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
“阿谢……”喻见寒扬了扬手中的传信,他眉间带着笑意,“看起来我们还需要在此停留几日。”
“嗯?”谢迟有些不解。
喻见寒将信纸递给他,解释道:“承昀宗传来消息,说会派清越前来调查南箬之死,并联合九宗重审朝氏的血案。”
虽然喻见寒就出身承昀宗,但谢迟还是憋不住这口气,他隐约压着怒火:“九宗来审?若我没记错的话,参与其中的便有九宗……”
“紫训山不正是承昀宗所为的吗?让贼来捉贼,这个办法还真是绝妙啊。”等到略带讽意的话说出口,谢迟看着面前人清亮的眸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过重了。
他垂眸往后退了半步,低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针对……”
“我知道。”喻见寒反而笑着宽慰,“承昀宗确实有人参与其中,我也自然不会包庇。只是此事牵连甚广,若非九宗来主导,则无人愿查、敢查。况且,正是因为他们牵扯其中,为了挽回颜面,也不敢多加包庇,反而会从严处置。”
“你放心,我们之所以要留在这里,既是为了将紫训山的所见所闻公之于众,更是为了亲自监督此事进展。”
得到了喻剑尊的保证,谢迟一身的刺终于缓和下来。他的神情有些疲惫,像是紧张兮兮炸了半天毛的猫,终于回到了温暖的窝里,松懈了下来。
正道弟子往往对门派有特别的维护之情,而他方才却在喻见寒面前将承昀宗贬低得一无是处,想必那人心里也不太舒坦。
沉默片刻,谢迟却是再次道歉了:“我知道不该说整个承昀宗不好,方才是我失言了。”
喻见寒失笑,他认真道:“没事,他们也确实有错。我知道你这几日太累了,等事情结束,我们便去其他地方游历一番。”
“而且,等你明日见了清越,也定然会喜欢我这个徒弟。”
他眸中挂着温和的笑意,语气格外真挚,“定然”二字被他微微加重了读音,以至于带上了一丝无法言明的意味。
谢迟不疑有他,他只当是喻见寒向他炫耀乖巧的徒弟来了,勉强打起了精神,不服输地应道:“那我倒要看看,喻剑尊的弟子是何等出色了。”
当然,阿谢你一定会……
非常喜欢他的。
喻见寒将书信搁置在案,他借垂眸饮茶,掩去了眸底的异色。
*
第二日清晨,客舍外传来了一点轻微的响动,浅眠的谢迟立刻就睁开了眼,其中是万分清醒,丝毫不见朦胧的睡意。
他微微侧头,听出了那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虽然来人已经刻意放轻了脚步,但在他眼里,这点掩饰就跟纸糊的灯笼似的,一捅就破。
随即,身旁的房门吱呀地打开了,另一道熟悉的气息向着院外走去,渐行渐远。
想到喻见寒曾说过,他的徒弟临清越今日将至佛恩寺,谢迟心里便有了答案。他抱着被子转了个身,觉得自己作为外人,不应该贸贸然去打扰他们师徒叙旧。
但是……
谢迟的心里无端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仿佛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促着他起身,去见见来人。这种感觉就像是被轻羽搔过手心,他想要去捉,却始终差上一点。
谢迟啊谢迟,人家客套一下,说让你见见徒弟,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吗!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但情绪攒多了,便让人足够烦躁。谢迟终于一咬牙,终于决定去一探究竟。
反正,看一眼也不会少块肉。他又暗自辩解道。
于是,客舍的院外——
“师尊,我们已经确定了……”
临清越正同喻剑尊低声汇报着消息,却见那人似有所感,转身回头看去。
“阿谢,你起了。”喻见寒语气中带着欣喜,他微微错开身位,将身后那人全部展露在来人面前。
当感觉到身后之人的呼吸微滞,身体霎时僵硬起来时,喻见寒脸上的笑意微妙地真切了不少。
他就像是世间上所有的“好师尊”一样,缓声带笑地向友人介绍起了令自己骄傲的弟子。
“阿谢,这便是小徒清越,也是雾匀州临家的少主。”
谢迟慢慢踱步走近了,他听到这般的介绍,却略微皱起了眉:“雾匀州临家?”
寻常介绍,只需说“此人何名,师从何地”,但喻见寒却在后面补上了一句出身……而且,他连临清越在承昀宗的身份都不曾说,反而强调了临家。
这番介绍怎么听怎么怪异,虽说语气亲昵,但他的话中却不自觉带着些疏离,倒不像是一个师尊同旁人介绍爱徒时该有的说辞。
谢迟心中疑惑,正当他开口想继续问问临家是什么来头时,话头却被对面那人打断了。
“见过谢前辈。”那人的声音柔和,像是春日里潺潺的溪流,带着沁人心脾的感觉。
他弯起了眉眼,那张清俊的脸上全然是亲近与尊敬:“师尊他就爱夸张,说来说去,我都只是承昀宗的一份子。”
话一被打岔,谢迟倒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了,他端着前辈的面子,冲着那人微微颔首以示回应,却依旧疑惑:“你认得我?”
他这才刚到,也没听见喻见寒向那人介绍自己,却被张口喊出了姓氏,着实有些奇怪。
临清越一下攥紧了手中的剑柄,他见喻见寒也将略带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冷汗霎时布满了后背。
糟了,喻见寒并不曾向自己介绍过他!
因太过惊惶而彻底停滞的思绪,却在这一刻飞速运转起来,临清越只觉心如擂鼓,耳旁似乎都能听到血脉在剧烈涌动。
手心与后背处全是黏腻的冷汗,但他脸上依旧稳稳当当地挂着八风不动的笑意。
“我在来之前,听说师尊与一名旧友同行,便好奇打听了一下。”他含笑缓声回应,但仔细听来,语调里竟带着颤音。
谢迟虽然化名谢辞,但这个姓氏稍微留心一下,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也与临清越也不熟,自然看不出这人与平时的不同之处,只能干巴巴地点头“哦”了一声,又没了话题。
顿时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喻见寒见任务已然完成,倒也不再想看那人拙劣的表演,他开口打破了奇怪的氛围,吩咐道:“清越,你先带弟子去客舍休整,稍后我们再来寻你,看看如何处理此事。”
“阿谢。”他转头笑着建议,“我们先去用早膳,等会儿我将南箬之事的结果告诉你。”
谢迟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而临清越也向他们告辞离开,一时间,院落外的两行人分道而去,渐行渐远——似乎关于未来的一切走向,早在此刻便有了冥冥预示。
喻见寒在转身的那个瞬间,不经意地抬眸看了身着弟子服的青年一眼,只见他那“好徒儿”,身形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想来此刻定然是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是了,任凭谁有朝一日见到早该死去的债主,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会不得心安吧。
在疑神疑鬼中恐惧,在恐惧中,一步步走向绝望的死路。
欠的债,终归是要清算的。苦主不知其中意,也自会有人来讨。
*
出了院落没多远,临清越骤然停下,他身后的弟子也戛然停住了脚步,他们井然有序地静伫原地,也不开口催促,只是顺从地听候差遣。
临清越怔愣在原地,只觉得寒气不断从脚蔓延上脊背,被汗湿透的衣衫经风一吹,带着透心的凉意。
谢迟……
他攥紧了腰间的剑柄,骨节隐隐泛白,连带着脸色都苍白下来。
怎么会是谢迟!他为什么会在喻见寒身边?
他如何出的东妄海?又知道了多少……
无数疑问盘旋在他的脑海,与曾经破碎的回忆相互交错,就像是脑海里同时唱起了无数场大戏,锣鼓喧天,色彩斑斓,吵得他连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传过任何消息!”
“你们放心,我定会赔你们玄灵草的……我这就去临武峰,取木里香。”
“谢迟,你这条贱命,怎抵得上我父亲的一双眼睛!”
“好好活着吧,你们的命可比我的值钱多了。”
……
“临师兄,临师兄。”
身旁传来的轻声呼唤,打断了回忆里那些嘈杂混乱的声音。
临清越微微一怔,就像是溺水的人被人一把拽上了岸,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能够喘息出来,他回过了神,心还在怦怦狂跳,却见到一张关切的脸正皱着眉看他。
应樾似乎有些担心:“临师兄,你的脸色不太好。”
他很快便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从昨夜一直忙到现在,许是师兄你的身体吃不消了,弟子就交由我带去安置,临师兄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临清越竭力平复着紊乱的心跳,他微微张开淡色的唇,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我确实有些不适,那就有劳应师弟了。”
目送应樾带着一众弟子远去后,临清越眼中的笑意霎时敛得一干二净。
他面无表情,回头看着不远处的院落外墙,似乎能透过青砖厚瓦,直接凝视其中的人。
在漫长的停驻凝视中,那人的目光一点点地从茫然慌乱,变成决绝冷厉,就像是剑鞘中缓出的利刃,带着令人心惊的锐意与嘲讽。
谢迟,好久不见了。
无论你知道了多少,想做什么——我们既能耍你一次,就能耍你第二次,毕竟,一枚棋子就该安静地待在他该待的地方。
接下来,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第26章 善因起(七)
“你是说南箬的心魔暴露,确实是巧合?”谢迟愣愣地啃了一口白软的馒头,他的脸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喻见寒为他斟了一杯清茶,点头肯定:“没错,昨夜九宗的来人一到,便去盘问了相关的长老、寺僧和来客,最后发现,这次还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曳禅花极其珍稀,为此九宗早就下令,此花必须全部交由玉炉门炼制鉴心丹。”喻见寒解释道,“可就在前些日子,一名散修在探寻险崖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朵曳禅花。正巧揭碑大典将近,他便想借花献佛,好搭上佛恩寺的关系……”
谢迟咽下了馒头,他欲言又止,表情极其复杂,最后还是开口道:“结果,佛恩寺的长老们商议一番,便想借着曳禅花,清除南箬体内‘被人种下’的魔息,也好让他活蹦乱跳地在揭碑大典上露面吧。”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偷藏下的这朵曳禅花,倒是直接送走了苦苦隐藏身份的南箬。
喻见寒微微叹了口气:“可谁都不知道,南箬体内的魔息根本就来自于他所修炼的魔功。曳禅花极为霸道,更忍不得一丝魔气,等香一燃,便直接撕碎了他的本源,让他暴露出来……”
“不对啊……”
谢迟发现了一处违和的地方,他皱眉道:“南箬知道自己的状况,断然不会同意他们动用曳禅花的,难不成他们还偷偷摸摸地将它送进偈心殿?”
却不料,喻见寒沉默片刻,再次肯定了他这个离谱的猜测。
“正是因为南箬知道,他体内的魔息根本无法根除,所以他一直用不可铺张浪费为由,多次拒绝用珍品入药……前些年我为他寻过静气凝神的九星草,倒是颇有成效。而曳禅花比九星草更为宝贵,所以想来,那些长老也猜到南箬定会拒绝,又盼着他能尽快恢复,便自作主张地用曳禅花燃香。”
九星草药性温和迟缓,是大补之物,就是魔修吃了也能涨三分修为。而曳禅花只针对佛修有用,若是搁魔修身上,无异于剧毒□□。
自作主张?
谢迟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他憋了半天,只得无语地咬了口馒头:“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佛恩寺的人,那么莫名其妙地就翻出了潜伏多年的害群之马?仔细想来,南箬虽然是死有余辜,但也算死得相当憋屈了。
“九星草……”想到喻见寒方才话中提及的东西,谢迟瞥了那人一眼,无奈叹气,“喻剑尊呐,你可长点心吧。”
交友不慎,还心软又好骗,简直愁死个人!
见谢迟恨恨地咬着白胖的馒头,满脸写着忧心,喻见寒却憋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弯了眉眼,将热腾腾的茶往那人面前推去,缓声道:“知道了,所以阿谢要看着我才是。”
看着我,亲手将他们一个个地送下地狱。这是我曾答应过你的,只是你忘了而已。
*
郊外古旧的破寺里,淅淅沥沥的雨点敲在碎瓦上,混着尘泥的水径直渗过裂缝,汇成绵延不断的雨涟落了下来。
庙门早就腐朽坍塌了,夹杂着水汽的冷风湿漉漉地往里灌,少年咬牙将烂木板往旁边挪了些,霎时,他手臂上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伤口,披风下的衣衫也有了些许湿润的感觉。
“唔。”少年死死压下声音。
许是伤口又裂了。
他小声吸着气,垂眸看了手臂一眼,下一刻却将自己破烂的披风裹得更紧了些。
在确保木板将冷风挡得更严实后,少年又从积尘的香炉中倒出了香灰。他将香灰混泥,围出了一个圈,圈外是慢慢蔓延而来的水泊,而圈内,他所在地方还尚且干燥。
他安静地看着水色迈着不急不缓的脚步袭来,香灰和泥,遇上水也许能暂时阻挡一刻,但只要雨不停,这座孤岛终将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