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心咒?凝心静气祛邪息……
无论哪一点拿出来,它都能让修习心魔功法的谢迟浑身不舒坦。
喻见寒说的也确实有道理:搁魔头跟前放佛门梵音,正常人只会觉得是来砸场子的,而且这也不全是正魔立场问题,谢迟的功法与宁心咒相冲,完全不可共存。
“这么说不听着点动静,你就睡不着了?”谢迟磨着牙,再次确认道。
只见剑尊大人的眸色慢慢地黯淡了下去,他慢吞吞地将书册收回身侧,似乎毫不在意地回答道:“倒也不是,还是不麻烦谢前辈了。”
他又抬起眸,在烛火的映照下,像是点缀着星光:“谢前辈,你去休息吧,是我唐突了。”
谢迟最看不惯他这样了,他都还没拒绝呢,就一再退让。
能不能拿出点九州剑尊该有的脾气了!
仔细想来,除去方才直呼了他的名讳外,其他时候喻见寒就表现得跟个受气包子一样,脾气好得像是谁都能欺负,真是……
谢迟恨铁不成钢地快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册,恨恨道:“往里挪一点,给我腾个位置!”
床上的人默不吭声,听话地往里靠去,只一双透亮的眸子安静地盯着谢迟的动作。
谢迟又气又恼,他感觉纵横天下的那么多年就像喂了狗,最后竟沦落到给死对头读话本哄他睡觉的地步——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他一边黑着脸胡乱扯了自己的外袍,一边不满地小声抱怨:“你说你好端端地,怎么非要养成听宁心咒的习惯?”
喻见寒老实回道:“我杀心重,宁心咒有助于安神静气。”
杀心重?
谢迟骇然转头,盯着依旧淡定的剑尊大人:“就你这还叫杀心重?”
他啧啧称奇,无比感慨:“这般说来,我是杀孽深到被关东妄海千年也不算冤了……”
他只顾低头解着系带,随口感叹,却不见身后那人眸子里掠过的一丝异色。
准备工作终于完成,谢迟倚在喻见寒刚刚的位置上,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书册,只见书封四个大字《九州轶事》,心里倒是燃起了不少兴趣。
谁都不知道,威名赫赫的大魔头最爱的不是什么绝世功法,而是凡间那些精怪轶事的话本,八卦越离奇,他就越喜欢。
看不出来,喻见寒与他品味惊人的一致,一样的独特出色。
谢迟将那盏灯悬在床前,美滋滋地翻开了第一页,正低声念了三个字“云乾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他猛地低头,果真对上一双漂亮的星眸。
“闭眼,睡觉!”谢迟黑着脸,那一刻,他真就有一种自己在哄不省心孩子的错觉。
但是,像喻见寒这种的孩子,小时候也一定省心又乖巧吧。
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谢迟却是缓声继续念了起来。
“云乾历,三十九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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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念大师,他们说我杀心重,你觉得呢?”
剑尖还淌着温热的血,白衣的剑尊缓步走进了庄严古朴的殿堂。
满座噤声,众僧皆低头不敢语。
青年却是垂眸勾起了唇角,他将剑缓缓收入鞘中,换上了一种虔诚的神色,道:“我觉得如此,所以特地前来求一份佛门的宁心咒。”
“层念大师,这咒怎么写,就按你的方式来吧。”白衣剑尊转头,黑黢黢的眸子直视冷汗淋漓的层念和尚,意有所指。
“当初你在初雨镇怎么写的,现在就怎么写。不过至于这墨料,就别用别人的了,用自己的才够诚心不是?”
所以,就用你的心头血,亲手为我写一份宁心咒吧。
第5章 东妄(五)
谢迟终于熬过了一夜,就像是分离出了两个自己,一个唾弃着自己耳根软没骨气,另一个又对着《九州轶事》两眼放光,直流口水。
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得赶紧赚钱,给自己腾间新客房,让喻见寒抱着该死的宁心咒过日子去吧。
他可是有名的大魔头,绝不能再这般丢脸了!
于是,刚用过早膳,谢迟就说自己要去城郊走走。
喻见寒不解:“绯月城还有许多好地方都没去呢,谢前辈不想再去逛逛?”
呵,逛什么逛,现在的我可是要重拾老本行了!
谢迟心里暗搓搓地嘚瑟着,表面却波澜不起:“我自有安排,总之我去城郊,你就在这儿休息吧。”
喻见寒倒也不再继续询问,只是指了路后,安静地目送那人离开。
等他将符苑居这边安排好了,便动身前往城郊寻谢迟。
结果剑尊大人还没到城郊的荒原,就见那人正蹲在小径一旁,鬼鬼祟祟地捣鼓着什么。
“谢前辈,你这是?”喻见寒走近了些,有些疑惑。
“嘘——”谢迟小心翼翼地遮掩着,他就像是误打误撞掉进金窟宝库的小贼,眸中是按捺不住的惊喜。
他将手中的东西献宝似地给喻见寒看了一眼,得意到尾巴都要翘起来了,道:“看!我找到了什么。”
喻见寒认真回忆着刚瞥的一眼,不确定道:“玄凰叶?”
“你知道?”谢迟有些惊了。
不过,喻见寒至少也是名门大派出身,知道玄凰叶不算稀奇。谢迟这般告诉自己,心情又明朗起来,继续道:“我可真是运气好,随意就找到了三株……玄凰叶可是镇心丹最重要的一味主药,价值极高。”
镇心丹又是祛除心魔的最有效的途径,千金不可得……
谢迟还想絮絮叨叨地介绍下去,但他带着愉悦的声音,却在喻见寒安静温和的目光中,渐渐低了下去。
心魔……
他突然想起了喻见寒在东妄海说过的话,声音戛然而止,眸中的光也骤然黯淡了下去。
谢迟尴尬地将手背过身后,握紧了玄凰叶——刚刚他还为之沾沾自喜,如今却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只能干巴巴地笑道:“我突然忘了,心魔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所以根本不需要镇心丹,更不需要玄凰叶。
手中的玄凰叶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拿不住,疼得心里都泛苦,谢迟偷偷将它揉碎了,洒在身后的草垛上,想假装无事发生,但喻见寒的目光太过通透,像是能划破一切的利刃,径直撕裂他的所有伪装。
就好像自己是个笑话一般。
谢迟只觉得自己就是戏台上滑稽的丑角,披着破绽百出的戏服,蹩脚地演着话本,却依旧可笑地洋洋自得。
“我们走吧……”谢迟避开了喻见寒的目光,他垂眸低声道。
喻见寒却没有动作,他却丝毫没有任何看戏或嘲笑的意思,只缓声道:“谢前辈,你太久没了解这个世间了,所以忽略了一些细节。若换做是我,怕是只会更加茫然不知措。”
“玄凰叶千年前重金难求,如今却无甚用处……但还有一物,千年前一文不值,如今却价值千金,前辈可想去看看?”剑尊大人悄然换了话题。
谢迟被他的话安慰到了,心情平复不少,他疑惑道:“是什么?”
喻见寒卖了个关子,他笑道:“我知道它在哪儿,却拿它无计可施,守着宝藏却动不了……若是谢前辈能取得它,那所有都归前辈所有。”
连喻见寒都拿不到的东西?
有意思!
谢迟眸中兴趣盎然,他肯定道:“你只管告诉我在哪儿,我去试试!”
于是一只寻踪纸雀便扑棱棱地从喻剑尊掌心腾空飞起,它扑楞着小翅膀,肥嘟嘟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往一处飞去。
“在鸣梁山巅,谢前辈跟着这寻踪雀就行。”喻见寒缓声解释。
谢迟倒也丝毫不耽误,他微微勾唇,径直御风追了上去。
看着红色衣袂在风中舒卷,烈焰般的背影瞬时没入云海,喻见寒垂眸理了理宽袖,似乎对这一切都早有所料,他眉间带着笑意,慢悠悠地踏剑跟了上去。
鸣梁山距离绯月城足有千里之遥,谢迟跟在寻踪雀肥嘟嘟的屁股头后,虽知道它是灵力驱使的假物,也生怕它累到一头栽下云端。
喻见寒的寻踪雀飞得要比寻常剑修御剑还快,对于一般修士而言,只会觉得面前一道光影掠过,但在谢迟面前却是还不够看的。
小东西摔碎了怪可惜的。
他甚至一边御风,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
直至寻踪雀开始往地面俯冲时,谢迟便猜到,鸣梁山该到了。他的精神一振,原本昏昏沉沉涌上的睡意烟消云散,满眼写着期待。
也不知道能让喻见寒头疼的宝物,究竟是什么?
刚开始隔着重重云翳看不清楚,可随着山巅越来越近,谢迟眸中的疑惑越来越大——
只见一片红色映入眼眸,撕开云雾,却见整个山巅像是着火般艳红一片,一种独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带着冬霜压枝的梅花香。
花极艳丽,香却淡雅。
是苍澜花。
鸣梁山巅高耸入云,其上竟无一草一木,整个峰顶旷野皆为火红的苍澜花覆盖,像是云端深处燃烧起终年不灭的烈焰。
虽然在千年前, 苍澜花确实是很普遍的灵植,且多为独生,像如今这般聚集很不寻常,但若是喻见寒说拿它没办法,谢迟却是不信的。
笑话,堂堂九州剑尊,难道连花都对付不了?
所以说,苍澜花中一定藏着什么。
谢迟眸中闪过一丝胜券在握,他追随着雀鸟疾速贴地而行,宛若一只云鹰掠过般,苍澜花海中霎时掀起阵阵涟漪。
像是湖泊中泛起波澜,血红的花瓣随风扬起,呼啸着在谢迟的身后落了一场缤纷的花瓣雨。
而罪魁祸首却对身后的场面一无所知,他依旧在闷头向前,仔细搜寻着蛛丝马迹。
可除了一大片苍澜花外,整片山巅旷野都一览无余,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事物了。
“小剑修,你莫不是在诓我吧。”谢迟拧紧眉,他不耐烦地骤然驻足,转身询问道。
只一回头,他所有的疑问都噎在喉头,连带着呼吸都微滞,却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漫天的星辰花海,便这般淌入他的眼眸。
只见除去纷扬的苍澜花雨外,银白光芒的星点正在空中四散纷飞,它们微微闪烁着,跃动着,活像是九重天上的仙人醉了酒,无意向人间倾倒下了万千璀璨的星辰。
风蕴草。
谢迟见到这久违又熟悉的“故交”,不知为何,眸中竟是一热,就好像在这漂泊无根的世间终于觅到了一个同伴。
白衣剑尊却是于星河灿烂中踏剑而来,他眸中带着不可察觉的温和笑意,道:“谢前辈,这便是我要带你看的。”
不是满山极烈极艳的苍澜花,而是在其下蛰伏隐藏的,如星子般璀璨的风蕴草。
“风蕴草,一种不算灵植的灵植。它们对灵气波动极为敏感,只要有人经过,便会惊搅了它。就像吹开蒲草一般,它们会悬空而起,甚至显现出行人前进的轨迹……”喻见寒解释着,他微微抬手,向前做了个捞的动作,星点却像是生了灵智一般,轻巧地借风飘远了。
他看着自己空荡的掌心,毫不在意地笑道:“根本没办法用灵力捕获控制它们,偏偏有它们加入的脂粉,又极受修士欢迎。除去专门的捕获器皿外,无人可取得风蕴草,难得则价高,如今它的身价已逾千金。”
谢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的眸光灵动,却是故意打趣道:“难道连喻剑尊也取不得?”
喻见寒微微一笑,他用事实证明了这点。他的手轻扬,风蕴草便自觉地退避三舍,若是想要追踪上去,它们便乘风溜得更远了。
“我周身灵压过于凌厉,天然就被其排斥,连近身都做不到,又谈何取得。”
谢迟的凤眸笑成了一弯新月,他开始暗搓搓地得意起来,拉长腔调道:“这你可就找对人了!”
他伸出修长的五指,轻巧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只见漫天的星点竟是无风自动,规规矩矩地汇聚起来,凝成了一条闪耀的光带。
像是孩童得到了心仪的物件,谢迟眸子亮了起来,落满了星光。
他一边操纵着星河横纵排列,一边不忘向喻见寒解释:“千年前的风蕴草是人见人怕的东西,若是在被人追杀的路上遇见了它,自己的行踪就会被彻底暴露,所以它也被称为‘瘟神’……”
提到“瘟神”二字,谢迟微妙地停顿片刻,却又继续毫不在意地笑道:“但我不怕它,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回头看向喻见寒,只见九州剑尊微微摇头,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因为我修习的功法特别,动用的既不是灵气,也不是与灵气同源的魔气。”谢迟却是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坦然说出了,“而是心魔之息,或者说——是戾气。”
“心魔戾气不似灵气那般,由天地生源。它来自人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要为恶,便生心魔。而偏偏,风蕴草排斥灵气,却极爱心魔之息。”
谢迟勾起嘴角,指尖点上一簇星光,像是在教训不听话的懵懂孩童一般,他叹息道:“明明长了灵植的毓秀模样,偏偏向往污浊之处,真是奇怪。”
喻见寒却是听懂了,他接过话头道:“所以我这算是歪打正着了?没想到前辈的功法,竟刚好能控制这风蕴草。”
“那是!”谢迟又开始得意了,“他们管风蕴草叫‘瘟神’,可在我眼里,它却是我的‘救星’。若我被人追赶,只需往风蕴草所在处一藏,然后控制它们指出一个错误的方向,便能轻而易举地摆脱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