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知道了真相,或者想明白了其中利害,阿昼一定会恨我。
可听裴如昼说的话,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裴如昼还在说:“郁风,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什么。”这一次,他的表情格外认真。
这句话要是其他人说,或许不会让人太过重视。可偏偏是裴如昼,他不但这么说,而且还这么做了。
一瞬间,就连屋里一直低着头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抬眸看了裴如昼一眼。
只见这裴家的大公子,就这么静静注视着裴郁风,目光无比平静坦然。
裴如昼向来都是个玩得起的人,他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只有十六岁的他,虽然还有些天真幼稚,但并不蠢。裴如昼向来不觉得十世平安富贵,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东西。
毫不夸张的说,只有八岁的裴郁风,被哥哥这番言论吓呆了。
他站在原地,半晌一句话都没有说。
直到裴如昼又捏了一下裴郁风的脸蛋,然后笑了一下说:“再说你哥我还好好的,你这问题晦气不晦气?”
听到这句话,周围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桃赶紧将裴郁风向后拉了拉,有些生硬的笑了一下说:“好了小少爷,大人们说话,您别插嘴。”
“哼……”被裴如昼镇住了的裴郁风,今天竟难得安静下来。
只有戚云遥,他的心扑通扑通的狂跳个不停。
戚云遥呆呆地看着裴如昼,少年刚才那番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内重复着。
戚云遥这一生注定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刻,永远也忘不了眼前这个人……
屋里的气氛,终于正常起来。
这个时候,守在屋外的宫女看到,那个跟着郡主一起来的丫鬟,端着糕点走了过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从桃让她们称呼这个丫鬟“路如姑姑”。
到了门口路如不再向前走,而是站在这里,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向房间里面看去,这样子怎么看怎么奇怪。
宫女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问:“路如姑姑这糕点……你要送吗?”
“啊!”路如被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很反常后,她非常生硬的挤出一抹微笑,对提醒自己的宫女说:“……不如,姑娘您送进去吧?”
“啊?”
宫女没想到,路如憋了半天,竟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端茶倒水,送个糕点当然没有什么,只是……这个路如姑姑都已经到了门口,干嘛不进去呢?
宫女将托盘从路如的手中接过,径直朝屋内走去。
而路如则留在门口,趁着这个时间,继续贪婪的顺着门缝,向里面看去。
她手指紧紧地纠在一起,骨节都已经因为用力过大而泛白。
看一眼,再看一眼……
路如没有想到,自己已经从昼兰关到了凤城,又从凤城走到了这里。
可偏偏是最后的那一步,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她的勇气好像已经全部耗尽,如今就连从门缝中看那个少年,都要屏住呼吸。
云遥,云遥……
路如一遍遍在心中重复这两个字,接着竟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
已经到了这里,不去看一眼,真的甘心吗?
就在那个送糕点的宫女出门的那一刻,路如终于忍不住飞快用衣袖擦干眼泪,低头向房间内走去。
“奇怪……”看着路如的背影,守在外面的两个宫女不禁面面相觑。
*
桂锦宫的另外一边。
一个身着雾蓝色长衫的太监,低头向坐在榻前的少年仔细汇报着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
这个小太监从到桂锦宫起,就开始在裴如昼那边当值。不过裴如昼身边的人对他印象并不深,只记得这个太监话不多,个性腼腆。
可现在,这个裴如昼身边的小太监不但跑到了戚白里这,更是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没有一点腼腆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卫国口音。
“……裴大公子还说,蟪蛄不知春秋。在神仙面前,我们不也是这样吗?”
刚才还在低头喝茶的戚白里,忽然将手上的东西放了下去。
“他原话就是这样?”
“是的,殿下。”
“嗯……”戚白里看着茶盏中上下沉浮的茉莉,心忽然乱了。
傻,不值。
这两个词,首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可下一瞬,戚白里忽然摇了摇头,将这两个字从心中扔了出去。
若是不这么做……裴如昼就不是裴如昼了。
戚白里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裴如昼是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人总是会被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吸引。
从好奇、探究到试着去理解,甚至……就像是夜里见了火的飞蛾,情难自已的靠近。
更何况除了这些外,裴如昼还是那个唯一向泥沼中的他,伸出手的人。
这个带着卫国口音的小太监,将方才裴如昼那边发生的事仔细说了一遍。戚白里手中的半盏茶,也在这个时候喝光了。
他放下手中茶盏,轻轻点了点头。
停顿几刻后,戚白里忽然眯了眯眼睛,眸中透出几分危险的神色。
他问:“人抓住了吗?”
太监赶紧回答:“抓住了,按照您的吩咐,直接带到了凤城的院子里。”
“嗯,那就好。”戚白里的手指,轻轻在案上点了两下。
紧接着,刚才还在说话的太监立刻低头,从房间内退了出去。
他的脚步极轻,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一看就是个习武颇久的人。
……
桂锦宫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向凤城方向疾驰。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驾车的人忽然换成了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
而要是裴如昼在,一定能认出——马车里面那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就是那天营地里的太医!
过了好一会,躺在地上的他终于慢慢醒了过来。
看到周围这群将自己团团围住的黑衣人,太医不由深吸一口气,立刻瞪大了眼睛怒道:“你们是谁派来的?我劝你们——”
“闭嘴!”
说话间,马车里的另外一个人就将随身佩戴的长刀拔了出来。
刹那间寒光闪过,太医总算是闭上了嘴。
而或许是嫌他烦,黑衣人直接点上了太医的睡穴。
黑夜里,马车仍在疾驰。
时间不早,同在桂锦宫的孟侍郎本该休息,但今晚他却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睡。
到了半夜,孟侍郎终于坐了起来。
他从枕头下取出一摞信,看了两眼后终于将它们拿到灯边烧了个干净。
“怎么给他跑了……”孟侍郎咬了咬牙。
尽管上次山林里的事情,他已经用编好的说辞瞒过了众人,但孟侍郎依旧不放心。
这次来桂锦宫,孟侍郎身边压根没带几个人,斩草除根的计划,也一再推迟。可没想到,正当孟侍郎准备好了想动手。那个认识他许多年,为他做过不少事的太医,竟然提前跑了。
孟侍郎咬了咬牙,强行将心中的恐惧压了下来。
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第22章 完全失控
天才蒙蒙亮,孟侍郎就出现在了戚云遥的住处。
明明是亲舅甥,可刚一站定,孟侍郎就给戚云遥行了一个大礼。
“殿下这么早叫微臣过来,有何要事?”
他的语气格外生疏,一点也没有当天看到戚云遥中毒后,那哭天喊地的架势。
坐在茶案后的少年突然皱眉,压低了声音直击重点:“那个太医,你处理了吗?”他的手下还压着一摞没有抄完的《皇律》,那字越写越飘,显然戚云遥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里了。
昨天见了殊明郡主,戚云遥的心愈发乱。
回到住处之后,他立刻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让身边宫女去找御医。
可没有想到,宫女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太医……”孟侍郎不由拉长了声音,他稍稍沉默一会才说,“他是微臣当年推举到太医院的,是个信得过的人。”
听到这里,戚云遥一下就明白过来,孟侍郎非但没有处理太医,甚至还叫他跑了!
戚云遥啪一下拍了拍桌子,直接站了起来。
“信得过的人?”少年笑了一下,用天真无比的语气说,“可是舅舅,我只信任死人,怎么办?”
孟侍郎立刻低头。
这一次没有及时处理那名太医,的确是他的问题。而同时也是如今他才发现,这个外甥身上的气势,已经可以凌驾于自己之上了。
他不应该将戚云遥继续当小孩看待。
房间里忽沉默了下来,过了几刻,戚云遥终于慢慢坐了下来。
他只要一想到孟侍郎趁着自己中毒骗裴如昼,便气的牙痒痒。可是哪怕孟侍郎失势,他也是自己在朝堂上唯一的依靠,戚云遥强行将心中的怒意压了下去。
反倒是孟侍郎,忽然开口说:“殿下在埋怨微臣?”
戚云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几天前便深埋在自己心中的那个疑惑问了出来。
“舅舅上次说,二十年前,是怎么一回事?”戚云遥的语气,类似于质问。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番话时他的心情究竟有多么的忐忑。
……母妃,还有整个孟家,与裴家究竟是什么关系?
戚云遥心底一直强压着的不安,在他将这句话问出口的那一刻破土而出。
只见孟侍郎忽然笑了一下,缓缓说出了五个字:“风水轮流转……”
“哈哈哈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一向给人阴森沉默感的孟尚书,竟然忍不住开怀大笑,他迎着戚云遥恐惧震惊的目光说,“我们孟家,当初可是昼兰关的望族,那裴家人将我逐出昼兰关的时候,可曾想过有这么一天?!”
“逐出昼兰关?”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几个字,戚云遥还是猛地一下瞪大了眼睛。
他之前隐约知道,孟家在昼兰关的确是大族。而在大易,世家大族的人,轻易是不会经商的。
原来舅舅当年,竟然是被逐出昼兰关的!
戚云遥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知道以孟尚书的个性,要是当年真的是裴家有意为难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将这件事瞒到现在才叫自己知道的……也就是说,孟尚书当年十有八九是真的做错了事。
并且,他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戚云遥的手,瞬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生长在深宫里的少年,世界并不是那么的黑白分明。戚云遥并不是因为孟侍郎做了什么错事而震惊或害怕,而是因为……他怕裴如昼知道。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裴如昼。
……
最近这几天,戚云遥只要一没事情就会往裴如昼那边跑。但是今天,明明已经走到了那间熟悉的小院门口,他却百般纠结起来。
戚云遥想见裴如昼,但又不敢见。
“殿下……”
戚云遥身边的太监想要上前通报,话还没有说完,戚云遥忽然抬手,将他拦了下来。
“先别急。”少年低着头,额前稍长的碎发落下的阴影,将他的眼眸遮挡了起来。今天戚云遥穿着一件暗色的长衫,整个人显得尤其成熟。
戚云遥知道,此时的自己看上去心事重重……绝对不能用这样的状态,去见阿昼。
往常最擅长伪装的他,今天却迟迟无法摆脱这种负面感觉。
于是他就这么站在裴如昼住处外,半天都没有动。担心被裴如昼身边的人发现,戚云遥甚至还向后退了两步,站在了树荫下。
就在这个时候,小院里传来了一阵声响。
他顺着树枝间隙向前看,接着就见一群太监,端着木盘从侧殿里走了出来。要是戚云遥没有看错的话,木盘里面装着的,好像是生肉。
是喂雪豹的东西。
太监们走到了关着雪豹的铁笼边,虽然它已经在这里养了多日,但是从这群太监的眼神中,依旧能够看出浓浓的恐惧,毕竟眼前这东西再好看,都只是一只野兽。
就在他们纠结的时候,裴如昼也走了出来。
“别怕,你们就把托盘放到一边,剩下的我来处理就好。”
听到这里,还不等太监们说什么,一个紧随裴如昼,从房间里走出的丫鬟先开口了:“大少爷,您万万注意安全,这样的事情,还是交给下人们去做吧。”
原本戚云遥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裴如昼的身上。
但是听到这阵声音后,他突然忍不住移动视线,向说话的丫鬟看去。
……戚云遥缓缓攥紧了拳,自己对她有印象。
昨天自己来找阿昼的时候,这个丫鬟本是不在房间里的。后来她忽然进来,一直站在郡主的身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她一直都在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越是这样,越是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尤其现在,这个丫鬟一开口,戚云遥忽然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耳熟。
其实殊明郡主带来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一点昼兰关的口音,这个丫鬟也一样。
可是在这“一样”之外,还是有什么让戚云遥觉得不对劲……
“没事的路如姑姑!我喂了它几天,它早就已经认得我了。”裴如昼随口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