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10点50分,他离开了公寓。今天是个很不错的晴天,昨夜那个倒霉的Alpha已经从楼梯上消失,只剩下干净的阳光照在生了锈的台阶上。林一的心情好起来,点烟时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接着哼起了一首轻快的短歌。
他下楼时故意把脚步踩得很响,好让房间里的两个人都能够听到。但当他“咚咚咚咚”来到一楼,却发现楼梯下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对方穿着品味很好的大衣,年纪看起来比柏瀚明大一点,五官和身材都是林一喜欢的类型。
但很可惜,对方一开口,林一的好心情就消失了。厉怀山神色焦急,已经顾不上维持风度,拦在林一面前就问:“请问柏先生是借住在这里吗?秦余那边出事了。”
第18章 和平部
眼罩被人一把扯下,迎面打来的强光穿透单薄的眼睑皮肤,刺痛了秦余的眼球。
“姓名。”审讯官的声音十分冰冷,“秦余?是真名吗?”
秦余睁开眼睛,尝试恢复焦距。他用了几秒时间,勉强看清面前的人,是两个带着口罩和防风镜的男人。其中一个离他很近,正在用强光手电照射他右边的瞳孔。
“……”秦余下意识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声音。他感到反胃,强光照射带来的晕眩使他的胃部疯狂收缩。
“瞳孔反应缓慢,还没完全清醒。”靠得近的那个人说,“麻醉剂的效果还要持续一会。”
“那就再等几分钟。”另一个人说,“你看他的申请书,是秘书部发的,派人去了吗?”
“派了。”秦余的眼皮被松开,手电的光熄灭了,“这一个被捕后就派人去了,现在应该已经把那里包围起来了吧。”
“那就好。虽然是秘书部,但不能掉以轻心。毕竟这个年代可不好说,谁都有可能是南边来的奸细。”
那些人说话的声音时轻时重,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膜。秦余浑身的肌肉都很酸胀,脖颈好像断了一样,几乎无法支撑头部。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因为某种力的牵扯,他被迫坐得很直。当他用尽所有力气尝试移动,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被拷在了椅子后面,双腿也被绳子一类的东西绑在了一起。
没法动,连手指都动不了。他想把头抬起来,但办不到,他像被扔进了海底,缺氧,失重,视网膜上不断闪烁着模糊的光点。他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直到唰啦——有人拧开了水龙头。
几十秒或者几分钟后,一桶冷水当头倒下。
秦余浑身战栗,惊醒过来。
审讯员满意地说:“还是这样好,不能太顺着这些人。”
秦余半闭着眼睛,冷水顺着发梢,滑落在他的眼皮上。对面的人又问了一遍:“秦余,这是你的真名吗?”
“……”秦余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回答。他没有办法思考肯定或否定的回答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只能沉默以对。
“这么消极可不行。”审讯员说,“我需要你配合一点。”
于是桌上的某个铁盒被打开了,里面的针管被取出,浅黄色的液体自手臂注入。药物反应非常迅速,秦余的心跳开始变快,体温显著上升。他的体内升起了一股诡异的冲动,以至于他被手铐拷住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很舒服,是不是?”审讯员拍了拍他的脸颊,“现在想跟我们说话了吗?”
秦余感到那些停留在他皮肤上的水滴渐渐变得滚烫,烫得他的毛细血管不受控制地舒张。他感到了一种诡异的、轻飘飘的舒适,来自大脑皮层的虚假快乐令他难以保持沉默,他张开嘴,发出了非常细微的喘息。
“再问最后一遍,秦余,是你的真名吗?”
“……是。”
“很好。秦余,感谢你的配合,现在我们要针对你偷盗信息部重要文件一事,向你询问一些问题。你能保证接下来你的每一句回答,都发自肺腑,绝对真诚吗?”
“……不。”
“不?”审讯官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配合,是吗?”
秦余知道自己不该回答的,但他控制不住。当他的脑子里产生了想法,他的声带就无法控制自己保持沉默。他只能拼命地咬住嘴唇,让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你太倔强了。”审讯员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里可是和平部,每一位国民都应当配合我们的工作。”
……和平部。这几个字滑过秦余的脑海,令他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稍微想起了一些事情。他本来应该是在信息部,替柏瀚明拿议和书的。
审讯员说:“你的反叛心理非常明显,对联盟和制度简直毫无敬畏。”
秦余艰难地睁开眼睛,不远处,记录员的身边架着一台小型摄影机,摄影机上的红光正在发亮。同时他握着笔,在审讯专用的记录纸上真实地记录下了审讯员刚刚得出的那一条结论。
审讯员从桌上拿起了一把小巧的电击|枪:“你是一个人潜入信息部的吗?你听命于谁?”
秦余没有说话。他把头仰起来靠在椅背上,过度扩散的瞳孔仍旧无法精准对焦。
“他被麻醉剂打晕,刚才又被你注射了硫喷妥钠,可能没办法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你应该问他是或者不是。”记录员提醒道,“温柔点,这可是一个Omega。”
审讯员点了点头,说:“我还是第一次审讯Omega,Alpha倒是有过。只要用电击,那些Alpha就会大量分泌信息素。那种状态很利于他们说真话,不知道Omega会怎么样。”
“你也可以试试。”记录员说,“不过你要快一点,速战速决,他们还等着证据去扣留我们的副秘书长。”
“说得对。”审讯员打开了电击|枪上的保险,把枪头按在了秦余的皮肤上。他用一种和善却不失威胁的语气说:“我从头来问,请你好好回答。首先,你进入信息部,是为了盗取03号文件,对吗?”
秦余:“……03号文件,是什么?”
“你在装傻吗?”审讯员把桌上的一份文件拿起来,贴近了秦余的面部。秦余看到纸面上几个深镌的大字,周围环绕着绿色的橄榄枝。
“就是这份东西。”审讯员说,“你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吧?说起来,这是南北战争的议和书,但那只是一种粉饰。实际上,这是南合众战败后被迫签下的军备限制条约,对他们来说是战败和屈辱的象征。那么问题来了,你作为一个北联盟人,偷取他的目的是什么?想要帮助南合众毁灭条约吗?”
秦余想要摇头,但混沌的大脑令他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
“好吧,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可能还是太复杂了。”审讯员说,“让我再问得简单一点,是谁指使你盗取这份文件?是席业吗?”
这个问题确实足够简单了,简单到秦余即使在这样的状态下,也明确知道自己绝不能回应。
他已经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舌尖上尝到了浅淡的血味。审讯员耐心地等待了几秒,但秦余仍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在确定秦余没有开口的意图后,他遗憾地按下了电击器的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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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不得不怀疑自己最近的运势,这段铁皮楼梯仿佛被人施加了什么诅咒,只要他一踩上去,就一定会横遭意外。
他被迫放弃了购买早饭的计划,带厉怀山返回楼上。当他开门时,柏瀚明和12正聊到旧历那场战争的起因——他们的谈话不疾不徐,因为时间本该十分充足。柏瀚明想要了解12和他背后组织的目标与原则,而12则试图从他身上获取一些他们所缺乏的、柏瀚明又恰好可以提供的便利条件。
总之,他们的谈话进行得很缓慢,可以说才刚刚起了一个头。他们聊到了战争爆发的根源——膨胀的人口与难以平均分配的贫瘠资源,人类一切矛盾的出发点。
作为曾经的生物工程学教授,12很擅长讲述这些。他向柏瀚明描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观点,叫作“地球逃逸与世界和平”。
这是70年代时,欧洲的物理学家提出的学术倡议。那时候,地球各区域之间的派系已经渐渐形成,南北的关系开始崩塌。政体间的博弈引导了群体的意识与行为,各种各样的对立观点在全球化的互联网中不断挥发。人们互相攻击,互相认为对方是狡诈卑鄙的自私者。政体关系的恶化使得这样的攻击行为成为了主流,成为了正确,成为了最巧妙的政治工具。而这样的大环境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战争本身。因为争执和谈判是无法分出对错与高下的,只有最原始的暴力,可以为世界划定出符合人类期望的阶级与服从关系。
“但战争是政治家和军事家们的事,我们搞科学的人都很慈悲。”12握着手里的啤酒罐,语调轻缓地与柏瀚明讲述过去的事,“所以他们用了15年的时间,想要突破黑洞或者虫洞,突破时间和空间,让人类走向宇宙。因为他们认为,广阔的宇宙能够缓解资源分配的压力。而且,见证过浩瀚宇宙后,人们也许会意识到自我的渺小,不再为个人的执念和矛盾所困惑,这样,战争也许就不会爆发了。”
柏瀚明必须承认这种论调很迷人,是一种非常浪漫的畅想。但这样的观点存在致命的弱点,即,他对人的认知要求太高了。首先,你要知道宇宙的存在,其次,你要理解宇宙的宏大。而当你对着一个连光速都不知道的人阐述这一点时,对方根本无法理解,夜幕中璀璨的星,和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痛苦,隔着多少万年的时光。
“你说的没错。”12坦然地认同柏瀚明的意见,“所以这个观点失败了,人类没有飞向宇宙,战争也准时爆发。我并非要与你论证这个观点的正确性,只是想说,我本人一直在思考,科学与政治真正能够给人类文明带来什么样的引导——”
当他说到这里时,林一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房间窄小的门被推开,柏瀚明越过林一的肩膀,看到了他背后面色焦急的厉怀山。
柏瀚明顿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而厉怀山马上证明了这股预感的正确性。
“秦余在进入信息部后失联了。”
这是厉怀山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更糟糕的消息是:“和平部的车出现在了信息部门口,席先生的秘书部也被包围了——”
柏瀚明用了几秒的时间来消化厉怀山这两句话中蕴含的信息。
其实情况并不难解读。和平部是联盟里最特殊的部门,负责一切叛国行为的调查和审讯。秦余在信息部失联,同时秘书部也被包围,唯一的可能就是席业的计划出现了纰漏,导致秦余在取走议和书的途中被捕,而席业自己也面临暴露。
“和平部。”柏瀚明说,“秦余被带走了吗?”
厉怀山:“应该是的。具体的情况,席先生那边应该更清楚。”
柏瀚明的目光变得非常深,厉怀山后背渗出了冷汗。几秒后,柏瀚明站了起来。他望着呆站在门口的林一,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使用房间里的电话,在得到林一磕磕巴巴的许可后,他拿起听筒,快速拨出了一个号码。
“调三队人,包围和平部。”柏瀚明神色如常,对着听筒那端简洁地说:“我的人被误捕了,不要让他吃苦。”
林一浑身一颤,抱着手臂瑟缩了一下。厉怀山的表情也有一些难言。
“我会在三十分钟内抵达。”柏瀚明看了他们一眼,挂断了电话。
第19章 白鸽
秦余的状况不是很好,在六次低伏电击后,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经历漫长且持续的连绵疼痛,浑身皮肤因为充血,散出一种浅淡却不正常的粉红。被手铐和绳索束缚的地方因为反复的摩擦和碰撞,出现了大量破皮和肿胀。
期间,他的身体因为电击产生了很多生理性的反应,挣扎中,他连带着椅子一起摔倒在地,审讯员不得不暂时解开他身上的捆绑,以免血液拥堵造成肢体坏死。
秦余已经无法动弹了,睁开眼只能看到模糊的白光。审讯员干脆挪走了椅子,把电击器顶在秦余的太阳穴上。
“电击大脑和身体完全不一样。我按下去的话,你可能会死。”审讯员说,“你怕死吗?”
秦余胸膛的起伏非常微弱,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浑身只剩下了那一点触感。尽管如此,他的大脑却前所未有地清醒。特殊的药物使脑内神经高度活跃,他清晰地感到自己正在被拆解,身体和灵魂被拆成两半,一半坠落在地面上,另一半则浮在空中,俯视着狼狈不堪的自己。
他其实是可以回答审讯员的问题的。
但秦余没有什么好的优点,唯有一种孤勇。他习惯了一个人孤身漫步于黑夜,向来不太怕死,也不太在意自己即将迈入什么样的处境。所以他没有动,用沉默以对。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记录员皱着眉问。
“什么味道?”审讯员说,“我把他电失禁了?”
“不是。”记录员把自己的口罩拉下来一点,“很甜的味道,有点像枫糖。”
“你在做梦吗?”审讯员好笑道,“这里只有消毒水,哪来的糖……”
说这话时他也把口罩拉开了,然后话音顿住。空气里真的有一股浓郁的甜味,很像枫糖,又好像不太一样。这种甜味很饱满,好像掺了什么香料,令人联想到金黄又透明的粘稠流体。
“……给他测个体温。”记录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仪器靠近,“还有血压和心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