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那道:“能救,我自然会救。”
裴成碧哦一声:“如果我说,救她便要你以命换命呢?”
摩罗那顿了顿。
裴成碧心中冷笑,果然涉及性命关头,就开始犹豫。
就见摩罗那凑到季柯身边轻声说:“怎么现在求药还是走这么恶俗的套话么?”
季柯看了眼裴成碧:“我怎么知道,可能是他们丹门仍旧如此吧。”
哦。
摩罗那回过身义正言辞:“只要能救她,要我的命有什么稀奇。”
裴成碧:“……”他都听见了。
但他没有说谎。这世上之物相生相克,解铃还须系铃人,救命也是如此。摩罗那的魔修固然能缓解钱小姐的病症,却是饮鸩止渴。若要她全好,得寻魔界中人的心骨,心骨乃修为汇聚之所,替她换上一块,才算彻底好了。
可是看这个青年的模样,裴成碧碾了碾指尖,傻里傻气。
他不欲再多说,只道:“那你就好好养着吧。”
摩罗那一懵:“什么意思?”
“养胖一些。”裴成碧睨了他一眼,方说,“取你心骨时好活命。”
待裴成碧离开,摩罗那方指着他道:“大王,丹门的人都这么讨厌吗?”
季柯道:“向来讨厌。不过你离开魔界早,所以不曾与他们碰过面。”好歹他还在渭水时与诸明宣他们交过手,故而知道一些对方的习性,不至于生气。
但是。
季柯严肃道:“你果真愿为了她不要性命?”须知大陆修士须修炼才能活得长久,而魔界中人生来寿长,修道为什么,不就是要与天同寿。这本是别人想也想不来的天运。摩罗那竟然轻易言死?
摩罗那愣道:“你以为我骗他的?”而后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没有骗他。如媛媛能好,我情愿她不要记得我,也好好活下去。”
他说这话时,神情恳切,如何有当年大斩四方的狠戾模样。一点也不像魔头。
季柯沉默了一下:“……你怎么没肯为我去死。”
还黯然神伤的摩罗那猝不及防:“嘎?”
季柯阴沉着一张脸:“当年战场上,本尊多次险中求胜,也没换来你半句忠心啊。”
呃……
摩罗那挠了挠头:“这个,好像有点不一样吧。”
他小小声道:“当然我可以和大王同生共死,但钱小姐我宁愿她活着嘛……”
然后声音就在季柯吃人的目光下渐渐低了下去。
摩罗那猛然一敲季柯背:“大王,你在这站着干什么?你不是还有事吗?”
季柯被他敲地一趔趄,有些懵。有事?哦对。他本来是想试探裴成碧的。在试探裴成碧之前,他原本是要先去雪竹林等丹阳啊。
话又说回来,怎么丹阳洗个澡,要两个时辰之久么?
掌宗房内。
一桶热水已毫无热气。
水面光洁如冰,不,它就是冰。
丹阳未着寸缕,坐在冰桶之中,寒霜顺着桶沿,往外蔓去,已渐至大半屋子。
室内温度令人瑟瑟发抖,丹阳头顶,却冒出了热气。
他闭目凝神,额间自剑心消失以来就黯淡的小火纹,此刻光亮如新,艳丽欲滴,似乎要烧起来一般活转。万籁俱寂中,丹阳放任自己沉入意识海。他身轻如燕,循着自身气息,在气海中,睁开双眼。
万丈皑雪,广垠太华。这便是他的气海。
巍巍太华,渺渺苍生。丹阳面无悲喜,任脚下浮动,注视着这片大地。这是他守护的地方,亦是他自身所在。空气中微微闪着光,他翻开手掌,那些微光便落在他手心。
白衬着金,就格外好看注目。
丹阳目光微动。
这是他的剑心。
原来他的剑心未曾消失,只是碎成微末,沉淀在他的气海之中。
丹阳放目远眺,只见微光四处都是。仿佛是给这亘古白雪,镀了一层金。
第50章 他约好的
“惊鸿!”
丹阳松开手,任由手中剑心四下散去。
惊鸿——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片气海,像是自古以来天地间发出的嗡鸣,与天地同振。
抱臂靠在树上的季柯忽有所感,他直起身,往外走了两步。
摩罗那坐在石头上屈起膝来,见季柯遥遥望向天际,也跟着看了看:“怎么了?”
“……好像有什么声音。”
季柯听了会儿,道:“你没听见?”
嗯?
眼下停了半日的雪又下了起来,山上入夜快,原本因为阴天雪重天色就暗,一过未时就已经有了朦胧的黑。弟子们都已回房,就连客房处也安安静静,不见动静。只有丹炉那一片,自高往下望去,能见微红光影。元武和诸明宣已泡在其中一整天。
雪落在地上也几乎是没有声音的。
摩罗那听了半天,也没弄出个明白来:“老大,你是不是等得幻听了。”
季柯斜了他一眼。
自来了剑门,摩罗那基本随身左右,粘他粘得紧,问他他就理直气壮道,我一个魔界中人走在名门正派,不跟着自己老大,难道去和那些戴着耳环的人玩么?他说的是妙法心弟子。季柯也拿他无法,横竖是自己的人,还是呆在自己手掌心吧。省得跑出去惹事。
他看了看天色:“什么时辰了?”
“快到申时。”
季柯哦了一声,心想,既已快到申时,丹阳怎么还不来。洗个澡而已,难道还要搓掉一层皮么?若是两人同浴,那时间久一些,倒还能理解。
便在这时,安静的环境中响起了脚步声。
季柯精神一振:“你怎么这么慢。”
提灯的小弟子吓了一大跳,捂着胸口结结巴巴:“因,因为正好遇到别的弟子问路,所以,所以稍稍耽搁了一会儿。请二师叔不要见怪。”
“……”
季柯打量着他:“你谁啊?”
小弟子行了一礼,恭敬道:“回二师叔,弟子是静仁堂元宝师兄手下的,近日被调至大殿,与松师兄一道给前来剑门参加群英令的道友登记名册。刚才松师兄嘱咐,说二师叔一人在此,命我取盏灯来,好给师叔照明。”
裴成碧这家伙真是多管闲事。
季柯接过小弟子手中的灯笼,便见小弟子如惊弓之鸟,转身飞上了天。
——会飞就是方便,跑路也快。
“大王在等惊鸿剑吗?”
“嗯。”
摩罗那想了想,从石头上跳下来:“那我先走了。”
哟,识相。待摩罗那要离去,季柯喊住他:“等等。”他略一沉思,“我与丹阳有事要办,今夜不在剑门。若非是元真他们问你,就别和其他人提起。我不在的时候,你暗中替我候着诸明宣那处,千万不可令他功败垂成。”
原来他本一人都未提及神剑冢的事,也不知丹阳是否和手下师弟有所交待。但仔细一想,如果在他和丹阳不在的期间,诸明宣那里受到打扰,他们这么多天的心血岂不白费。思来想去,只有将此事教由摩罗那,才算宽心。
与剑门相比,永远是自己人才值得信任。
摩罗那应了声是,便翻身而去。
于是黑夜中,便真的只剩下季柯一人了。
他提了会儿灯,觉得烦,就将灯笼放在了雪地上,映出地面一片红。只是雪大,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那盏灯笼身上便已覆了一层薄雪,遮住了透出的烛光。季柯看那烛火微动,便弯下腰去,将上头雪花掸落几分。
丹阳来时,便见着雪竹林外,一人系着斗篷,正弯着身子提灯。通红的灯火映着他的脸庞,眉峰的狠戾便似被藏了起来,只余一种晕黄的温柔。
一人一灯一诺。
生平未曾有此所感,丹阳心头忽而有些微妙的触动。
他长长的头发未挽,垂至腰际,繁复的衣饰荡在脚尖,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葱白的指尖,眉目沉静,只有额间小火纹,比天地还要艳丽。
季柯复一抬头,便见到了这样的丹阳,他等了许久的人。暗红鎏花外袍,血玉祥鹤胸坠,如同映了霞光的孤山白雪,藏起了孤高,难般温和。
“……”
季柯张张嘴,手间一松,那盏灯笼便未受力,要落下来。丹阳眼尖,一步上前扶住,这才未将烛火熄灭。只是这么一来,两人便离得极近,双手交覆,共掌一盏灯。
天地间都静谧了下来。
丹阳将灯笼从季柯手中抽出,往后退了一步,方说:“元真给你的?”
季柯这才像找回声音,咳了一声:“松书凝。”
裴成碧?
丹阳将视线落在这明明灭灭的烛火上,若有所思,说来他到现在都未正式和裴成碧照过脸,如果不是季柯提起,他都快忘记有这一号人。裴成碧,顾挽之,白撷影,蓬莱内外能当家作主的人来了不少,看来此回剑门,高手云集,不得不热闹一番了。
“那我们便进去吧。”丹阳道。
早些去,就能早些回。他方才在气海中唤了惊鸿半天,不见回音,唯有幸者,便是剑心尚存。望进得惊鸿故土神剑冢,能令它回醒。
季柯眼神一直在丹阳身上流连逡巡,此刻也不听丹阳说些什么,就道:“好。”
说完了才顿了顿。
“从哪儿进?”
丹阳嘴角勾了勾。
剑隐竹间峰覆雪。神剑冢,便在此处。他未与季柯多言,只伸手将他拉过,五指相扣,倒是惊了季柯一大跳。“随我来。”丹阳一手引着灯,一手引着季柯,便进了雪竹林。
林间八卦一闪,便再无他二人身影。
季柯还沉浸在丹阳不同寻常的装扮中,只不过一个眨眼,便觉得眼前换了个世界。从黑夜成了白天,冰雪消融,土地湿润,仿佛是他故土。他面色微微一滞。
“这就是你们的神剑冢?”季柯道。
“不错。”丹阳点头,率先往前走去,比往时更长的肩饰被他甩在身后,荡在地上,一步一拖。“剑宗弟子到了该挑选本命剑的时候,就会来此。”
丹阳与季柯解释,亦有些感慨,自取过剑后,他也不曾来过此地了。岁月果真如梭,这里一草一木,便连滴水,都恍如隔世。
季柯面孔有些扭曲。
恍如隔世是不错。
可此地除了亮堂一些,灵气清灵充沛一些,这一草一木,甚至连滴水,哪里不是他魔界故土的模样。当他失忆吗?这湖分明就是阿波额那湖,湖外那山,高耸入云,不是洛尔沁山,难道还是太华山?这里的每块石头,过往几百年岁月中,哪一块不是他亲手摸过的。
丹阳见季柯久久站立不动,当他是震惊住了,宽慰道:“你不是剑宗弟子,不习剑意,此地于你,大约只是一处休憩之地,其中玄妙,是无法感受的。”
“……”季柯有太多话要说,却无从说起,想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句,“这里自古以来便是这个模样,从不曾有过变化?”
这个问题问得很有角度。
诸多弟子从来只关心自己将获得怎样的剑,根本不曾看过自己站的地方是何模样。
丹阳想了想,反问:“应该有什么变化?”
季柯一时语塞。
他能回答什么?他压下心头疑惑,打量了一下丹阳:“你要从何找起?”
“剑不是找到的。是感受到的。”
丹阳走到那片波光粼粼的湖前,定定看了看,便探脚走入水中。季柯这才发现,他脚上未着鞋袜。他一把拉住丹阳,而后伸手探了探,这确实是水,并非幻境。
丹阳垂眸看他:“神剑冢在湖底中央。”
季柯:“……你们真麻烦。”
丹阳眼中笑意一闪,便拉过季柯,与他一同步入水中。这水温凉,并不寒冷。季柯踩入时,心中竟然有些激荡,可能是离开故土有些时间,便情不自禁怀念起来。丹阳在走向他心中剑域,于季柯而言,却仿佛是在回家。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没入湖中,在蔚蓝的水中潜沉往下,湖面恢复了平静,洛尔沁山安静无声。周遭的花苞忽然便盛放开来,一点点,一丛丛,隐隐绰绰。
湖中有一片白色的光芒,丹阳拉着季柯往那游去,白芒刺眼,季柯便不自觉闭上了眼。等察觉眼前光线已趋温和,这才睁开。一睁开,便觉得上当受骗。原来这里空空荡荡,他还以为会有无数奇珍异宝。
丹阳的声音忽然在他心中响起:“这里是悟剑台。”故名思义,每个人在这里,都只会见到与自己相配的剑。若机缘与所悟剑心相合,那柄剑,就会出现在前面的剑池中。
季柯眯了眯眼,见前方确有一蓝色小池,散着微光。
他亦在心中回道:“你当初也只见了一把?”
丹阳沉默了一下:“我有许多把。”
不过是随口一问的季柯:“……”忍不住将丹阳看了一眼,可以的,脸好连上天都格外优待。人家只能悟到一把,他却任君挑选。
丹阳从他面上瞧出心中所想,勾了勾唇角,不欲多加解释。
天下灵剑之多,在他面前列了一排,就惊鸿格外突出,落入他眼中,他当时便只认定这一柄了。自握住惊鸿剑起,他就是剑门大弟子,无情惊鸿剑丹阳。
如今故土重游,回到这熟悉的环境,惊鸿不知能否醒来。
季柯见丹阳闭上双目,知道对方陷入剑海之中,不欲多加打扰,心中却暗自打起算盘。既然这里是灵剑诞生之地,剑门镇派之宝无上明剑不应不在此地。可丹阳却明确说不在,难保他不是骗人的。这般想着,他将眼神落在那方蓝色小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