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如?”戚云遥忍不住轻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他确定,自己之前不认识什么叫做路如的人。
可以明显看到,和其他宫女相比,路如的身材更胖。她一直抵着头,但还是能从手部看出,这个名叫路如的丫鬟,皮肤不太好,年纪应该也不像周围宫女那样小。
能被叫姑姑,她的年纪起码和殊明郡主一样大。
戚云遥又一次想起了裴如昼身上的那个香囊。
那天阿昼说,香囊是殊明郡主身边的丫鬟绣的。想必那个丫鬟,一定很受郡主重视。
而这一次,一直跟在殊明郡主身边,且与裴家人无比熟悉的,就只有这个名叫路如的丫鬟一个人。
小院里,裴如昼已经将那只雪豹从笼子里面抱了出来。
几天时间过去,小雪豹的伤好了不少。
看到有人靠近,它便张牙舞爪起来。见状,周围的人都忍不住齐齐向后退了一步,裴如昼没有动,反倒是挠了一下它的脑袋。
见状,站在他身边的路如终于在这一刻抬起了头。
“哎呀!”她被裴如昼的动作吓到,忍不住说,“少爷你还是离这东西远一点吧!”
清晨的光,轻轻向下洒去,将路如的脸完全照亮。
就像戚云遥刚才猜的那样,路如姑姑看上去的确不年轻了,她身材微胖,脸更是晒得比宫里的粗使丫鬟还黑。
但哪怕这样,仍能隐隐约约看出路如年轻时清秀的五官轮廓。
在看清楚她长相的那一刻,戚云遥忍不住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女人。
裴如昼已经开始给雪豹喂食了,路如就这么站在他的身边,紧皱着眉一脸不赞许。
细长的烟眉紧紧地蹙在一起,嘴里还嘟囔着:“往日在昼兰关的时候,怎么没有见过少爷喜欢动物。小少爷养的那些猫猫狗狗,您连逗都不逗一下,怎么一到这里,反倒是对猛兽感起了兴趣?”
“好了好了,路如姑姑您怎么越发唠叨了?”裴如昼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笑道,“小猫小狗多没意思。”
路如叹了一口气,又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眼前这个名叫路如的丫鬟,怎么会这么像我……母妃?
贤妃已经故去多年,她去世的时候,戚云遥年纪还小。这么多年过去,戚云遥原本以为,自己有关于母妃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了下来。
但是没有想到,在看到眼前这个人的那一刹那,儿时原本已渐渐褪色的记忆,竟然再一次鲜活起来。
母妃当年也是这样,她总是喜欢唠叨。
每当自己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她并不会凶自己,而只是会将自己抱在怀中,一句又一句的叮嘱。
就像眼前这样。
“不,不可能……”
母妃已经死了,死在昼兰关,怎么可能出现在桂锦宫,还成了殊明郡主的丫鬟。
戚云遥反复告诉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
母妃与眼前这个丫鬟,都是昼兰关人,她们或许是远亲?
胡思乱想间,戚云遥没有发现,自己刚才后退一大步,已经完全从树荫下走了出来。
尽管他身后的人被戚云遥这异常反应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小院里的人却不是。
就在裴如昼喂小豹子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宫女忽然抬头向着院外看去,接着“咦”了一下轻声说:“外面那个,是七皇子殿下吗?”
七皇子。
这三个字就像是一阵闷雷,刹那间在路如的耳边炸开。
刚才还在和裴如昼说话的她,嗓子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路如下意识抬头,向着小院外看去。
几息之后,她的视线与戚云遥的视线交织在了一起。
这一瞬间,两人都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浓浓的震惊与恐惧。
路如立刻低头,转身向后院跑去。而戚云遥也忽然忘记了自己的皇子身份,紧跟着追了进去。
他的背后,传来一阵惊呼。
今天的七皇子失态了。
在一把抓住对方胳膊的那一刻,他哑着嗓子,叫出了那个已经多年没有说过的词。
“……你是,母妃?”
第23章 真相大白
戚云遥的突然出现, 将小院里面的人吓了一跳,还没等一直跟着他的人快步追上,原本呆在房间里面的殊明郡主突然走了出来。
郡主方才一直坐在窗边, 她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情。
“稍等!”只见殊明郡主一边走下台阶, 一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都先别过去。”
“娘亲?路如姑姑她怎么……”要不是手上还抱着一只雪豹, 裴如昼其实也想跟过去, 但他话还没有说完, 就见殊明郡主忽然朝自己摇了摇头,轻轻地叫了一声:“昼儿。”
裴如昼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看到母亲复杂的神情,他还是将没有说的话咽了下去。
小院里面的宫女和太监面面相觑,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重。甚至就连裴如昼手中抱着的那只雪豹, 都安静了起来。
此时, 院后。
戚云遥紧紧地抓着路如的胳膊,一点也没有松手的迹象。
而站在他前面的路如, 却始终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戚云遥能够感觉到,路如的胳膊在微微颤抖,她在紧张。这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战栗, 是无法抑制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路如忽然笑了一下,假装什么也不懂的说:“七殿下……您这开的是什么玩笑, 可真是吓死奴婢了。”
她的声音, 已经哑了下来。
戚云遥看着任性无比, 甚至于有一些无法无天。但是在深宫里长大的少年, 怎么会不懂自己叫出那两个字之后, 会面临什么?
善于伪装自己,将自己隐藏在天真笑脸背后的戚云遥,为数不多的直白与冲动,都在这里了。
听到路如的话,戚云遥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戚云遥才再一次开口说:“我知道是你,我认错谁都……不会认错你的。”
贤妃曾经是戚云遥人生中唯一一点温暖。哪怕她“死后”,皇帝因为“忧思过度”一张画像都没有留下。可是作为骨肉至亲,戚云遥依旧能认得她的模样。
“你……”路如浑身颤抖,甚至就连牙齿都上下磕绊了起来。她就像是行走在极寒雪原上的旅人,浑身冰冷、无法呼吸。
路如开口半天,却始终说不出下一句话。
就在她定在原地的这一刻,背后的戚云遥一边努力调整呼吸,一边尽自己最大努力,尝试着完整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你……你连再看我一眼,都不敢吗?”
你到底在心虚什么,你也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眼下只有戚云遥自己知道,他有多努力才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戚云遥最怕孤单,也最恨孤单。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所有孤单,都是拜裴家所赐。自己应该恨裴家,甚至……应该恨裴如昼。
但是现在,在看到这个名叫路如的丫鬟的那一刻,戚云遥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贤妃还活着,母妃还活着。
但是她这将近十年都没有来见我一面。
什么大易最受宠的七皇子,全都是笑话!不过是个爹嫌娘不爱的人罢了。
戚云遥出身皇家,但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可怜。
皇帝虽然将戚云遥放在身边养大,但是当年的事情,毕竟让他心生芥蒂。
他可以溺爱戚云遥,可以满足他无理的要求,可以对他干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唯独不会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管教他,更不会与他聊天、教他读书。
戚云遥有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大部分时间,就像是一个宠物。
皇帝得空会看上他两眼,随便逗逗,但大多数时间,皇帝的世界里并没有戚云遥这个人存在。
戚云遥曾经天真地以为,哪怕父皇不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可至少他有母妃……他曾经有母妃。
然而后面发生的一切终于让戚云遥清楚——哪怕在母妃面前,自己依旧是个可以被随时抛弃的人。
听到戚云遥的那句话,一滴泪水,终于从路如的眼角边坠了下来。
在泪滴落地碎裂的那一刻,路如终于无比僵硬的缓缓转过了身。
接着,路如抬起头来。
担心被人认出,当年路如就有故意多吃东西,让身材发生变化。
并且无论有事没事,她都会在太阳下晒晒,吹吹昼兰关裹着砂砾的风,原本在凤城华章宫里养的凝脂般的皮肤,早就粗糙的不像话。
可要是细看,仍旧能够分辨出原本精致的五官。
这一刻,戚云遥本身是有很多话想说的。
戚云遥想问路如,为什么要抛下自己,想问路如知不知道她走了之后,自己就是孤身一个人在皇宫了。
可是千言万语停在唇边,最后的最后,戚云遥只是死死地盯着路如说:“我看到了。”
他顿了一下,一边缓缓摇摇头一边说:“我看到你……给阿昼的香囊。”
“香囊……” 路如愣了一下,显然她没有想到,戚云遥忽然开口,说出的竟然是这样一番话。
而戚云遥接下来的那个问题,则更是令路如呆滞。
他问:“你给阿昼香囊的时候,可有想起过我?”
你还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在凤城吗?
问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戚云遥全部力气。
语毕,他紧紧抓着路如胳膊的那一只手,终于松了下来。
明明上一刻,戚云遥还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和路如说,有许多问题没有问,但是这一刻他只觉得疲惫。
……还问什么呢?答案早就已经写到了时间中。
他早就该知道。
自己是一个不配被爱的人。
“遥儿?”见戚云遥松手,反倒是不停掉着眼泪的路如愣住了。
她的视线落到了路如的手上,接着慢慢向上移动,无措地看向戚云遥。
这一刻,戚云遥低着头,而等到他再抬头的时候,刚才那个失态的戚云遥,忽然一下子不见了。
那熟悉的微笑,再一次出现在了戚云遥的脸上。
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母亲,然后笑了一下说:“算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而自己这份自私,又何尝不是从父母那里得来的?
皇帝自私,硬是要留下一个原本不爱自己的女人。
路如自私,一句话都没留便扔下了自己。
既然如此那不如放过彼此吧。
毕竟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你不要这么说……”路如浑身颤抖的愈发厉害,并泪流满面,那张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猝不及防,还没等路如反应过来,一样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便离她而去了。
路如听到戚云遥说:“知道你还活着,那就好。之后我走我的阳关道,路如姑姑过你的独木桥。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来打扰我,更不要给我找来麻烦……本宫是大易的七皇子,未来不能被一个小丫鬟毁了,不是吗?”
语毕,戚云遥就这么轻轻地将手搭在了路如的肩膀上,然后轻飘飘的落下了最后一句话:“好了。刚才是我认错了人,我母妃是大易贤妃,气质高华,怎么会是昼兰关的一个粗使用丫头?”
此时路如已经泣不成声。
她的视线缓缓落在了路如的手上。
自己上一次碰这只手……还是戚云遥小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的手软软的,好像没有骨头。而现在,当年的孩子已经成为了少年,那软软的小手,也已经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一切,早都变了。
戚云遥转身,并在这一刻闭上了眼睛,他将最后一滴泪水,从眼角边挤了下去。
他步子顿都没有顿一下,径直顺着原路,回到了前院。
戚云遥的心中虽然闪过无数念头,但实际上也就过去了半盏茶的时间而已。
他刚一走到前院就看到,这边所有人都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包括裴如昼和殊明郡主。
……不用想就知道,殊明郡主一定早就清楚一切。
现下,戚云遥的脑袋还是麻木的,他没有精力与心思去想殊明郡主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以及自己之后要怎么面对她。
戚云遥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不能让阿昼知道真相,一定一定……不能让阿昼知道路如就是贤妃,知道自己曾经那么恨他……
要是裴如昼知道了,他一定会明白,这次中毒没有那么简单。
到那个时候,自己也会彻底失去最后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不行!
戚云遥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戚云遥已经来不及惶恐与失措。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朝裴如昼笑了一下,然后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说:“让阿昼见笑了,刚才我看到那个路如姑姑,猛地一下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母妃,这才追了上去……现在想想,她们都是昼兰关人,应该是有些像吧。”
戚云遥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实在是太反常。要是随便扯一个谎的话,裴如昼一定不会相信。于是他索性光明正大的将“母妃”这两个字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