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被元真布置在离雪竹林约莫一道山壑的地方,隔了个崖,需过两座铁锁吊桥方能到。季柯没有去过,但是摩罗那刚从那来,所以知道路怎么走。他们迎面过去时,偏巧又撞上了洛沐秋,他没有和公孙无昊呆在一起,却也不是一个人。
洛沐秋身边还有几个穿着世家衣服模样的,有说有笑。
世家弟子,出来修道的不多不少,总有那么几个。他们地位尊贵,有钱有权又有势,有那么几个实力尚可的宗门当靠山,对他们来说是一大助力。而宗门所寻灵石稀材,世家又能较他们而轻易得到。可谓一举两得。
摩罗那一直留在丹房那里,当然是不知道洛沐秋在无极广场上的豪言壮语,也不晓得他曾经拦下过季柯。眼下他只见洛沐秋一行人走来,便对季柯道:“这小子之前闷声不响,连个脸也不透,看不出人缘还挺好,很吃得开啊。”
“我们要绕开不?”
“绕什么。”季柯乜了他一眼,“你在自己家还绕着走?”
说着他就面不改色地迎了上去。
洛沐秋早就看见了季柯,可季柯一副眼里只有路的样子,令他将未出口的招呼给咽了下去。倒是他周身几个,比他来得早的,客气有加道:“见过剑门二师兄。”
二师兄者,次居大师兄之下,又高过代执宗元真,值得他们这一叫。
季柯勾勾嘴角:“诸位有礼。”
然后就光明正大的带着摩罗那走了。
洛沐秋:“……”
待季柯走远,那众世家子弟才道:“这剑门果真不拘一格,朗朗乾坤都可以和魔界交好。”
“说不定那人是弃暗投明的呢?”
“你是阳春白雪听多了?还弃暗投明,你见哪个宗门明到天上去的。”
“洛少爷你说是吧。”
洛沐秋正看着季柯离去的方向沉默不语,便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微微笑了下:“既然在大道宗门中,就不要叫我少爷了。论资历,我还不如各位师兄呢。”
“哎这话就太客气了。”
“对了。”洛沐秋道,“你们方才叫他二师兄,可是剑门不是没有二弟子的么?”
一个背上负着扇子的人道:“我们也是才知道的,听说是逍遥子前辈养在外面的徒弟,前阵子才召回剑门,还办了入门大典。叫,季柯?”他也不太确定,和其他几个人询问。
“似乎是,我听扫地的弟子这样说。”
季柯……
原来你叫季柯。
养在外门么,怪不得从未听说过。洛沐秋心想,如是这样,倒说得通。为何他动用过南阳洛家一切力量,也不曾找到过此人。只是,当年明明他找上的门,为何忘的如此之快。难道对于大道中人来说,区区十几年,便不是年。当真只是漫长岁月中一粒尘埃?
洛家少爷心理活动如何——
季柯毫不关心。
他们已过了桥,转过弯角,就能瞧见藏掩在林间的小院落。上方铿锵一声划过一道蓝色的光,或许是哪门哪派的弟子。自从前几日剑门来了许多外客以来,对于这动不动天上就飞过几个人,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季柯到时,院门已开,屋内青烟缭绕。他眯眯眼,走上前。
诸明宣和元武正在院中掸着这满天烟雾,元真也在。三人灰头土脸,简直像是从外头乞讨回来的,哪里还有一丝风流倜傥的修士模样。
“你们怎么回事?”
这样说着,季柯眼已瞄上了诸明宣的手。他手里握着一个白色小瓷瓶。季柯心中一动,莫非这就是玉香花凝露。
诸明宣本能之中察觉一道不善的视线,循念望去,却并没有瞧见异状。他咳了几声,终于受不了这散不去的烟,解下大孔雀披风扬至空中,便见那披风忽地化作一柄扇子,呼拉一扇,氤氲不散的青烟立时逸了个干干净净。
“非得动粗才肯走。”诸明宣一边嘀咕着,一边将白瓷瓶放入怀中。
季柯眼角一抽,放入怀中是几个意思,不打算给了?
季柯想的不错,诸明宣还真不想给了。倒不能说不给,他当初是和丹阳谈的交易,这就是他的压箱筹码,这么简单就交了出来,他拿什么和你剑门谈?
诸明宣伸指一勾,那件大孔雀披风就又回到了他身上:“难为你们两大弟子都来我这等,丹既然已经成功炼完,我们就散了吧。啊。”
元真面上笑意不变:“散了是什么意思?诸长老,难道要食言而肥吗?”
“我炼丹这么久,都不许我休息一下?”诸明宣道,“何况若要交换条件,丹阳也未亲自前来吧。等他来了,我们再聊。”
“看来诸长老是一点也不关心,无涯子前辈境遇如何了。”
元真还待开口,便听门口一道悠悠然声音传来。
诸明宣顺着声音瞧过去,就见一身黑衣的季柯,施施然站在那里,身边跟了一个魔修。眼前的情景一下与当年渭水一见相重叠。季柯?还是魔界那个人。不,只是像吧。诸明宣实在想不通,魔界那位有什么理由站在这里,和他们闲话家长。还是说,剑门的人眼都是瞎的?
诸明宣的目光有如实质,似要剖开季柯,好瞧瞧他的心肝肚肺属于何方。
但是他没能从季柯身上,瞧出魔修特有的气息。反而有股清沛的灵力,在他周身运转。这股灵力一看就带了太华山特有的剑意,凛冽干粹。
“……”
元真见诸明宣视线在摩罗那和季柯身上徘徊,心知对方存有疑惑,便说:“这位兄弟,是听说你们在这,所以随大师兄一道归来,特向丹门求药的。”
求药?
噢,对。裴成碧知道这事,诸明宣却不知道。
季柯捅了捅摩罗那,摩罗那心领神会,两步上前,就是一声嚎叫。
“诸长老!”
诸明宣被叫得心中一跳。
就见高大的青年用与他身躯不相符合的哀愁,落下两滴泪:“此事,说来话长……”
——然后就添油加醋极尽所能讲了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
听得元真元武瞠目结舌,诸明宣潸然泪下。
“后来我与媛媛,就只能相望不相识,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如陌路人。”
真话十句掺一半假,但到底留了五分真意,讲着讲着,摩罗那自己也动了真情,先开始不过是假装嚎两声,到后来,心头一痛,想到生死相隔并非不可能,而是就在眼前,不禁是真的流下泪来。真情流露的泪水,是滚烫的,落在雪地上,就将雪地融了个小小的浅坑。
诸明宣听他那句,亲近如同陌路,不知想到什么,也觉悲从中来,不由得一声长叹。上前一步将人扶起:“我知道了,你既然不远千里而来,断无令你空手而归的道理。”
他这么一弯腰,胸襟就敞了开来。
而后站在摩罗那身边的季柯,顺便就将手伸进了诸明宣的衣襟。
——掏出了小白瓷瓶。
诸明宣:“……”
元真:“……”
然后是外面的一道声音,淡淡的,却不知深浅。
“你的手,在干什么?”
唇红齿白,神色冷淡,一双与他年岁不相衬的双目,几乎能将季柯盯出洞来。
正是裴成碧。
第57章 丹心阳火
裴成碧是见到丹房方向起了烟,心中虽然知道依诸明宣的手段,不会在拿手好戏上栽跟头,脚下却不知怎么还是一路匆匆赶了过来。这一来,就撞见季柯将手伸进诸明宣衣襟那一幕。脑子不及嘴快,一句冷冷的询问就冒了出来。
“你的手在干什么!”
“……”
季柯看了看手中白瓷瓶,顺手就放进了乾坤袋。进了衣兜的东西,尚能被强行取出。进了乾坤袋,没有丹阳开口,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分毫的。
他一边放着东西,才一边说:“啊,诸长老的东西要掉了,我便顺手扶了一下。不过既然这本来就是给大师兄的,那我就先替他收着了,省得诸长老还得再受累拿出来。多辛苦。”
说着,给了对方一个十分和善的微笑。
摩罗那:“……”要论这种毫不遮掩敷衍到家的作派,也就季柯了。
诸明宣定了定,由着松书凝沉着一张脸过来,视线将他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总感觉背后发毛,那种只有裴成碧在才会有的压抑感冒了出来,令他不愿多言。
“季师叔说的是。”松书凝再转过身时,已是换了幅神色,瞧着又天真又无辜,哪里还有那种逼迫他人的气势,“不过一物交一诺。既然东西已依言交予贵门。贵门大师兄答应我们的事,是否也请尽力办了呢?”
因他个头不高,不过只到在场诸位胸口而已,走得近了,季柯便要低头瞧他。
“丹阳答应的事,自然会办。不过眼下我门有庆典盛事。总得过了这段时间——”
却不料话未落就被打断。
“我丹门能等得,人命却等不了。万一在这段时间,师祖有了差池,你们承担的起?”
松书凝微笑道:“还是说,外头所传俱是真,贵门大师兄已卧病不起,强弩之末。非得靠我门长老炼制的玉香花凝露,方能回复元气一二。”
四周忽然一片寂静无声。就连树叶都停止了摆动。
只在两个呼吸吐纳间,季柯才淡淡一笑,道:“都有些谁传的谣言,不妨说出名来。”
他这话极其寻常,与君共事近百年的摩罗那却深知从前大王脾性,从中听出了一丝血气。
元真与元武俱察觉空气中风雷涌动,一丝紧张的氛围蔓延开来,元武悄悄并出两指,却被元真不声不响地给按了下去。他心中一动,侧目瞧去,但见三师兄面色平和,瞧不出任何一丝异样。元武眼神一垂,便将手劲松了下来。
松书凝与季柯对视不过一瞬,却如同瞧见了漫天风霜。片刻,方说:“空穴来风,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玩笑话而已,季师叔又何必追根溯源。”
“我可不觉得哪里好笑。”季柯扯扯嘴角,然后他微一侧身,就叫上了诸明宣,“诸长老好福气,师弟伶牙俐齿,徒弟不遑多让。眼下你都能享清福,出门不必操心了。”
松书凝脸色一变。
季柯将他与裴成碧相提并论,而裴成碧与诸明宣之间的恩怨心结,连他们自己都久久不能解,又岂是外人所能道。这话不吝于在诸明宣心口又插了一刀。
他一眼看去,果见诸明宣面色一白,良久才说:“不错,果真是我福气。”只是福气两个字,却说得又萧索又落寞,笑比哭还要难看了。
见此情形,裴成碧恨得牙痒,但碍于身份,一时说‘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硬是忍住了没有蹦出半个字来。
捅完刀的季柯心中冷笑,这才觉得神清气爽。呵,和他斗。
倒是诸明宣,按过那波被季柯的话勾起的心绪,一时自身情绪难解,也懒得去和对方争辩什么,只道:“话糙理不糙,书凝所言,亦是我要说的。贵门既然得了药,还请尽快履行承诺,免得传出去,落下个迫人毁诺的名声。”
可不太好听。
元真这才上前一步,温和道:“这个自然。不过,待我与大师兄商量后,再告知二位,该当如何处理。”他看了看天色,已略渐沉,“请二位回去休息,明日一同参加群英大会。”
话都这样说了,再争,就是在胡搅蛮缠。都是活了上百年的‘老人家’,实在没必要口头置气。诸明宣二话不多说,就朝外走去,松书凝待要上前扶着,诸明宣微微避了一避,叫松书凝一愣。诸明宣自己也愣了下,而后才扶上额:“哎,我和你置气干什么。”
然后搭上松书凝的手,由着对方将自己带离了丹房。
“……”摩罗那捅了捅季柯的手臂,轻声道,“老大,你这一刀扎得结实啊。”
季柯:“?”他扎什么刀了?
摩罗那看他脸上茫然不似作假,有些迟疑:“你不知道?”
他知道什么啊,一直在魔界安内打架,外面的八卦得有人出门了才能传进来吧。
季柯不过就是依着裴成碧出个门还乔装打扮不欲让诸明宣知晓身份,由此判断这对师兄弟铁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在里头。一个宗门,师弟当宗主,师兄却避世,这不摆明告诉别人他们有故事么。你当所有的门派都和剑门似的,个个把宗主之位往外推呢。
摩罗那:“……”不知道你这刀还捅得那么精准!
季柯哼了一声。要不他这个魔尊白当的?
元真走上前来,说:“这怪不了季师兄,是诸长老自己心有郁结,因而想多。”
他长叹一声。
随及才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他们是因为什么而争起来的。因为丹阳啊。
那么——
“大师兄呢?”
大师兄——
他不在泡澡。
此刻已到了百里之外。
自季柯走后,丹阳原本想趁着清静,再好好调息一番,却不料越静心越烦。明明季柯已经不在,丹阳却总是想起他一言一语,在脑中驱之不去。神剑冢中也好,剑池内也罢,对方或笑或怒,神情生动。那句‘你是我喜欢的人’,萦绕在耳,令丹阳不经意便想起。
湿透的头发不过瞬息就干透了,荡在身前。丹阳已经起身,坐在岸边发怔,腿却还浸在池子里。他腿一晃,池中水便也跟着晃了晃,打皱了镜花水月。
为什么?
丹阳蹙起眉头。这种混账话,早在季柯刚来时,便已说过不少。他从不曾放在心上,怎么到了如今,却在意起来。是因为他碎过剑心,道心不稳?不,不可能。道心不稳这事,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一位修士身上,却绝不包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