了。
元真淡淡看了眼苏家,苏家面皮发红,瞧着是一丁点上台的打算也没有,至于金家,他金家两位叔叔吃了金无双的心都有,打个屁啊。此时,远处声势浩荡,龙吟阵阵,原来是元武一行率众归来。天边顿现异彩,两兽一龙,俱有泰山隐意,场上众人瞧得双目发直,哪里还有心思顾你战不战。
“至如今已战三场,分别为小天门、灵秀堂略胜。我门下弟子与玄心宗弟子,惜平。”
就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当口,便听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场中响起。
众人纷纷瞧去,无情剑负手于后,惊鸿早已消于身间,他不苟言笑时,当真与冰雕玉砌毫无分别,叫人瞧着都刺骨发寒。丹阳早将季柯一道清风拂于身后,此刻徐徐走上前,看了眼捂胸而站的洛沐秋:“我看,还是稍做休整,明日再比。洛小友,你觉得呢?”
洛沐秋瞧着没有外伤,眼前却阵阵发晕,这也是废话,被丹阳的剑意掠过,他当然有如石锤。他硬站着,不叫他人瞧出名堂,脸就露出笑意来:“剑门弟子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是小战一番,还能惊动天地。”言罢又说,“全听天下第一剑安排。”
惊动天地的人怕是你吧。
丹阳却不戳穿他,只颔首:“如此甚好。”
随后朝元真看了一眼,元真知其意,自去处理后续事情不提。
至于季柯,丹阳与他对视一会,方说:“你随我来。”
而此刻,元武几个已纷至落下,纷纷道:“大师兄。”
“三师兄。”
“季师兄。”
元真一一应了,见元武要跟丹阳去,一把将人拉住。
元武不明所以:“我还有事要和大师兄说。”
元真嘘了一声,朝那边使了个眼色:“家务事,旁人不能管。”
元武一脸震惊。
三师兄笑眯眯道:“想知道吗?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
元武:“……”
剑门代执宗什么都好,性情温和,逢人便笑,唯有一点特别讨厌,爱卖关子。
他在元真鞋子上留下一个漆黑的脚印,走的很潇洒:“不听。毛毛,来。”
便在众目睽睽下,水猊兽走上前,由着元武撸了把它的白毛毛,哄骗它:“你一定知道的吧,来,我们去那里好好谈谈。”
“毛毛?”元真道。
火蠡幸灾乐祸:“因为它毛多。”水猊倒是也反抗过,然而它是灵兽,本性温和,并不能一言不和就扭头走人,福瑞么,总是心地仁慈的,对这个称呼抗议无效后,只能委委屈屈认了。谁让它对剑门弟子的清灵剑气毫无抵抗力呢。
原来如此,元真若有所思,便将视线落在火蠡身上。火蠡虽眼瞎,心却不瞎,下意识浑身皮肉一紧,便听一道温和的声音说:“那——秃秃?”
火蠡:“……”它会喷火的,它真的会喷火的。
这边的事暂且不聊,说回丹阳与季柯。丹阳领着季柯往大殿去,季柯倒也没吭声。由着丹阳进了大殿后,袖子一拂,将门关了个洞洞实实。承功殿内清香萦绕,剑门始祖的画像还挂在上头,多年不褪,瞧着慈目又悲悯,宛若真人。
丹阳朝着渺瀚真人拜了三拜,又让季柯拜。
季柯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整个魔界都朝大道低头了,他能拜?
他不拜。
丹阳看着季柯,手里香递了一会,见他确实不接,也不勉强,只是重又插回香炉内。不知为何,渺瀚真人画像下的香灰——特别多。
“你今日——”
季柯心道,果然,丹阳终于忍不住开口。他今日这一战,开头确是故意露了几分给丹阳看的,至于后头那几分,则是被洛沐秋掺了魔界之物的天地大阵所引。一时有些情难自控,他自己晓得。也知道此一战,必要向丹阳说明些什么了。
却听丹阳说:“剑意不纯,脚下不稳,手中无力,招式不实。”
等着丹阳质问的季柯:“……”嗯?
大师兄一脸严酷:“明日起,你和真武堂下弟子一道上早课,每日早挥剑两千次,晚打坐两个时辰,以清蔬入腹,绝腥肉。从基础打起。十日后,再与我试招。”
“………………”
季柯简直说不出话。
丹阳说完,兀自走出,长袖一甩,就将门窗关了个严严实实。
“这三日,你便在里面反省。”
在剑门多日,竟未学得一分一毫,天赋如此之差。不成大业。
季柯震惊了,直到他欲要出去却被一道强有力的灵气给弹了回来,他才反应过来。
——他这是,被关禁闭了?
“喂!”季柯简直不知该作何心情,又想哭又想笑还很气。哦,他和对方玩心眼,露出一丝狐狸尾巴等着丹阳上钩主动问他来历,到时候真真假假编一通。没想到丹阳竟说不在意就不在意,还直接了当拿出当家的气派,关他!
道侣——道个头的侣!
季柯一点也没有享受到身为道侣的特权!
丹阳听着里头怒骂连篇,敲打地哐哐响,承功殿外灵气稳如泰山,连丝波动也没有,抿了抿嘴,掩去眼中一丝笑意。他不擅长封印一法,可若拿灵力堵门,则是够够的了。
就听里头静了片刻,传出一道声音:“你封了门,难道这三日就不敬香了?”
丹阳:“……”
“上够了。”他说。
毕竟他,可是上了一晚上的香。
待出了两仪门,元真正率着一众师弟在门外候着。他直接看了眼丹阳身后,说:“玄心宗的弟子已送回房中了。伤势瞧着不轻。”
“那让裴成碧去看。”丹阳道,现成的丹师都有,不怕洛沐秋死。
裴成碧?就他那个性,他不去补一刀就不错了吧。元真有些迟疑:“为何不叫诸长老?”
这会儿,丹阳已经走下台阶,雪白的靴子踩在地上,便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诸明宣心软,容易被人骗。”他沉吟道,“玄心宗故意挑事,怕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个洛沐秋,你派人查过没有。”
元真说:“已遣弟子赴往南阳。”
正巧四大家都出了人手留在剑门,家中空虚,要打探一些事,少了许多阻力。
又道:“万一裴成碧不去怎么办?”
“他会去的。”丹阳道,“除非他想叫诸明宣现在就赶他出门。”
说到这两个人,元真摇了摇头。难道诸明宣当真对裴成碧丝毫不起疑心?怕也不是吧。可既然他肯作面上的和平,充当无事,倒也怪不了露着小把柄在他剑门手里。
元明唏嘘道:“主事当家出门这么久,他二人竟也不曾回丹门一观。倒放心得下。”
这话就不用丹阳回答,反是元武道:“丹门不止一位长老,也不差这一位宗主。”说着,将季柯给他的乾坤袋重又递回丹阳手中,“大师兄,你把他关起来,莫不是怕别人对他不利?”
丹阳摇头:“他修为之深厚,不亚于元真。”一边说着,一边将乾坤袋随手一翻,收入袖中。他袖中宛如无边山体,亦可纳万物。“只是,季柯所行功法,与我等不同。洛家弟子不过稍用魔气催化,便能引他心绪。可见其功法弊端。”过于暴躁,不够沉稳。
说到这里,元真略略一思索,便想问:“季师兄他到底……”
丹阳略一抬手,便将他话头止住了。脚下也停下来。
他银冠高束,青丝如瀑泄下,随着走动飘乎的鹤翎就沉静下来,伏在肩侧。
“他想说时,自然便说。他若不说,难道他就不是季柯?”
始祖曾言,身份表象皆是虚妄。若他心机不纯,便是剑门弟子,亦有诛门之险。若他心无杂念,即便从深渊火海行来,仍旧念同门之谊。
“收他入门,虽为小计。可入一日门,便是一日弟子。剑门未驱他远走,他便仍是你们师兄。”丹阳淡淡道,“明白么。”
元真等弟子肃然起礼:“谨遵师兄教诲。”
大道无形,化归于天地,既不是万物,又容万物。多少人为求道证道碰得头破血流,但这其中包容之意,又几人能明白。若不明白,便生狭隘之心,一念成魔,岂非也是容易的事。
且说这头,季柯试了许多种方法,亦不能破开丹阳所封。他若真想相撞,调动起幽冥之力,倒可作一行。只是这样,便成了与丹阳相抗。似乎也不到这种程度。
但是一回头——
老道人悲悯着双目看着他。
季柯:“……”
哦,他原先的念头是什么来着,回到魔界后,收了剑门。到时候,不许他们点香。当然,只要丹阳肯听话,便允他一两回。魔尊么,还是挺大肚的。
便在这时,他听见窗户吱嘎一声响,开了一条缝。
季柯精神一振,几乎要痛快笑出声。说着不许这不许那,到底是心软的吧。他过去一推,开了半扇。就见外头雪地中,换回裙装的小师弟正冲着他笑。
季柯笑道:“好,好心儿,回头给你买糖吃。”
说罢,便要跨出去。
一撞撞在灵墙上。
“……”
元心理了理袖口:“大师兄交待了,这三日,要让季季静心反省。不能吃,不能喝。好好打坐以修身心。他也是为你好,毕竟你这么弱,再不好好习剑,被人欺负怎么办。”
季柯跨着半条腿,心情复杂半晌:“那你来干什么。”
“大师兄仁义,怕你无聊,故你虽不能玩,但可以看我玩。虽不能吃,也能看我吃。虽不能闲话,却能听我念道经。”说着,元心便笑,眼睛亮晶晶的,“季季,开心吗?”
季柯看了他半天:“……你一定是恨我。”
“……你不喜欢啊。”元心歪歪头,“那我去找顾山主玩吧。”
说着就要走。
便听身后道:“回来!”
元心偷偷一笑,就一本正经回过身来。
季柯满眼复杂:“不许去。”半晌才不情不愿,“在这呆着。”
找什么老不羞。他都大元心几百岁,当爷爷也不为过。
元心暗笑,心说三师兄教的方法果然不错,面上却十分乖巧:“哦。”
然后季柯便抱膝坐在窗前,隔窗看着元心在那堆了一下午雪人,虽穷极无聊,倒也还能指点几下。一大一小,也不知道是谁在陪谁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