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骗人的说辞,现在想想都能把他臊得脸红。
稀世珍品又不是大白菜,若是有,他千年前早寻来贴补家用了,还能等它再喘上千年的气?
谢迟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将小面虎拢在袖中,又下楼去寻人了。
果不其然,喻剑尊还在客座上品茗,他见谢迟来了,便温和地弯起眉眼,丝毫没有将谢迟刚才的失礼放在心上。
“阿谢可是饿了,我先让小二上些点心?”
就那俩字从他口中一念出来,谢迟几乎转头就想逃,果然,他还是没法习惯这般熟稔的称呼。
“你要不……还是唤我全名吧。”谢迟磕磕巴巴地建议,他的耳根已是微红了。
喻见寒却难得皱起眉,他轻声“啊”了一句,有些为难地解释:“可我入东妄海的事已是举世皆知,若是唤你全名,难保有当年的知情人能猜到……”
也是,该入东妄海的剑尊和该困在东妄海的魔头,竟然同时现世,怕是又会在修真界掀起不一般的风云。
倒也不是怕他们,只是想到那群人的麻烦之处,他却不愿意在自己难得的“放风”上惹出什么乱子。
谢迟啊谢迟,人家都不别扭,你又哪里又那么金贵了?大魔头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树。
既然已经认可了,他便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转头说起了正事:“对了,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木里香……”
喻见寒抬头看他,倒是有些好奇:“自然知道,木里香,极好的瘴气解药,且它只生长在临武峰的洞窟中,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临武峰……听到了这个极其耳熟的地名,谢迟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一笑而过,垂眸避开了这个问题:“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木里香还挺值钱的……那你可知去临武峰的路?”
喻见寒却是笑了起来,他指了指西南的方向,道:“阿谢问得正好,临武距此处不足三十里,就在这个方向,我们何时动身呢?”
“不、不用了。”见喻见寒略带疑惑地看过来,谢迟强勾笑意解释,“今日有些累了,明日吧。”
喻见寒见他不愿再提,便也贴心地不再询问,转头介绍起了糕点样式。
夜深了,谢迟一袭红杉,屈膝倚坐在窗沿之上。他的房间恰好朝向着西南,看着月色下远处隐约起伏的山脉轮廓,他的心里半是迷惘,半是怅然。
他想着要去临武峰,却不曾想过,那处地方竟然近在咫尺。
就像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拿起兵戈决意上阵杀敌的士兵,骤然被告知,敌人已经奔袭到脸上了。
谢迟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人正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安睡。
不足三十里啊,一夜来回,完全足够了。
他在皎洁的月光下勾起一抹释然的笑,随即红衣翻飞,再看时,那个身影早已消失在窗沿之上,隐于茫茫黑暗之中。
将士终须赴疆场。
而在他离开的那个瞬间,隔壁房间里,本该熟睡的人却于黑暗中霎时睁开了星眸,其间清醒一片,哪见半分睡意。
临武峰说是峰,但更像一座连绵不绝的山脉。由于流水的侵蚀,其间洞穴相互连通,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迷窟。
而只生长于临武洞窟的瘴气解药——木里香,才是它闻名于世的关键。
谢迟这趟其实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寻药者众,其中也不乏什么大能,又逾千年之久,他设下的隐蔽幻术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但等他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骤然惊觉,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
碎石涉水的小径,昏暗幽深的洞窟,不知何处骤然传来的桀桀怪响。那些曾经让他草木皆兵、步步谨慎的声音,如今听来,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想来他在东妄海,就是想听点动静也没有。
他循着记忆的痕迹一路前行,穿过了重重回环的洞窟,向着僻静的最深处前进着。终于,他的脚步在一面石壁前停住了。
面前没有路了,石壁上蜿蜒布满了墨绿色的鬼手藤。
它的叶片呈五爪状,其间脉络像是干枯的骨节。层层叠叠的墨叶在微风中轻颤着,像是幽冥伸出的无数贪婪可怖的鬼手。
但谢迟却心里清楚,这鬼手藤的背后才是他的目的地。
他垂眸,指尖晕开灵力,小心地拨开藤蔓,露出了一个恰好一人过的通道。
等他迈入后,便将袖中备好的夜照灯扬开,烛火顺从安分地悬浮在空中,彻底将幽暗不见天日的地窟照得恍如白昼。
谢迟站在洞口良久不语,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前面的一切,再度陷入了那场千年前的回忆里。
沉默许久,他终于缓步向前,嘴角又勾起了漫不经心的笑。
似旧友重逢一般,他笑着问候道:“老朋友,我可又来烦你了。”
第8章 东妄(八)
只见偌大的洞窟中,隐约有一个干涸的水潭模样,其中蜷着一具巨大的森白蛇骸,它的脊椎足有桶一般粗,几乎盘踞了全部的地方。
而蛇骨那比人膝盖略高的头颅,正靠在一块巨石旁,眼窝空洞洞地朝着上方,其中空无一物。
谢迟却像是前来拜访的老友一般,绕着深潭踱步缓行,他注视着石壁上纵横交错的剑痕与裂缝,有些莫名的怅然。
他调侃道:“你运气挺好,我布下的心魔息已经所剩无几,还好有外面的鬼手藤遮掩住了,不然的话,幻蛇之躯可值多少灵石啊。”
就连你的骨头渣子,怕是都得被人捡得干干净净。
可空荡的洞窟里,回应他的,只有鬼手藤叶婆娑的沙沙声。
谢迟却像是习惯了话语无人接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年你还挺嫌弃我的,说什么黄泉路上可不想看见我了。但没想到吧,如今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
他的语调上扬,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但眸中却泛起哀伤。
不是所有的云淡风轻,都是发自内心的平静,那可能只是掩饰鲜血淋漓伤口的伪装。
云纹靴停下了,红衣青年孤零零地站在枯潭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具枯骨,直直地对上了它黑黢黢的眼洞。
那一刻,时光仿佛霎时回溯,他隔着千年的尘烟,再度看见了那双非人的竖瞳——蛇都是冷血的,但当年那双兽瞳里,却满是嘲弄与同情。
濒死的巨蛇匍匐在地,明明它才是败寇,但眼神却高高在上,怜悯地注视着浑身浴血的青年。
“真可怜啊。”它如是说。
谢迟垂眸,他笑了起来,宽袖微拂,最后一丝心魔息随风消散,幻境悄然崩塌。
真可怜啊。
幻境消散,空中却似乎还留着那一句横亘千年的叹息。
红衣青年无所谓地笑了笑,他用目光巡视过每一寸地方,终于在某处微微停顿——
找到了。
他径直走下枯潭,俯身从一处石隙中取出镰月状的蛇牙。
“跟你商量个事儿。”谢迟将蛇牙攥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撩开衣摆席地而坐,随意地靠在了蛇骨旁的一块巨石上。
“我既替你守住了尸骸,那总得收点报酬吧……别的我也不要,不如就用这颗牙抵账吧。”
他举起森白的毒牙细细端详,历时千年之久,上面早已没了血腥戾气,只余白玉般莹润的触感。
恰好够给那人当个回礼。
谢迟眸中映着烛照的光,暖融融的,他勾起唇角,继续絮絮叨叨:“我刚刚在这儿寻了一遍,竟然没看见另一个,怕是掉进了哪个犄角旮旯里。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当时想咬我来着,被削掉了牙就得认。”
“况且我也没打算乱用,只是近来遇上了个听话的后辈,你呢,也算半个前辈,自然得给点见面礼吧。”
谢迟觉得自己又有道理了,开始理直气壮地分析:“你也在这儿呆了千年,我都出来放风了,自然也得让你见见世面。”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凡间的趣事儿,眉眼挂着笑意,可笑着笑着,声音却渐渐迟缓下来,最后终于化成了一声叹息。
静寂在洞窟中蔓延,许久,谢迟终于再度开口了,声音略显沙哑。
“你知道吗,温师兄……”他微微停顿,随即垂眸改口道,“温秉言身故,林郁也失踪了,现在看来,剩下的好像就只有我了。”
他靠着巨石,疲惫地阖上眸子,用手背遮挡着光亮,掩去自己脸上的倦色。
“你说,这算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我想救的,不得救。
本该死的,却还活着。
谢迟眸中有些酸涩,他只觉得身心俱疲,在这个极其隐蔽的废弃洞窟里,他终于能放下所有伪装,展露出真实的自我了。
不是威名赫赫的天才,也不是强大到孤身战九宗的魔尊。
只是一个夜里怕黑,喜欢蜷着睡觉的孩子。
谢迟微微侧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靠在巨石上,竟是沉沉睡了过去。
许久不曾安眠,如今在无人处,他终于能坦然入睡。
待到他的呼吸声趋于平缓,鬼手藤的沙沙声竟是也弱了下来,像是生怕惊扰了谁的沉眠一般。四周寂静无人,倏而传来轻微的“咔哒”声——是碎石被靴底碾入土中的声音。
一片白绸衣袂掠过墨绿的藤叶,鬼手般的叶微微蜷起,像是不听话的孩童默默收回手,生怕被责罚一般。
那脚步悄然靠近了,最后也停在了巨石旁。
来人静默片刻,却也不顾地上脏乱的尘灰,径直坐在了红衣青年旁边。
他指尖轻点,一缕黑气没入谢迟眉心。
像是替他驱散了所有的噩梦阴霾,谢迟终于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头,真正陷入了沉睡。
那人取来锦裘,他小心地抖开,披在了红衣青年身上。
“好梦。”他垂眸缓声道。
次日清晨,谢迟伸着懒腰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时,却见喻见寒已经备好了晨食。虽是清粥小菜,但白粥香糯,绿叶点翠,上面还热气腾腾地蒸着烟,一看便让人食欲大开。
谢迟眼睛霎时亮了,但他却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待坐下时,他从袖中随意甩了个白玉般的坠子给了喻见寒。
“这是……”喻剑尊接了个正着,他先打量了一会儿,又将目光投向了谢迟。
“给我的吗?”他语气中带了点欣悦。
废话。
谢迟小心地抿了口粥,他假装阔绰地高傲摆手:“一个小玩意儿,不是答应给你寻些好东西么?这是幻蛇毒牙,千年也难得一遇的宝物,你先收着吧。”
喻见寒细细端详着手中的小物件,上面被雕刻出了狼纹,简约的线条却勾勒出了杀气,尾部还坠着暗红的流苏。
他垂眸小心地将坠子系在剑柄上,笑道:“阿谢你看,刚刚好。”
谢迟寻声望去,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着实太巧了,刚拿到毒牙的时候,他本不知道用它做什么,等他在洞窟小憩片刻后,趁着夜色回到客栈时,突然想起喻见寒的剑上还缺个剑穗,这才打磨雕刻了崇武的狼纹剑坠。
他轻咳一声,却是撇开了眼神,道:“啊,是挺好的。”
“对了,你的剑叫什么啊,看起来倒是简单。”谢迟开始转移话题了。
的确,堂堂的九州剑尊,身上的佩剑甚至还不如凡间幼童玩耍用的铁剑。
闻言,喻见寒却是垂眸看着它,他轻轻抚过剑鞘,眸中带着回忆的柔和,缓声道:“它叫栖来。”
谢迟却是一愣,反应了好一会儿,他震惊道:“不会吧,你们剑修,真的把剑当媳妇儿吗?”
妻来……
想到在战场之上,威名镇四海的喻剑尊召唤佩剑时,喊一声“妻来”,谢迟差点笑到从座上滚下去。
喻见寒眸中掠过一丝无奈,他温声纠正道:“不是妻子的妻,是栖息的栖……取自凤凰栖梧。”
“凤凰栖梧?”谢迟还是没缓过来,他笑得眉眼弯弯,却依旧好奇地多问了句,“它怎么能和这个扯上关系?”
喻见寒面露难色,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还是老实答道:“当初栖来配的是个木剑鞘,店家说,那木头是凤凰栖息的梧桐枝……”
“哈哈哈哈你便信了哈哈哈!”谢迟实在憋不住了,几乎要笑出泪。
他竟不知道是“剑尊去买剑”这件事更离奇,还是黑心店老板卖“梧桐剑鞘”的事更好笑。
总之——
“喻剑尊,你也太傻了吧。”谢迟笑够了,终于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一本正经地下了定论。
前提是,得忽略掉他眉梢眼角还残留的笑意。
喻见寒也垂眸,摩挲着剑柄,微微勾起了唇角,回忆骤然清晰浮现在眼前——
“剑修怎能没有剑呢?看,这是我花二两银子给你买的。”
那人将一把剑随手扬了过来,少年伸手接下。
“可是,这剑怎么套着木鞘?”少年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几遍,语气迟疑。
那人拉长了语调,故意调侃:“你可别小瞧了这木头,店家说这可是凤凰栖的梧桐枝呢!”
少年无语地瞥了那人一眼,却依旧小心地将剑佩好。
“剑名我都取好了,既然是凤凰栖梧——”那人神神秘秘地凑上来,压低声音,“那就叫它‘栖来’。”
栖来,妻来……
一听就知道是那人的恶趣味,少年慢吞吞地转身走开,回道:“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