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也许更干净。
也没有现在这些事情了。
江止宴脸色一变,他就知道他师兄脑子里还是浆糊。
他拎着萧有辞的衣襟,让他直起身子。
萧有辞原本是趴跪在他身上的,直起身子后,变成跪在地上了。
他师弟倒是听话,让他跪着就一声不吭跪着,光是看表象,还以为他乖得不得了。
江止宴却低着头,冷声道:“我问你,有人欺你辱你,你就顺着他的意思去死吗?”
当然不是。
可他……
江止宴抬头,眼神带上些许厉色:“他生你来这世上,让你做个恶人,你就要做个恶人吗?”
萧有辞愣住,他似乎明白师兄的意思,又似乎不明白。
江止宴道:“师父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你问他为何救你,因为师父不信这个邪,修炼之人都有心魔,心魔好似是个不可战胜的东西,它源自你内心,外力无法破除,对你来说,却又无尽的力量,在心魔面前,好像做些什么都是无用的。”
萧有辞愣愣看着江止宴。
是了,就是那种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压得透不过气来,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什么都是了无希望的。
“萧启天掌握了魔心,就掌握了魔气,他能轻而易举勾起人的心魔,你连心魔都应对不了,如何对付他,你是不是觉得他不可战胜了?”
“我们今天面对的事情,就是师父当年第一次与萧启天交锋时面对的事情,他也像你一样,心里有一个疑问,我们面对心魔、魔气,是不是根本没有胜算?”
“他偏不信这个邪,你不是萧启天留在身边悉心培养的吗?他偏偏要抹去你的记忆,让你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江止宴望着萧有辞的眼睛,认真问道:“师弟,你觉得师父现在,是赢还是输?”
萧有辞不知如何回答,江止宴又问:“萧启天赢了吗?得偿所愿了吗?”
萧有辞摇头。
江止宴道:“那他就不是不可战胜的,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心魔绊住脚,也许有那么一瞬生出消沉的意念,被自己内心的魔打败了,可路很长,你走着走着就会发现,当初在乎执拗的东西,也可以放开了。”
“师弟,这就是师父救你的意义,他不只是为了救你,他是在向世人说明。”
“若有人欺你辱你,将你往尘土里贬低,你应当跳起来给他一巴掌,让他滚蛋。”
“若有人指着你的鼻子叫你去死,你应该教会她,什么叫礼貌,什么叫说人话。”
“而不是他说你不好,你就当真以为自己,他叫你去死,你就真的去死。”
“他不信这个邪,萧启天要毁了你,他偏不信你会被他毁掉,他原本可以不用死,却愿意将自己的修为倾注给你,只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江止宴垂眸:“现在,这件事是什么,你明白了吗?”
萧有辞的声音沙哑了,他张了几次嘴,才艰难地将那句话说出来。
“他相信我。”
“信我能挣脱心魔的束缚,能成就我自己。”
48. 红尘 他笑笑:“嗯。”
萧有辞说完, 江止宴良久没有说话,师兄弟二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死寂。
“你们两个搁那儿干嘛呢?”帝天的声音里带着好奇。
萧有辞这才发现自己还跪在地上, 在萧掌门黑白分明的心里,跪给师兄看,可以,被别人看到,不行。
他立刻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若无其事地看向帝天:“没事。”
帝天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过来之前,他也在走神, 过来后,才发现两人气氛有些凝重,他实在是有点太喜欢这个姓萧的小子,忍不住就想护着他。
所以才有了刚才一问。
结果这一问, 人家什么也不说,帝天哼了一声,道:“这幻境的后山里还有个山洞, 我想着, 那边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之前那些秘籍就是从山洞里找出来的, 他之前没多想,光翻秘籍了, 既然萧有辞能在竹林里发现他妻子的日记,那山洞里说不定也有什么东西。
在帝天的建议下,他们一起去了山洞,帝天说这地方原本是建来闭关的,可他们住进来之后, 好像没怎么闭过关。
闭关的山洞大概都长一个样,宽敞明亮,当做房间来住也无不可,只不过幻境里这个堆满了各种杂物,还没有设防尘阵,东西上都落满了灰尘。
三个人翻找许久,终于找出一张名帖,应该是外人送进幻境来,邀请帝天夫妻二人参加的。
上面写着两个名字。
帝天。
还有一个叫宓簌。
帝天捧着这张请帖,愣愣看着上面的名字发着呆。
宓簌,是他妻子的名字。
这么久了,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妻子叫什么了,这名字可真好听啊,光是念着名字,就能想象到春天里,梨花被风拂落,簌簌如雪的画面。
他抬起头,认真地对着面前的两人道:“谢谢你们。”
帮他找回了妻子的名字。
萧有辞道:“再找找,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
他们又再山洞里翻找了一番,后来找到一块子母牒,是门派弟子出门,经常携带的那种,这块子母牒已经碎了,说明主人已经逢难,而子母牒上写着“流音宫,宓簌”。
竟然是流音宫的人。
江止宴道:“师弟,是你在代县救的那个,人家好像很喜欢你。”
萧有辞:“……”
有点酸。
他道:“师兄,是你救的,应该是喜欢你。”
他只是被魔气引过去,见了师兄一面而已,本人什么都没做,那只魇魔是萧启天放出来的,是江止宴杀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流音宫的宫主喜欢错人了,她应该喜欢师兄。
要酸也应该是他酸。
萧有辞这么想着,倒真一本正经地拈酸吃醋起来了:“不过她喜欢你也没用,你救过那么多人,排着队也轮不上她。”
江止宴:“……”
帝天:“……”
虽然听不懂这对师兄弟在聊什么,但现在是应该说这个的时候吗?
帝天道:“要不我们去流音宫问问吧。”
流音宫里的弟子都是被收养的无父无母的孤女,从小就在门派内长大,流音宫是她们的师门,更是她们的家。
里面应当还有宓簌留下的记录。
他想知道宓簌是怎样的人。
萧有辞和江止宴只是在这芥子幻境内暂避风头,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们商量后决定先修炼,等各自将修为调整到最佳,就离开芥子幻境,去流音宫寻人。
江止宴要修心,防止离开这里,再次被魔心控制,萧有辞要做的则简单多了,修补经脉,吸收灵气。
跟第一次修炼想比,这次修炼的速度快了不少,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修为就已经回升到了金丹。
是师父给他传功后的修为。
江止宴也是金丹修为,金丹之后要悟道证心,他们都曾经摸到过天道的边缘,想必等帝天的事情结束,便能顺利晋升化神了。
半个月后,两人离开了芥子幻境。
流音宫坐落在西子湖畔,是少有跟凡间勾连甚深的门派,她们收留的孤女不少,有些资质并不好,但若将她们赶走,就会无家可归,流音宫的创始人便在西子湖畔建了流音水榭,收容这些资质不好的孤女。
人多了,就要吃饭,流音宫多少经营一些商铺,用来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流音水榭每逢初一十五会在水榭中央献艺,届时会有流音宫的女弟子来演奏,流音宫中皆是音修,各种乐器都有,音修不比剑修,在打打杀杀这方面不占优势。
但她们的乐声却可以驱逐心魔,修为高的流音宫弟子弹奏出来的乐曲,甚至能帮人疏通经脉,助长修为。
不修炼的凡人,也可以驱逐身体上的沉疴宿疾。
总之,有事儿没事儿,都可以来听曲子。
萧有辞和江止宴赶到西湖的时候,正好赶上初一,流音水榭旁被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好不容易挤进去,却被一个小姑娘误会,以为他们是来听曲子的,跟着走了半天,竟然进了一间雅间。
从雅间窗户,正好可以看到水榭中央的舞台。
萧有辞站在门口,摸摸雅间里的桌子,哭笑不得道:“这小丫头不知道把谁的位置匀给我们了。”
这几天一直在赶路,在人前,帝天不敢出来,早已经憋坏了,好不容易到了没人的地方,他迫不及待从江止宴的袖子里钻出来,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来都来了,不如坐下听一首曲子,听说流音水榭的曲子千金难求,这雅间,可能是你我最富有的时候了。”
萧有辞心说不至于,他堂堂临仙门掌门,这点积蓄还是有的。
江止宴在桌旁坐下:“坐吧,我看她们已经忙得晕头了,这时候再出去也是惹麻烦,等表演结束,再去跟她们解释。”
萧有辞一想也是,来都来了,于是在江止宴身边坐下。
喧闹声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萧有辞拎起桌上茶水,给江止宴斟茶,斟到一半,忽然笑了:“我先前在青竹书院读书时,好像听人提起过流音水榭的盛况……那时心里就很盼望着,师父什么时候能带我出一趟门,也见识一下人间繁华。”
他倒完茶水,抄起手,远远看着外头,来这里听曲子的竟然多数都是凡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萧有辞笑着,低声道:“那时候不知道,只以为是师父不疼我,才不愿意带我下山,现在才知道,原来能留下我已经是侥幸。”
江鹤来留下他,是顶住了很多压力的,一直到今天,临仙门上也有几位长老不赞同他这掌门之位,当初,他们也不赞同留下萧有辞。
他们怕萧有辞真的变得跟萧启天一样,为祸人间,勉强留下他,也只准江鹤来将他困在临仙门上。
他当然不能出门。
却不是江鹤来不愿意带他出门。
按照萧启天的计划,他永远也没有这样清闲的站在窗口,瞧着外面万丈红尘的时候。
他到底还是输了。
江止宴起身,从后面拥住他:“以后有的是机会。”
萧有辞往后一靠,将自己身上的重量都压在江止宴身上,师兄抱得很稳,不用怕跌下去。
他笑笑:“嗯。”
49. 流音 别问,师弟他什么也不知道。……
看着站在窗边腻歪的师兄弟, 帝天觉得简直没眼看。
简直闪瞎魔的眼了。
他嫌弃地别开头,看向了别的方向。
萧有辞和江止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锣声, 那锣声无比清晰,瞬间就将外面的吵嚷声给压下去了。
站在外面等着欣赏乐曲的人自然也听到了,锣声响了一会儿,外面就彻底安静了,没人说话了。
寂静的环境中, 锣格外刺耳,萧有辞面无表情盯着水榭舞台中央那个正在敲锣的小姑娘,心想这应该是整个九州上最吵的锣了。
江止宴哭笑不得, 伸手帮萧有辞捂住了耳朵。
萧有辞往他掌心里蹭了蹭。
锣终于敲完了,外面也安静下来,穿着水绿色裙子的小姑娘站在舞台中央,朝着四周喊道:“一会儿水桑姑娘会上台来演奏琴曲, 老规矩,奏乐时不能吵嚷,若是发出声响, 影响旁边的客人听曲子, 可是会被咱们水榭赶出去的哦。”
萧有辞又忍不住在心里说了一句, 这里最吵的人就是你了。
锣吵,嗓门也大。
来这里的估计都是熟客, 偶尔有几个新来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很快被旁边的人给摁下去了。
一片寂静中,水桑姑娘终于登台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练功服, 宽袖长袍,眉目平淡,周身气质清冽,倒是看着挺舒服的。
她上台后,先与四周的人点头示意,这才坐在台上,开始弹琴。
她弹的是一曲渔舟唱晚,乐谱前半截沉静古朴,后半活泼急促,一曲奏完,听客们似乎都被带入了那种夕阳西斜,渔家要赶在天黑之前,收网归家的期盼之情中。
萧有辞也觉得这种感觉很有趣,从前,他就很向往山下的热闹,凡人们的一生像是蜉蝣一样短暂,可他们总是热衷于在自己短暂的一生里不断折腾。
像是薪柴,烧起来很快就成了焦黑的炭,但燃烧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很温暖。
水桑很快抱着琴离开了,台下的听客却没有马上离开,他们似乎是在回味刚才的琴曲,有些人甚至就地打坐,开始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