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季柯每回被他气的无话可说,丹阳微微笑了笑,待回过神来,才在池中倒影瞧见自己的神情。他怔了片刻,忽然一掌挥去,激起水花三丈。
不过光影间,人已到了空中,落于一棵松柏树顶。
林中风俱被挡,一出去就知山间风大,夹杂着雪粒。衣衫飒飒,长发乱舞,丹阳从未如此随意,立于树冠顶,负手望去,远方楼檐半隐,是他见了一百八十年的地方——
剑修手一翻,先前被收起来的师门令便浮至空中,逍遥子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是他听习惯的老头的声音。
丹阳微一沉眸,再看了眼远方剑门,拔身而起,一身灵气充沛,似有无穷无尽之意,整个人犹如白鹤一般,直直扑入云层之中,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天际。
而这时,季柯他们正在丹房和裴成碧口舌论剑,丝毫不知道他们为此而争辩的人——
已经跑了。
不错。
丹阳他觉得很烦,一个不高兴,就上了天。待回过神来,已经离剑门有一段距离,往下看去,因着天色渐晚,陆地上灯火渐起,待聚齐处,便是人家。他心思一转,干脆去散心了。
太华山在大陆极东,群山连绵起伏,因长年云雾遮缈,故有仙山之称。寻常百姓若要打猎,也只在外围转悠,不敢往里的,怕迷失方向。但有那么几个不小心钻进去,然后被剑门弟子给顺手救出来的,得了命便四处宣告,那山里头有仙人。
如今仙界并不在此,但修士这类刀枪水火样样精通,又命长容俊的,于寻常百姓而言,确实也称得上是仙人二字。
丹阳这一降,便是降在太华山外一处县城里头。
这时日已落,华灯初上,青石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摊贩吆喝声中,忽然便响起一阵抽气声。熙熙攘攘一条街,硬是被丹阳走出了一条宽敞大道。
他发未系,衣裳随意一披,又生得地上仅有天上难寻,于灯火夜色中信步而来。夹着包子的客人正要将包子往嘴里送,这么突然一瞥见,顿时连筷子也不会用,手抖了半天,噗通一声,还是将包子落了下来,滚在地上,一路就滚到了丹阳面前。
“……”
丹阳驻足,弯下腰,将那个包子捡了起来,信手一掸,便去除了灰烬。而后道:“谁的?”
“我我我我的!”
那客人见丹阳望来,一双无波美目映出万家灯火,顿时激动地连话也说不周全,见丹阳要将包子递给他,连忙道:“送送送送你了——”
“哦。”丹阳垂眸看了看这个包子,“那就多谢了。”
说罢,几口就将包子吞下肚,继续逛他的街。
美人么,就算是狼吞虎咽吃包子,那也是很赏心悦目的。那客人还沉浸在仙人与他说话的氛围之中,余光一瞟,便见桌上多了锭银子。嗯?天上掉下来的?
这一路愈走,天变愈暗,灯火却愈亮。人群很热闹,但他们都很小心翼翼绕开了丹阳,这一切的热闹,就仿佛与他无关。欢笑无关,哭闹无关,就连寻常为生为死的奔波也无关。这种热闹,与长年在山巅上瞧着日出日落的孤寂,又有何分别呢?
丹阳从不知孤独是如何心境的。
可此刻,他却心生出一种怅然来。
他想到了季柯,他们在富锦镇时,也曾遭人围观,季柯走在他前面,因嫌被人瞧着烦,便一手拉过了丹阳,匆匆往前寻店。
季柯……
丹阳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有力,覆有薄茧。那是一双握剑的手。
但若不握剑,换之以人的温度,似乎——
也很不错。
丹阳收起手,微微谴束了自己一声。他继而往前走去,便经过卖糖葫芦的,卖风车的,卖包子煎饺的,亦经过卖灯笼书画的。而后他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面前有一位姑娘。
当然,并非是因为这位姑娘如何貌若天仙。美人白骨,在丹阳眼中,都是一个模样。他会停下脚步留意她,是因为明明是在人流人海中,她却驻足一旁,在发怔,而令她发怔的,却只是一幅画,一幅空白的画。上头甚至连个笔墨也无。
丹阳忆起方才自己在池中所见神情,觉得和这姑娘多有相似。难道这姑娘瞧着普通,实则也是个大乘期高手?不然为何会在对方脸上,瞧见自己也有过的模样。
他眯眯眼,走上前道:“喂。”
而后犹豫了一下称呼,喊道:“女人?”
第58章 他心有困惑
他这样目光湛湛,仿佛喊的不是‘女人’,而是在叫‘倾城佳人’。
那名女子明显被丹阳惊到了,一回过神就撞见这么一张脸,一时之间眼珠乱瞟,总觉得对方不该在叫她,可眼角余光扫去,见其余人皆小心翼翼瞧着他们,嘴张合半天,只能说出一句:“公子……叫我?”
说完,才仔细看去。
此人气质独特,不太像是县城中人,明明容貌华贵,却衣衫不齐,如果不是因为不曾有轻佻流氓之举,光凭他叫的两个字,倒像个登徒浪子了。
丹阳疑惑道:“当然是在叫你,我难道还在看着别人吗?”
谢婉清:“……”
这人——啧。
她秉持着良好的仪态,行了一礼,方说:“公子唤小女何事?”
丹阳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那空白的画,直截了当道:“你方才在想什么,为何会露出那种神情?”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在想剑法么?”
剑法?这跟谢婉清大约一辈子也没有关系。乍被这么一问,她本该有些生气,因为这实属失礼,但或许是因为丹阳长得实在好看,又或许是因为他神态卓然,眼神清澈,一时竟天真如稚子,丝毫瞧不出浪荡的地方。故抿了嘴,犹豫片刻,方轻声说:“在想人。”
丹阳追问:“什么人?”
“……喜欢的人。”
这里人来人往,并无熟人,而又心中苦闷已久无处述说,谢家小姐在丹阳的注视下,不知为何,心里话便脱口而出。一经说出,就觉得畅快许多,索性无所隐瞒,故没注意到丹阳在听到她话时,有些讶然的神情。
谢婉清道:“我在想我喜欢的人。”
“……”
丹阳有些惊讶,亦有些迷惑。
他重复了一遍:“喜欢的人?”又上前,认认真真打量了这画几许,“对着这幅画?”
这是个空白的卷轴,上头连丝墨点也无。丹阳看了一会,又捏上一角,拿灵气探过,并无异常。这果真只是一张白纸,一点天机也没有暗藏的。盯着一幅画想男人,这女人造诣如此深厚么?那岂非她对着无字天书,也能想出绝佳剑法。
一时之间,丹阳看谢婉清的眼神,带了些探究和琢磨。
谢婉清看了看自己,并无不妥,便是连头上的簪花,都是新的。不禁道:“怎么,小女子有何不妥,竟让公子这样打量?”
丹阳沉吟道:“无中生有,你于冥思一事很有天赋。”
他这话,换个对象说是一种夸奖,可对着谢婉清……对方一个字也听不懂。谢婉清虽然不明白,但见他目光坦荡,不禁心中一乐,莞尔道:“虽不知公子所说何意,但天赋二字显然差矣。无论如何来看,我都不过一介平凡女子。”
“那你为何对着白纸还能想这么多。”
哦,是这样?直到此刻,谢婉清方晓得,丹阳究竟要问什么。她看着丹阳的模样,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大胆道:“公子若是心中有人,便会明白,什么是相思。”
“相思我知道。”丹阳坦然道,“世间男女最喜欢这个。”有的思过头,还会生病,如果思的时间太久,便有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他和逍遥子在俗世时,见过不少,也听过不少。
谢婉清道:“你既然知道这个,就应该明白,既然想念一个人,无论瞧见什么,都能在心中想到他。看什么都是他的模样。听见什么也想告诉他。”
丹阳:“……”
所以那幅表情,是因为在想一个人?
他沉思了一会儿,此言不错,他确实也是想到了季柯,但那是因为对方总是在干扰他,应当是与相思这种事毫无关系。丹阳又想到,如果这满街的人,满街的物,包括手中拿着的包子,全都是季柯的模样……
大师兄微微蹙起了眉头。
有点堵心。
好像并不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
谢婉清见这位年轻的公子一会儿发怔,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神情转冷,暗道,这人如此奇怪,不知从何而来,听他语气仿佛不懂人情世故。谁要是他的心上人,那可真叫倒霉哩。
道便缘自心,求道即是问心。
丹阳不过是随处一见,恰巧被谢婉清的神思勾起心头困惑,因心中一动,故向她求证,结果对方说了半天,全是空话,并没有能令他解明白,当下只觉得是白问了。
本欲离去,就听前方吹吹打打,一群人向前头涌去。原本就挤攘的街头一下更拥闹,丹阳信手一拂,就将人群与他隔了开来,纵使外头如何拥挤,亦不曾碰他分毫。
片刻,一行吹吹打打的人一身红妆,在众人簇拥下自他们身边经过。
丹阳冷眼旁观,并不如何有兴趣。
谢婉清却伸长脖颈,听了一会儿闲语,知道是柳家姑娘成亲。这位柳家姑娘和她夫婿,说来也是有故事的人。她怔怔看了会,想到自己情郎,心中一痛,就不自觉落下泪来。一行热泪滚下,却觉得一阵风拂过,面上就干净如昔,眼泪无影无踪了。
谢婉清眨眨眼。
就听一人低声道:“你哭什么?”
那声音委实好听,像极了从前他哄她的模样,谢婉清眼一闭,又落下泪来,擦也擦不尽,听人在问,便喃喃道:“他要成亲了。”
成亲……
丹阳道:“他成亲,你为何要哭。”
这一句话,才将谢婉清唤醒。她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这周围的声锣打鼓就一下涌入耳膜,而方才觉得熟悉的声音,也变得陌生起来。
“……”谢婉清擦了下脸,方道,“没什么,是我失态了。”而后勉强一笑,说,“今天柳家小姐成亲,你要不要去看?”
丹阳:“不看。”
“柳家嫁女儿,声势可大了。你真的不看?”
依着直觉,谢婉清觉得这位公子心中一定藏了什么人或事却不自知,既然他非要揪着自己问个清道个明,倒不如让他瞧上这一场热闹。
丹阳刚想又说‘不看’,脑中忽然间划过谢婉清说的‘相思’,稍一思忖,就换了主意。他道:“你也看。”而后也不等谢婉清同意与否,拎着她直接跃过人堆,犹如夜间一只白鹤,施施然落在房顶。占了一个最有利的位置,将底下张灯结彩、红色绸海尽览无余。
谢婉清猝不及防上了天,吃了一嘴风,落地时腿都软了,等丹阳松开手,直接便跪了下来,扒着屋檐不放,结巴道:“你,你会飞?你你你是妖怪?”
妖怪?
丹阳淡淡看她一眼,负手往前走了两步,并不回答,却问:“这就是成亲么?”
穿着红色的衣服,到处贴着囍字,又有吹锣打鼓,就是人间所说的夫妻了。修道的人,并非是和尚需要清心寡欲,也有不少结成道侣的,只是因为离剑门太遥远,所以丹阳也不知道,他们结成道侣时,是不是也需要吹锣打鼓,这样互相跪拜。
谢婉清被夜风一吹,心中愁绪就散了不少,她心中已觉得丹阳十分古怪,又想,这样好看的人,说是精怪仙人也不为过,一时就觉得他这样天真是能理解的。便只当自己在愁思中,做了一场梦,道:“不错。成亲是人生大喜事,都该高兴。”
她这样说着,就又被丹阳捅了一刀。
“那你哭什么。”
谢婉清:“……”
“两情相悦成亲便是喜事。若有一日,你喜欢的人嫁给了别人,你也会伤心。”她这样说着,声音就逐渐低下去,却又道,“但只要他高兴,我,我愿意他好。”
又是高兴,又是不高兴。丹阳皱起眉头:“那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言罢忍不住啧了一声:“你们真麻烦。”
他这样不近人情,非要戳人伤心事,本该令人生气。谢婉清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对方可能听不明白。他连什么是相思都不懂,又能指望他明白什么呢?如果真的有人能这样无忧无虑,永远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滋味,也挺好的。想到这里,她说:“高兴时也高兴,难过时也难过。但若一定要计较起来,我也并不后悔。还是情愿难过些的好。”
这样才不会白活一场,叫他忘了自己,或是自己忘了他。
努力理解了半天的丹阳:“……你们真麻烦。”
谢婉清失笑:“对,但愿公子永远不要像我一样麻烦。”
说罢,两人便不再多话,下头正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俱是喜汽洋洋,欢声笑语能冲破天际。喜服映红了新人的脸庞,隐约可瞧见他们眼角的晶莹,似乎是喜极而泣。人间难求一白头,谢婉清看了很久,久到底下已散去宴席,人已离场,这才唏嘘一声长叹——
发现屋顶早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谢家小姐:“……”
“喂!你好歹放我下去再走呀!”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她了。
她欲哭无泪,正想朝着下面喊人救她,就觉得一阵清风拂过,眼前一花,已经落在地上。而此地正是一处画摊,面前是一幅空白的卷轴,仿佛先前一切都没有发生,全都是她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