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看了宋以星一眼,没有直面宋以星的问题,反而道:“陛下是不信贫道。”
宋以星顿了下,‘思想’察觉了无名的威胁。无名或许又要放出厉鬼来吓唬他了,‘思想’是这么想的,上次一见至今也有半月,也不知那鬼伤势有没有好。总归是帮朕杀了那狗太监,朕应当当面道个谢什么的……
于是开口道:“要朕信你,总要拿出几分真本事。”
他刻意咬重‘真本事’三字,敲打无名别在拿那厉鬼兴风作浪。
无名只淡道:“陛下放心便是。”
散会后,宋以星不想回寝宫,在皇宫别处走了走。身后跟着一帮人,不过没一个是他的人就是了,都是派来监视自己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传入‘心腹大臣’耳中。
宋以星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觉得此生实在乏善可陈,这皇宫明明是他的家,可家里的人没一个向着他,全都想要他的命,一种疲惫感让他鼻头酸涩,几欲落泪。
皇帝背对着众人,他保持着仰头看天的姿势,眼睛倒是刷刷流出两抹眼泪,即兴作诗一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有命的没命的,长命的短命的,全是狗入的!
宋以星:“……”
还他妈挺押韵。
看来他不是李煜,写不出‘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①’这样的诗句来,但惆怅却也不输几分。
心腹大臣没给皇帝请过什么像样的太傅,就教着皇帝认得几个大字,毕竟书读多了懂得就多了,那样不好掌控。
自古以来,有多少傀儡皇帝韬光养晦待羽翼丰满后反扑。
皇帝这诗作得让身后一众宫人捂住偷笑,皇帝听见他们的笑声也不吭声,想必不出一刻就会传进心腹大臣耳中。
他则低下头沉沉地看了眼脚下淌过的溪流,乾坤未定,鹿死谁手不一定呢。
宋以星本人这才微微震撼,不由得对自己生出了几分敬佩,现在的他是没有这种心智的,皇帝这是在降低心腹大臣对他的防备!
皇帝见目的达成这才转身回寝宫,果然他回去后,看守他的人又少了几个。
前段时间厉鬼在宫中作祟,死的都是心腹大臣的人,想必方士又要放厉鬼出来作妖,心腹大臣心疼自己的人,又加之皇帝太废,便撤了一些更精明的人走。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皇帝一回寝宫便躺在了龙榻上,有纱幔虚虚实实地遮掩着,皇帝小心地抠着龙榻边上那面墙上的一块小砖,小砖还没抠下来呢,寝宫突然静谧了下来。
虽然刚刚也算安静,但皇帝身在囹圄总比常人更机警一点,寝宫里的呼吸声没有了。
皇帝一转身,就看见那只鬼低头在看自己的手,手上全是血,地上都是一排排的尸体。
皇帝赶紧把抠了一小块的墙面给弄回去,但还没完全遮住暗阁,手臂就被那只鬼抓住了。
皇帝一惊,暗格里有……
那只鬼终于挑起了眉:“怕了。”
宋以星作为第三视角,像观众一样看着自己的前世。心说翟厌还真不愧是翟厌,完全找不到重点。他前世是被翟厌吓到吗,这不是因为怕翟厌发现自己的反扑大计。
皇帝呛了下,也发现了这一点,磕巴道:“是……朕确实是被你吓到了。”
翟厌挑着的眉又垂了下来,他成功了,然后呢?
乐趣仅仅只得到一瞬的满足,之后就是更多的索然无味,因为翟厌再不知道还有什么当鬼的乐趣,他已经不再计时的生命里又将日复一日的被仇人操控着。
宋以星感觉到手臂的力消失了,这只鬼又要走。皇帝张了张嘴:“翟……”
翟什么皇帝也不知道,干脆道:“你先别走!”
这只鬼看了看他。
皇帝想了想,大着胆子走到寝宫下边,用指头沾了沾金砖上蜿蜒的鲜血,写了几个字。
浓重的血腥钻入鼻腔,呛得皇帝难以呼吸,可没有办法,寝宫里的笔墨纸砚每日都会有人清点。
皇帝手指写:命令你的人可是方士?
这只鬼看他。
皇帝写:不能说吗?
鬼想了想,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其实够了然了,皇帝又写:你并不忠心他。
鬼的眉宇间挂上了不加掩饰的仇恨,皇帝被这只鬼狰狞的表情吓到,稳了稳心神才继续写:他想杀我。
鬼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鬼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问了这几个问题后心中一片清明,兀自思量了一会儿,又写:你想不想脱离他的掌控。
鬼没有立即点头,而是静静地看着皇帝,鬼不觉得皇帝有这个能耐。因为那些天师都不能,更何况这个细皮嫩肉被自己轻易吓唬的普通人。
但鬼最终还是点头了。
皇帝便对着鬼扬起一笑,写着:你我戮力齐心如何?
鬼抿着唇,开口道:“不要笑。”
皇帝愣了下,疑惑地看着鬼:“为什么?”
鬼:“好看。”
皇帝:“……”
如果是宋以星他自己,他还要理解一会儿翟厌的意思,但皇帝却很快地悟出来了。
皇帝知道自己再抗拒吃仙丹,方士迟早会让这只鬼杀掉自己的,他笑起来太好看了,鬼杀他的时候或许负罪感会更重。
于是皇帝赶紧收起了笑,把地上写过的字一一抹去,鬼就在边上看他处理。
皇帝一边作呕一边擦着地板,身上蹭的到处都是血迹,他整张脸发白,对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厌烦透顶。
好不容易擦完了,皇帝虚脱地躺坐在地,瞥见一直看着自己的鬼,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你当真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鬼还是那句:“死太久。”
皇帝来了兴趣,盘腿坐在地板上,歪着脑袋看着这只鬼道:“朕赐你……我送你个名字可好?”
鬼没回答,似乎不感兴趣。
皇帝开口道:“厌!翟厌!”
宋以星微怔,虽然从皇帝问翟厌姓名时,他就猜到了翟厌的名字是自己起的,但真看到这一幕还是颇多感触。
厌有憎恶之意,是‘喜’字反义。
等你忘记这个名字后,便是名字替你带走了所有憎厌,愿留下的就剩欢喜无忧。
第60章
宋以星一直注意着翟厌的表情, 哪怕再次切换执念,宋以星也紧紧地把他盯着。
翟厌虽没什么表情,但眼角微微翘了翘,他在为有新名字而高兴。
宋以星松了口气, 揉了揉胸口, 有点心酸。
眩晕感过去, 这次的场景宋以星熟悉。是他窥天机时执拗要寻找的执念, 他站在柳树下笑, 杨柳枝叶被阴风吹得狂舞,监视皇帝的宫人吓得四处逃窜, 这段时间宫里死了太多人了, 尤其是跟在皇帝身边的人, 几乎每日都有人莫名地死去。
看着这些胳膊肘往外拐的人的狼狈模样, 宋以星感觉到心中畅快一浪高过一浪。不过皇帝见好就收, 心腹大臣已经非常不满方士了, 但皇帝决心利用方士,所以暂时不能让这狼与狈分道扬镳。
于是看着红墙角落下的鬼, 扬起笑道:“翟厌, 你别吓唬他们了。”
那只鬼抬眸, 沉沉地看着他,过了会儿解释道:“我没办法控制自己。”
皇帝歪了歪脑袋, 并没有想到翟厌会对自己解释。他想了想, 不多时就有了答案,他觉得大抵翟厌也不想做这样的事,所以不愿意被误会。
于是在阴风之中,皇帝的笑容一点点散去,眸里翻涌着暗潮:“是给我炼丹的那位方士手笔吧, 罢了,我待会儿就告诉他,我信他的能力。”
鬼不知道皇帝的计划,眉头皱起。
皇帝就对着他笑,没有多说什么。
应该是瞧见了皇帝眉宇间的坚决,这只鬼的面上浮出挣扎之色:“会死。”
想也知道无名不会这样的好心,皇帝也知道他在说什么,心口微荡,这皇宫中唯一一个担心他性命的竟然是一只鬼。开口答道:“死便死了。”
反正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只是见这只鬼的眉眼微垂,才补充道:“反正这样的日子我也受够了,干脆把皇位让给他。”继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重新扬起了笑:“翟厌,无人超度你,我度你。此生不能,来生必定信守诺言,来生不能,生生世世总有能度你的时候,你等我啊!”
鬼沉默了许久,目光将他看了看又看,很小声地说了什么,皇帝没听见。
宋以星之前窥天机的时候听见了,翟厌是应下来了。
至于为什么皇帝突然说这话,宋以星也从‘思想’中找到了答案,因着监视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监视他的人都惶恐得不行,生怕下一个被厉鬼害死的人就是自己,哪还有心情去管皇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皇帝便把消息递了出去,皇宫里哪些是心腹大臣的人,这些人里哪些是忠心耿耿,哪些是见钱眼开。以及心腹大臣在皇宫的布防又是如何,几时松懈几时严密,全都给传递了出去。
除此之外,皇帝还将厉鬼的情况说了说,让人去打听去请道长仙人。
但皇帝收的回信却并不乐观,回信上确实有打听到有关厉鬼的消息,将厉鬼所作所为全都不差地传了回来,后面还有一句——属下无能,尚请不动仙长为其炼度。
说的委婉,其实就是厉鬼作恶多端,无人愿意超度罢了。
寒风凛冽,绽开了几朵梅花。
皇帝终于传了无名,宋以星盯着殿下的无名,只能忍着恶心和仇恨,就怕自己的情绪太多,压住了本身的思想。
无名瞧着宋以星,微微拱了拱手,极其敷衍道:“贫道见过陛下。”
皇帝道:“仙人炼的丹可真能让朕位列仙班?”
无名道:“自然。”
皇帝又道:“得道成仙乃普天所求,仙人将机会献给朕,朕当真惶恐,今日传你来,便是要答谢仙长!”
无名掀了掀眼皮道:“金银财宝于贫道只是身外之物。”
皇帝装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道:“如此,朕将皇位交给仙人也算放心!”
宋以星听着乐,心说深墙里的人在心计这方面再怎么也比无名这种非专业的道士厉害,皇帝这一句下去,把装着无名贪婪的一汪池搅得那叫一个波涛汹涌。
皇帝这波离间计漂亮啊。
因着翟厌算不上一个喜怒于色的人,哦不,鬼。所以宋以星在平时相处中总喜欢通过微表情去挖掘翟厌的情绪。此时宋以星用这样的经验去看无名,便看见了无名被放大的贪婪。
除此之外,宋以星还发现了一点违和,按理来说,贪婪之人在面对巨大诱/惑时,特别是当这个诱/惑正中自己胃口,会抑制不住自己卑劣的向往。
此时,无名眉宇间确实有那无法控制地对权力的渴望,但很快地被另一种情绪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宋以星一看,心里就惊了惊。
他看出了无名的愤恨,还有几分宋以星不太确定的情绪,就好像是一种‘我怎么被这种人干掉了’‘我竟然中了这样的人的圈套’的一种不屑和不甘感。
在看直播的抱阳道观的几位也看出了点端倪:
-小师叔:“我怎么觉得无名有些奇怪?”
-二师叔也是这么觉得,赶紧道:“是不是眼神奇怪!”
-大师叔道:“是这样没错,无名眼露凶光,讲道理,皇帝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随意拿捏任他搓扁捏圆的小人物,他没必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小星星。”
-陆仟:“卧槽!”
-小师叔:“卧槽!”
-陆仟:“宋以星,你小心点!这个……这个逼很可能就是……”
传音符到这里烧完了,陆仟的声音戛然而止。
其实宋以星也觉得眼前的无名或许真的是无名,和他一样附身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以此躲避翟厌。不过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就怕自己的惊疑不定会压过身体本身的思绪,被无名看出什么来。
第二张传音符丢进了铜盆里,陆仟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宋以星,不管是不是无名,你都给我小心点!”
话音刚落,脑海里整齐地响起了——卧槽!
宋以星心说离开了‘点朱砂印’一定得找这四个人要收视费,他还没死在无名手上,倒是要被这四个人吓死了。
不过宋以星有前车之鉴,一直在默净心咒,让自己安静下来。所以这一抬眼,看见无名亮出八宝剑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思绪还是在引导宋以星继续和无名聊下去。
“朕相信仙长一定能开创太平盛世!”
宋以星动着嘴皮子,目光锁在无名身上。
无名已经没回答了,而是仔细地擦拭宝剑。但思绪在一个短暂的停顿后,又引导着宋以星开口:“仙长不必惶恐,朕自然是深思熟虑后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宋以星暗道,果然。
面前的无名就是躲在他执念里不知多少年的无名。
无名毫无演戏的**,只是不断地擦拭八宝剑,不知是没看出来皇帝的身体里有个宋以星,还是早就看出来了此举只是在试探。
试探了一会儿,无名没发现宋以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于是拿起八宝剑在地上刻了几个字,然后剑尖在金砖上一劈,整个宫殿都随之剧烈抖动起来,就连无名的整个身形都在颤抖。
宋以星顿了下,无名是在引翟厌来!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