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篱点头,看向陈怀奕,“给你留一个房间。”
陈怀奕似乎不待见张东篱,但憋住了,没说什么。
“等等,我什么时候同意了跟你住在一起?我是来问你跟吴宁有什么联系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
许其悦胸中闷着气,身体的不适倒被气恼压制住了。他不需要吴宁托人庇护他,如果他要躲起来,躲在别人的羽翼下,那么他留在国内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
“能有什么联系?不就是照顾你。”
“谢谢,我不需要。”许其悦转身就走。
张东篱急忙起身,追着他喊:“哎!这还没逗你几句呢,别急着走啊!”
胳膊一伸,他右手压着车门,不让许其悦进车。车里的司机见此情形解开安全带,站了出来,要帮雇主解围。
“你不是想知道吴宁瞒着你什么吗?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许其悦半信半疑地上了张东篱的车,他坐在后面,陈怀奕占着副驾驶。张东篱把车开上高速,开向市里。
已经七八年没来首都了。许其悦透过车窗,望着高架桥旁灯光璀璨的高楼大厦。当初卞宁失踪,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余下的两年大学时光,便匆匆远离这座城市。他又开始回想卞宁,现在他的生活过得一团糟,自己无能又懦弱,显然不是回想他的好时候。
在黑暗的掩护下,他短暂地流露出疲倦而悲伤的神色,很快闭上眼睛。
车辆减速,缓缓靠近一处小区。路灯照着小区门口,一左一右两名身穿制服的岗哨站姿笔挺,当车驶入小区时,岗哨整齐划一地敬了一礼。
“你要带我见什么大人物?”许其悦坐直。
四周建筑皆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风格,时至今日也不显得破旧,反而庄严厚重。
张东篱说:“不是什么大人物,我把他安置在我爷爷这儿。你放心,我家老爷子这两年腿不大好,搬去南方住了,你不用想怎么跟老人打交道。”
车最终停在一座独栋别墅的前院,保姆估计是看见了车灯,提前把门打开,候在外面。三人进了门,保姆去厨房端出新沏的茶。
“王妈,别忙活了,先把人叫下来吧。”
张东篱脱去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王姓保姆将他乱扔的衣服收起来,数落了他几句乱丢衣服,这才走上楼。
过了一会儿,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许其悦闻声抬头,只见一清癯的男子跑着下楼,面庞窄瘦,嘴边冒着青黑胡茬,显得不修边幅,但眼神清亮,文质彬彬的,有几分才子的落魄。
“找我干嘛?”男子开口的语气就不耐烦,好像他们占用了他很多时间。
“来了两位朋友,想听听你的悲惨遭遇。”张东篱没心没肺地冲着人笑。
“无聊。”
男子眯起眼细看这两个陌生人,将捏在手里的眼镜重新戴回脸上。
“没认出来?”张东篱拍了拍许其悦的肩膀,“这位,吴宁家里的。”
许其悦横着移动,离张东篱远一点。
“看着是有点眼熟。”他来到许其悦面前,不卑不亢伸出右手,“我叫徐频洲,曾经……是一名记者。”
记者……怎么会与记者有牵扯?
许其悦困惑地与之握手,他没见过徐频洲。
“你为什么……”
徐频洲直接打断许其悦的犹疑,“现在我是个‘死人’,他们不想让我说话。”
“他们?”许其悦问。
张东篱抱着臂在一旁哼哼冷笑几声,对徐频洲说:“要不是我拦着你,你现在坟头草该有半米高了。”
徐频洲瞥张东篱一眼,目光转回到许其悦,神色莫名阴沉,“他们,包括你丈夫,吴董事长。”
*
接连不断的咳嗽将徐频洲从黑暗中震醒,喉咙火烧火燎般刺痛,呼吸困难,而后身体各处的麻痹感汇集到中枢神经,他痛苦地睁开双眼,满目漆黑。勒颈时窒息的感觉犹在,侥幸存活的喜悦转瞬即逝,徐频洲困在狭小的空间里,躯体折叠扭曲。
他在心底默念,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忍痛,用唯一能活动的手指摩挲四周。他摸到一条拉链,装他的容器似乎是行李箱,氧气越来越稀薄,精神也逐渐恍惚,指甲抠到拉链头,他睁大眼睛,使劲抠这块薄而小的金属。
指尖剧痛,也许流血了,汗水浸透全身,流进眼睛里。他活不活得下来全看他能不能抠开拉链,求生的欲望使他竭尽所有。
荒林寂静得连虫鸣都没有,徐频洲一点一点从湿润的泥土中爬出来,仰面倒在地上,全身上下只胸口起伏。
他缓过劲来,“呸呸”几下吐出嘴里的泥,环顾四周。
暗夜里,林木森森,望不见夜晚和树林的尽头。
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时间。
徐频洲挣扎着爬起来,挪动两条酸麻的腿,尽快离开。
遭受勒颈的人有可能出现假死状态,肢体僵直,呼吸心跳微弱,如同死去一般。徐频洲踉跄着走路,咧开嘴笑,那群闯进他家的歹徒估计是头一回杀人,业务不熟练。话说回来,海跃这么急着杀他灭口,肯定是他踩到了海跃的痛处。
为上层人士提供特殊服务,勾结黑恶势力强制拆迁,主管贪污工程款,银行非法放贷……桩桩件件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在树林里走了很久,筋疲力竭之际终于瞧见路灯光亮。徐频洲本想直接去警局报案,他自己死里逃生,本身就是海跃集团违法犯罪的证人。可他又怕海跃手眼通天,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这个蝼蚁抹杀掉。
应该先找张东篱。
几个月以来,他伪装身份调查海跃,掌握的有用信息都复制了一份交给张东篱。如今,他遭到袭击,家里必然已经被海跃的人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留不下。先找张东篱,拿着证据一鼓作气将私底下的事都爆出来,他不信上面不会注意到海跃。
徐频洲身上没钱,手机不知所踪,好不容易拦下一辆货车,借司机的手机给张东篱打了个电话,蹲在路边等人来接。
大约过去半个小时,一辆白色跑车从他身旁驶过,片刻,又倒了回来。
车窗降下,开车的张东篱说:“上车,需要去医院吗?”
“不去医院,先去警局。”徐频洲掸掸身上的土,钻进车里,注意到张东篱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手背皮下大片青紫瘀血。“你手上为什么青了一块?”
“开车撞护栏上了。”张东篱敷衍道,打方向盘转弯,“我这是小事,你可是大事……对不住你,我不该让你调查海跃,害得你差点被人埋尸荒野……”
“我这不没死嘛,我没死,他们就死定了,我非得搞个大新闻出来。”
“谁派人对你动手,有怀疑对象吗?”
“吴宁。”
轮胎摩擦地面,刹车声戛然而止。
“不是他。”张东篱神色复杂。
徐频洲说:“你如何确定不是他?两天前他刚威胁过我,他是海跃集团的太子,利益直接相关方,幕后大BOSS不是他,就是他老爸,反正跟他脱不了干系。我手上有他威胁我交出证据的录音,警察首先要查的就是他。”
“他不是海跃那一边的。”
“什么意思?”
张东篱习惯性地伸手摸烟,叼了一根烟在嘴上,点火。
“你这烟瘾越来越大了,从前没见你随身带着烟。”
“心烦。”张东篱缓缓吐出烟气,“我说他不站在海跃那边……是因为他……他不叫吴宁……”
“狸猫换太子?这么drama?不是,我去,张东篱你掉眼泪干嘛!我还没死呢!被埋的人是我,该哭的人是我,我还没哭呢!”
隐藏在夜幕中的眼泪反射微弱的路灯光芒,如同点缀在脸颊上的碎钻。车窗打开,张东篱手肘撑着窗框,手撑额头,沉默地抽着烟。烟灰掉在他衣服上,他也无知无觉。
“我头一天认识你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张东篱抽完一根烟,发动跑车,“他和你目标一致。”
“不可能,如果他和我目标一致,他为什么阻碍我,逼我交出证据?”
“现在不是公开证据的时候,调查海跃,没我们想得那么简单。你先消停一会儿吧,看他怎么搞。他们窝里斗,省得你当炮灰。”
徐频洲不解,“你跟吴宁很熟?你怎么知道他想做什么?”
掏出手机,扔给满头问号的徐频洲,张东篱不想多说话,说:“你自己问他。”
手机发出盲音,“嘟”一声,对方拒绝通话,徐频洲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看来你跟吴宁不是很熟,人家不接你电话。”
张东篱无语。
跑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街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灯,目之所及,不见一个行人。
“不对,这是回你住处的路,我们说好的,先去警局。”
“你还不能报警,现在不是警方调查海跃的时候。你报了警,把证据提交上去,只不过给海跃找些不痛不痒的麻烦,却打草惊蛇。”
“这是吴宁说服你的理由?”徐频洲倾身靠近张东篱,情绪略微激动,“大哥,我今晚差点没了命,我不能报警?我不报警,我的人身安全能得到保障?”
交谈间,白色跑车驶入地下停车场。
“你暂且假装自己真死了,住在我这儿,我保证没人能伤到你一根毫毛。走,先洗个澡,睡一觉。”
张东篱脱下外套,盖在徐频洲头上,遮挡他的脸。
*
“老徐就是你的前车之鉴,那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下次可能不把行李箱埋土里了,改成扔到江里,必死无疑。你一个Omega能做什么?你把自己保护好就行了,别给你男人添乱。”
许其悦对着张东篱怼道:“你瞧不起谁呢!Omega怎么了?”
“相较于其他性别,Omega确实更脆弱,我说的是事实。”
徐频洲摸着下巴纳闷:“吴宁不像是没脑子的人啊,居然没把家眷送出国。真以为别人不会打击报复?”
“其悦,我建议你留在这儿,不要外出。吴宁不会出事的,你反而是更容易出事的那一方。”陈怀奕又一次劝说他。
张东篱笑着对许其悦说:“你怕他在被拘留期间遭遇不测?放心,不止一伙人盯着他所在的拘留所呢,没人敢对他下手,顶多吃点苦头。”
许其悦左手食指抵在右手掌心,示意众人安静。他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说:“没人能保证他百分之百不会出事……我知道,我这个人自私、任性、自以为是,我不想因为海跃的烂事而失去他,我觉得不值,我不能冒一分失去他的风险。如果吴宁受到威胁,我情愿他们用我来威胁他,而不是用他自己来威胁他。”
当初,卞宁以命救下他,肯定不愿他用命来复仇。许其悦忍下悲痛,克制自己,不要想到卞宁。
“你有没有想过他不会因为你而动摇?恕我直言,他执念颇深。”张东篱端正姿态,他觉得许其悦太天真了,天真到让人感觉怜悯,许其悦不该相信一个疯子的爱情,那疯子为了复仇,什么都可以牺牲。
许其悦默然许久,说:“在他做出决定之前,他一定已经将我与他的计划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比较了。我自信在他心目中,我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所以,他做出任何决定,我都不会怨他。”
即便将来吴宁舍弃了他,他也不会怨他。
71 冒险
独处的时候,许其悦脑子里很乱。
如今他已想明白了,吴宁压根不是为了他回国。他出现在他与吴渝的订婚仪式上,不是重温旧梦,一个假的卞宁跟他有什么旧梦可温呢?他确实专程回国阻止一场婚礼,不过不是阻止许其悦与吴渝结婚,而是阻止吴许两家联姻。吴宁清楚地知道,只要他顶着这样一张脸现身,哪怕对许其悦冷言相向,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搅乱两家人的计划。
他并不怀疑吴宁对他的感情,一个人是否爱着一个人,一个人是否被一个人深爱,其实双方心里都无比明晰。暧昧固然模糊不清,但爱情不然,爱情就像荒原上的野火,藏不住的。
可他无法不在意,吴宁最初带着目的与他接触这件事。
敲门声截断了许其悦的思绪,他在黑暗中睁开眼,条件反射地问了一句:“谁?”
“我,徐频洲。”
“有事吗?”许其悦抬手摸到枕边的手机,大约晚上十一点。
“睡着了没?刚发生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门外人语气稍沉重。
许其悦一阵心悸,电影里买凶在监狱内杀人的情节陡然占满了他的脑海,他忧心有坏事发生。
“是不是……”他想问是不是吴宁在监狱里出事了,恐惧却使他无法出声。他几乎是摔下床去,掉到地上的羽绒被将他绊倒,他跑了几步扑在门上,拧开门锁,大力拉开房门。
站在门外的徐频洲惊讶于他惶恐不安的神情,挠着后脑勺的头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不是他出事了?!是不是他?!”他死死地盯着徐频洲的眼睛,杏眼瞪得溜圆,语气又硬又凶,仿佛如果他从对方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他就要将对方撕碎。
徐频洲呆愣片刻,一笑,“你指的是吴董事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