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签纸绑在神社的绳子上,拿出口袋里所有硬币,全部投进集金箱。
有什么坏运气,也在此处了结了吧。
来回不到半个小时,许其悦笑容神秘,一只手藏在背后。车门打开,他还未进车,先从背后抽出一束紫色小雏菊,探着身子将花送给吴宁。
吴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收下许其悦给他的花,问:“你从哪儿买的花?”
许其悦指向街角的花店,“你刚才在走神吧,我走出神社你也没看见我。”
鲜花配美人,但吴宁抱着花好像被封印住了,神情和动作都略显僵硬,垂着眼睛,微微抿着唇,可能在害羞。
抽到凶签,似乎开启了倒霉的经历。许其悦在公园喂鹿的时候,一只鹿锲而不舍地追在他后面,不停顶他屁股。
不是蹭,是用力地顶,顶得人站不住。
“别别别!”
许其悦一边逃一边叫一边苦笑,围着草坪转了几圈,躲到吴宁身后。吴宁拄着文明杖看似十分庄严地站立,撞击许其悦的鹿在他面前动了动耳朵,观察片刻,选择待在原地。
落日似金,晚霞在天际大片晕染,四周草地宽阔平坦。许其悦挽着吴宁手臂,两人很慢很慢地散步,斜长的影子伸向远方。许其悦恍然生出一种想象,几十年以后,从青春到白首,两个老人相携着在夕阳下散步,回忆往昔。
十几岁的许其悦壮着胆子追求卞宁,二三十岁的许其悦还追在他身后,少年时的心动像一场暴雨,润湿了整个雨季。
杯子倾倒,咖啡全淌在了键盘上,许其悦慌忙把笔记本电脑抬起来,桌面上的咖啡流过桌沿,浸湿黑色西装裤。他起身,往后退了半步,一手提着电脑,另一只手抽出纸巾擦拭键盘,然后擦拭桌子上的咖啡。
当他清理干净咖啡,再将手放在键盘上,键盘怎么摁都没反应,已经坏了。
许其悦合上电脑,后靠椅背,仰头,望着屋顶叹了一口气。他又想起抽到那一支凶签,自从抽到它就事事不顺。
他离开房间,走下楼,问陈怀奕:“有能用的电脑吗?”
陈怀奕说:“书房那台电脑可以用。”
许其悦走进与吴宁卧室相连的那间书房,拉开椅子坐下,开机,电脑显示屏亮起。他晃晃蓝牙鼠标,显示屏上的光标不动。
没电了吧。
充电线大概放在附近,他从上往下拉开书桌抽屉,翻找充电线。拉开书桌下层一个抽屉时,他的手顿住,只见抽屉被一个白色盒子填满,盒子表面印有蓝色“POLICE”。
会所,竹林在西风中摇晃。
紫砂壶中的茶水倾倒入杯中,一只手端起茶杯,放至另一人面前。
张东篱端起茶嗅了茶香,一口饮罢,笑道:“你在这边学到的东西不少啊,会茶艺了。”
徐频洲凉凉地说:“工资比我做记者还高,要不是这儿有性骚扰,我早乐不思蜀了。”
“你装Omega装得不错。”
徐频洲嗤笑一声,为他满茶,“我见了许多有意思的人。”
他说出几个人名,这些名字经常在新闻上出现。
张东篱逐渐隐去笑容,沉思了许久,说:“居然牵扯了这么多人……这个案子恐怕查不下去了。”
“不查,他们只会更肆无忌惮,昌平新区海跃广场的事故可不是天灾。”
“话虽如此。”
徐频洲打断他的话,审视的眼光冷硬地盯着他:“你怕了。”
张东篱尴尬一笑,“以你我之力,根本撼动不了如此庞大的利益集团,到时候成不了英雄,先成了烈士。”
“媒体是喉舌,不是爪牙,既然你没有下定一查到底的决心,当初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装聋作哑,非要拉我来淌这摊浑水。”徐频洲将张东篱的茶杯夺回来,不请他喝茶,“我听了看了,就会记下来。”
他手头收集了一些证据。
徐频洲步步紧逼,“你当初为什么要查海跃?你的初心是什么?”
张东篱起身,行至窗边,“我啊,我其实想给海跃找点麻烦。”
“海跃副总经理刘世平的夫人,是一家娱乐公司的老板。这家公司成立至今一直在亏损,却一直没有倒闭。员工拿的工资都是哪儿来的,这条线可以查。”徐频洲说。
张东篱没有听到他说话,他的视线飞到了窗外。
徐频洲连叫他几声,他回神,“嗯,你说什么?”
到底是什么东西使他走神?
徐频洲不悦地走向他,从窗户看出去。
“是他们。”徐频洲说。
透过竹林的缝隙,徐频洲看的是海跃副总经理刘世平,张东篱看的是与刘世平同行的吴宁。
警局的盒子。
许其悦犹豫片刻,还是抵抗不了自己的好奇心。他将盒子搬出来,放在腿上,抬起了盒盖。
入目便是一堆装在证物袋里的零散物品,最上层一块白金表壳的机械手表瞬间摄住许其悦的心魂。他捂着自己嘴巴,像是要将声音堵在口中。
是卞宁的手表,手表与一些损坏的沾染污秽的物件存放在一起。
无数相似的画面一闪而过,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卞宁牵着他手的画面。这块手表有时会碰到他的皮肤,微凉的触感保留在他脑海中,如今再见,鲜明如昨。
他见到这块表,心神的震动,犹如与旧友重逢。
许其悦拿起卞宁的手表,轻轻搁在桌子上,他意识到这个盒子装的是警方从车祸现场收集的物品。他看到了卞宁买给他的求婚戒指,但是高兴不起来,一丝一毫的快乐都被痛苦淹没了。
这些物品是一场悲剧的残存,面对它们,吴宁该是何等的痛苦。
许其悦想看案情报告,他找找有没有,往下翻,翻到了一叠证件。
白底的证件照被血渍污染,照片中的青年人容貌昳丽,神情淡淡的,带着几分漠然。
眼泪落在照片上,许其悦死死捂住嘴巴,不想哭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签诗不是我写的,是签文“汉诗一百首”之一。
30 追尾
中式木门向两侧打开,刘世平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吴宁入内。
室内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本在交谈,见有人来了,都停止说话,看向门口。
门在吴宁身后吱呀一声关闭,寒气被关在外面,室内暗了些。吴宁的脸背着光,表情看不真切。
刘世平主动向几人介绍吴宁,“这是我们公司新的财务总监,也是我们吴董事长的儿子,吴宁。”
说话的声音落下,吴宁谦逊地低下头,以示敬意,然后抬头面对众人。
张东篱看着表,半个多小时后,吴宁独自离开了包间。他抄起外套,赶往会所出口,泊车员已将他的银灰色跑车开至指定位置,他在车中点燃了一根烟,烟气缭绕,兀自燃烧的香烟掉落烟灰。待吴宁出现,保镖搀扶他坐进车中,轿车缓缓启动,张东篱一脚踩下油门,怼上了吴宁车子的后备箱。
撞得不严重,车灯受损,两辆车都停了下来。
会所门口的服务人员目瞪口呆,而后反应过来,赶紧跑向两辆车表达体贴关怀。来这儿消费的客人非富即贵,哪个都得罪不得。
张东篱拨开碍事的服务人员,大步走向吴宁的车。他原以为能借撞车跟吴宁说上话,实际当他走到车旁,敲了敲后车门,里面无人回应,车玻璃贴了防窥膜,看不见里面。
“卞宁。”他语气相当不耐烦。
吴宁没理他,车玻璃上映照出张东篱焦躁不安的脸。
他走到前车门,勾起无名指敲了两下车窗,司机把驾驶座的车玻璃降下。
司机复述吴宁的话:“我老板说,不用你赔偿。”
“还有这等好事?”张东篱笑道。
通过驾驶座的车窗往后座看,猛一看没发现吴宁,再仔细看,发现吴宁趴在车后座,藏着脸,身体微微颤抖。
张东篱惊讶到闭不上嘴巴,焦急地问:“他怎么了?!”
“走吧,不用赔偿。”
“他怎么这个样子?!”
司机不跟他多说一个字,升起车玻璃。
张东篱挡在车前,阻拦车开走。会所的服务人员全在犹豫要不要介入此事,无一人行动。
从挡风玻璃望进去,吴宁仍然呈趴伏的姿势,像重病倒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
他表情严肃,强硬道:“打开车门!”
副驾驶的保镖降下车窗,伸出头和一只胳膊朝他喊,态度不善,“要不是你开车不长眼,他怎么会这样!让开!别挡道!”
张东篱呆愣,忽然想起吴宁是因为出车祸,腿才受伤的,而且他在车祸中失去了自己的家人。
他这是犯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
在张东篱愣神的这段时间,司机向后倒车,绕过他驶离此地。
城西别墅。
照片上的血渍沾了泪水,慢慢晕开。许其悦慌乱地擦掉卞宁护照上的水,血污粘在手指上,他攥起手,过了一会儿,把卞宁的护照放在一旁,在下层翻到了卞泊以及两人母亲的护照。
一家人的护照都在这儿,却只有卞宁活了下来。
强烈的泪感涌到头腔,他皱着眉,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同时,收拾桌上的东西,使一切恢复原样。
接近吴宁回来的时间了,许其悦离开书房,没过多久,吴宁的车驶入院落。
久不见吴宁出现,许其悦走去车库。车库里一片漆黑,许其悦感觉吴宁不太可能待在车库里,但又不在其他地方,剩下的只有这一种可能。
打开灯,车库里的一切在光中无所遁形,许其悦靠近今天开的那辆黑色轿车。
他趴在车窗上往里看,试探地问了一声:“吴宁?”
车门发出声响,有向外开的趋势,许其悦后退,给予开门的空间。门开后,他发现吴宁独自坐在车里,面色苍白,神情却很冷漠,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一具漂亮的木偶。
“你不舒服?”他触摸吴宁的额头,没有发烧。
吴宁闭上双眼,显得疲惫不堪。许其悦挤进车里,搂住吴宁的肩膀,另一只手摸了摸吴宁的头发,使他枕在自己肩上。
“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
“没什么。”吴宁有些抗拒地推开他,打开另一侧的车门。
他反常的表现使许其悦担忧。
许其悦问保镖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得知出了一场小车祸。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出车祸的事?”许其悦追在吴宁身后。
吴宁不想与他谈论车祸,只说:“追了尾,没人受伤。”
核心压根不是这次小小的追尾事故,是十年前的那场车祸,那才是血淋淋的未曾结痂的伤口。
许其悦是一个旁观者,眼泪来自于同情,来自于感同身受,而吴宁这个亲历者,将自己封闭在盒子里,表现得跟正常人一样。
他有一个封存痛苦的盒子,不给任何人触碰。
许其悦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走进吴宁的内心,分担他的一切,快乐或悲痛。
他郁闷地待在吴宁卧室门口,倚着门框,既不进去,也不走。吴宁洗完澡换了衣服,见他还在门口傻傻待着,坐在床尾朝他勾了一下手。
许其悦露出笑脸,跑过去将吴宁扑倒在床。床垫猛地摇晃了两下,许其悦八爪鱼似的趴在吴宁身上,想用体温和拥抱安慰他。
“你好像变重了。”吴宁躺在他身下说,“但没长高,应该是长肉了。”
尴尬与害羞在许其悦心中混合,他匆忙将手移到床面,撑起上半身,认真地说:“我最近没长胖。”
吴宁笑容柔软,“是跟十多年前相比,你好像重了。”
“我压得你喘不过气了?”
“没有,还好。”
许其悦又高高兴兴地趴在吴宁身上,两人有一阵时间不说话,安静地抱在一起。他听着吴宁的心跳,一下一下平稳地跳动,他问:“吴宁,你刚才为什么难过?”
“我没有难过。”
许其悦听他的心跳,跳动频率似乎有上升,吴宁在掩饰,在说谎。
“你就是难过了。”许其悦坚持。
过了一会儿,吴宁说:“我想到了十年前的事。”
许其悦好像摸到了那个封存痛苦的盒子。
“那天晚上,我听到你的来电铃声了,你打了一晚上的电话。” 他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的事,带着追忆往昔的感慨。
许其悦抖了一下,最恐怖的事还是发生了。车祸后吴宁不是昏迷状态,他清醒地与尸体待了一整夜,他至亲至爱之人的尸体,他清醒地经历了双腿由剧痛到麻木的过程,无法挣脱。
他尽量保持镇定,泪水还是沾湿了吴宁的颈窝,他将头越埋越紧,紧贴着吴宁颈窝,“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对不起,我拿不到手机。”
真奇怪,吴宁反过来安慰他。
隔日,东方艺术中心,无界画展。
徐频洲停在一幅深蓝色的画前,仔细欣赏,他视线放在画上,对身旁一个穿孔雀蓝风衣的年轻男人说:“你这么拍艺术品,拍出来的效果不会好。”
年轻男人说:“你又没看我拍出来的照片,为什么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