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中到太阳西斜,一束束好奇的目光粘黏着他,一个个人对他避之不及,好像他会暴起伤人。
陈怀奕在车中等待许久,寻过来,远远地看见他坐在拘留所门前的台阶上,便知晓此行又是无果。
“怎么坐这儿?”
他平静地说:“累了。”
陈怀奕勉强打趣道:“我还以为你在这里静坐示威呢。”
许其悦扯了扯嘴角,“没有用。”
“走吧,你在这儿歇老半天了。”
“我得多歇一会儿。”许其悦仰起脸,看着天,“忽然发现自己太没用了,又蠢又笨,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害了他。医生说过他至少半年之内不能再刺激腺体,不然,可能留下无法逆转的损伤。我做了什么?我给了他们伤害吴宁的借口……”他攥紧手中的采血管,闭上眼睛,天光落在他脸上,“我真想大闹一场,破罐子破摔,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我不能,我发疯也没用……”
接下来的几天,他强打精神,继续与Omega权益保护部门交涉,甚至想提起行政诉讼,但诉讼周期太长了,他耗得起,吴宁耗不起。吴宁的腺体再承受不了刺激,更何况是每周一次高频度的抽血,他只得撤销申请,以求吴宁不被伤害。
然而周三傍晚,一个盒子被快递到城西别墅——里面装的赫然是一管深红的血!
采血管掉落,响起玻璃的碎裂声,添加抗凝剂的血液溅到白鞋上。许其悦感到头晕,四肢发软,他站立不住地向后倒去,墙壁支撑起他的身体。无法呼吸,空气,他需要空气!
“慢下来,别急,你过度换气了,慢点!许其悦,看着我!别急!”陈怀奕冲到他身前,紧张地抓着他的肩膀。
许其悦慢不下来,耳边嗡嗡的鸣声使他听不清陈怀奕在说什么,仅看到他惊慌而严肃的表情。天地似乎开始倒转,生理性的眼泪模糊了视野,他急促地呼吸,浑身颤抖。
空气!没有空气!
陈怀奕没办法,用力捂住他的口鼻,刻意放缓语速:“别紧张……别紧张……”
许久,胸口惊惶的起伏逐渐放缓,许其悦疲惫地点了点头,向陈怀奕示意自己没事了。陈怀奕收手,他则顺着墙壁滑落,坐在地上。
视线转向地板上的血,浓郁的Alpha信息素气味飘散出来,安抚着Omega的身体和情绪。但他的心几乎要被攥碎了,从腺体取出来的血,信息素浓度才能到达这种程度。他已经撤销了申请,为什么吴宁还会被从腺体抽血?
频繁抽血必然会损伤腺体,吴宁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也知道许其悦可以用药物勉强替代他的信息素,吴宁不会主动要求抽血。一定是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是他们在操纵着这一切!是他们在借他的申请来折磨吴宁!
他不该向Omega权益保护部门提交申请,他不该这么天真……他感觉自己正趴在吴宁身上吸血,使吴宁无法逃脱。
“你知道多少?”他哀切地问,“他们为什么不肯放他?”
“我不知道。”陈怀奕说。
许其悦爬起来,急着穿上外套,“我要见他,我要当面问他。”
钥匙串挂在腰间,众多相同的钥匙互相碰撞,中年警察顶着啤酒肚停在一间监室外,捞起钥匙串,将钥匙在手心排开,挑出对应房间的号码。他透过门上的小窗望了一眼里面的阴暗,用钥匙开门,恭敬地让到一旁,他身后的人踩着名贵皮鞋缓步走进监室。
“吴宁。”
吴硕海坐在床边,两手压了压床垫,薄薄的一层,又冷又硬。等了一会儿,吴宁仍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反应,他伸出一只手试探性地抚摸吴宁的鬓发。这些天,最初的震惊与愤怒退却后,他也在想方设法将吴宁捞出来。
“吴宁……”
叫不醒吴宁。
“小泊!”
他握住吴宁的肩膀,使其翻过身来,抬手轻轻拍了几下吴宁的脸。还有体温和呼吸,但是迟迟不醒。他有点慌,扬声让警察进来,想着自己直接把吴宁带走,送进医院。
一连串的刺激唤醒了昏迷的吴宁,他眉心皱出纹路,慢慢地睁开眼睛。在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吴宁拨开肩膀上的手,咬牙撑着床面坐了起来,眼中凝有寒霜。
吴硕海倒是没生气,热脸贴上冷屁股,关切地问:“身体不舒服?”
吴宁闭上双眼,垂着头,阴暗中,他是一团沉默的影子。
“你就这么恨我?”吴硕海起身,离周身气场冰冷的吴宁远一点,“从小到大,我何曾亏待过你们?你为什么恨我?你妈教的你?”
他像在演独角戏,说了一通,得不到丝毫回应,故而有些气恼地说:“卞雨晴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怎么就不像你哥哥呢!”
“你以为他喜欢你这个爸爸?喜欢你什么?你的钱?”吴宁突然开口,“他只是需要一个父亲,而你恰好在父亲的位置上……但你不配。配不上我妈,也配不上我哥。”
*
卞泊早见过吴硕海的太太,在吴太太找到他们家,拿碎瓷片攻击卞雨晴之前,他已见过她一次。
医院。
“这是小宁还是小泊?”吴太太弯下腰,眼睛的高度与卞泊齐平。
卞雨晴不动声色地攥紧卞泊的手,说:“是弟弟。”
“小宁呢?”
“在上钢琴课。”
“小泊不上课?还是生病了,要来医院看病?”
“没生病,他坐不住,学不了钢琴。”
吴太太直起腰,说:“我看到你的车,就跟了过来。”
恐怕是监视许久,终于抓住了时机。
卞雨晴将他放在护士站,暂时托付给值班的年轻护士,然后跟着吴太太走到远处说话。他可以望见她们的身影,窗框竖直的阴影落在两人之间,阳光倾斜,阴影悄无声息地转移到卞雨晴身上。护士推着小车从她们身旁经过,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护士,停止了交谈。卞雨晴表情淡漠地走回来,弯腰抱起卞泊。
“他,我不要了,但我不会放弃两个孩子的抚养权。法官会将抚养权判给经济条件更好的一方,也更偏向于Alpha,想让我离开他,你得帮我。” 她转身对吴太太说。
吴太太身上带着养尊处优的平和,提议道:“我可以把你们都送出国。”
“既然你知道他情人众多,为什么不跟他对质,却来找我?我不过是他的其中之一,你这么做治标不治本。”
“我跟他谈过……”
“很显然,在婚姻里他是强势的一方。如果他告诉你,他必须拿到孩子的抚养权,你怎么拒绝他?如果他承诺拿到了孩子的抚养权会把更多精力放在家庭上,你会不会出卖我?”
连续的假设和追问,换来吴太太的沉默。
卞雨晴抱着孩子走向电梯,吴太太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她六神无主地问卞雨晴:“我该怎么做?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不会出国,也不会躲起来,我要当面跟他谈分手,我需要你给我增加谈判的筹码。你应该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换个时间,我们详谈。”卞雨晴局外人似的从容谋划,显得不近人情。
“我真羡慕你。”吴太太停在电梯外。
电梯内的卞雨晴问:“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不在乎他。”
银色电梯门缓缓关闭,卞雨晴垂下眼帘。
与吴太太分开后,她没有去医院停车场开车,而是抱着卞泊径直走出医院,漫无目的地在炎热的街上乱逛。卞泊被太阳光晒得发蔫,闹着要回家,她像是一具提线木偶,对卞泊的吵闹毫无反应,不发一言地进入商场,付了钱,把卞泊放进商场的儿童游乐区,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两眼直愣愣地发呆。
卞泊爬出儿童游乐区的围栏,跑回她身边,踮起脚用柔软的小手擦卞雨晴的脸,说:“妈妈,不哭。”
“眼里进沙子了。”卞雨晴强颜欢笑,反手擦着自己的脸颊。
“我给你吹吹。”
他不够高,踮起脚尖也吹不到眼睛,卞雨晴俯下身抱住小儿子。卞泊踮脚尖就费了大半的力气,吹出来的空气软绵绵的,让人更想流泪。
“好了,妈妈没事了,你去玩吧。”
卞泊睁着眼睛,懵懂发问:“我们不是要去医院看弟弟妹妹吗?”他纠正一下说出的话,“弟弟或妹妹。”
“没有了。”卞雨晴摸摸他的头,“我们不看了。”
*
吴硕海如同被踩到了尾巴,勃然大怒,“你说我配不配?你能搞出这么大的事,还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有口气在这里跟我抬杠,不也正是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我宁愿自己不是你的儿子。”吴宁背靠墙壁,堕落地闷声笑。
听到这话,男人更怒,说:“你哪来这么多怨气?!恨我恨到骨子里。”
“我妈和我哥怎么死的,你不知道?”
当初,连他这个躺在病床上站不起来的残废都能被人告知真相,吴硕海会受人蒙骗?
“车祸!车祸!车祸!让我说几遍你才能停止疑神疑鬼!”吴硕海发泄完怒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情绪像漏气的皮球,逐渐凹瘪、疲软。
吴宁嗤笑一声,凝视着海跃集团的掌权人,微皱眉,神情似笑非笑,好像头一天认识他。他轻轻地开口,将一个一个的词揉开来,“自私、懦弱、虚伪、贪婪、胆怯。”
为了荣华富贵,他的父亲竟可以欺骗自己,把自己当成傻子。
“刘世平替你讨好上面的人,你舍不得跟他翻脸吧,或者不能翻脸……你们这群人已经绑定在一起了,像个缝合起来的庞大怪物……”
吴硕海脸色发青,“你做过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了,但你不能捅出更大的篓子。停止你接下来的计划,不然,我也保不住你。”他靠近吴宁,放低姿态劝告,“小泊,你觉得爸对不起你就冲着爸来,其他事你不能管也管不了。给你在国外的人打电话,让他们停止,打完电话,你立马就能从这里出去。”
监室里静了许久,吴宁投向自己父亲的目光渐渐透出轻蔑,他吐字缓慢镇定,说:“这才是你来见我的目的吧。”
吴宁淡笑,没有说打不打这个越洋电话,但态度已然明确。
身陷囹圄的人是他,稳坐钓鱼台的也是他。
人不畏死,何以惧之?
“你知道你关在这里,外面关心你的人有多难受吗?我听说许其悦腺体受损了,怎么一回事?动不动就休克。你这个做丈夫的,就不能顾念着他?”
吴宁侧转面目,冷漠道:“他怎么样,与我无关。”
天色已晚,警方不允许他探视吴宁,许其悦固执地待在拘留所大厅不肯离去。
“我们明天再来,今天见不到的。”陈怀奕劝他。
明天可能还是见不到。许其悦拒绝出国的行为几乎要把吴宁气疯,吴宁被拘留后,只见了许其悦一面,再不肯见他,大有死生不复相见的架势。
许其悦木着一张脸,人显得呆呆的,“不,我等律师来,我要尽快见到他。”
值班的小警察被许其悦盯得心里发毛,偷偷向他们透露,有人正在跟吴宁见面。
许其悦疑惑这人的身份,脑中一团乱麻。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事情发生转机,吴宁可以平安回家。
这天晚上,许其悦没有见到探视吴宁的神秘人。吴宁还是不见他,只见律师。
“他看上去健康吗?精神状态好吗?”许其悦迎上前去,焦急地询问律师。
“很好,很正常。”律师引着他离开拘留所,四下无人,律师轻声说,“他要你去找张东篱。”
70 庇护
“进来说话。”张东篱衣服松垮,慢慢悠悠地让出门口。
夜色渐浓,冷风吹拂许其悦耳边细碎的发丝,Omega脸色苍白,没有挪动脚步。
张东篱笑了一声,“怎么,你怕我吃了你?”
“不是,我问完就走,耽误你一点时间,不需要进门。”许其悦顿了顿,“你跟吴宁之间有什么联系?”
“进来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视线越过许其悦的肩膀,落在轿车旁站立的陈怀奕身上,“你若是怕我们孤A寡O共处一室,让他也进来。”
说完,张东篱转身走回室内,留下敞开的门。许其悦回头看了一眼这些天来陪他东奔西走的陈怀奕,先一步进门,陈怀奕跟在他身后。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一股浓重的烟味呛入许其悦的鼻腔,使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眩晕感借着这个喷嚏灌进他的大脑,像溺水,他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这种熟悉的感觉尽快消退。
陈怀奕反客为主,横跨客厅,推开通往后院的玻璃门,只推开一条窄缝,风带来一丝清凉。
“你不舒服啊。”张东篱坐在沙发上,停止点烟的动作,拿下叼在嘴里的烟。
“没事。”他有些担忧自己会在张东篱这里晕倒,如此便生出许多麻烦,“你们怎么会有联系?吴宁为什么让我来找你?”
“他把你送给我了呗。你跟着我,岂不更好?”
“别开玩笑。”
“不算开玩笑,反正你这段时间得待在我身边。你可别凶巴巴的了,希望我们能相处愉快。”
“他不能单独跟你住在一起。”陈怀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