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泽仰头看着月亮,心里却知道:殷洛戒备心如此重,哪怕在自己腿上扎一刀,也是要保持清醒的,怎可能受了一招就敢晕倒了。
他从不曾刻意在殷洛面前隐藏自己的法术,曾以为殷洛心思再深沉,也会对他的身份有几分试探和好奇,可殷洛从不曾主动探究他身上的一切怪异之处,也从不曾过问关于青泽本人任何问题。他看见了,只当做没看见。他听见了,只当做没听见。
一路行来,一直如此。
若不是殷洛真的无趣到对与己无关的事物毫无探求欲,就是他的戒备心使他不愿意对青泽露出哪怕一丝马脚。
青泽撇了撇嘴角。
——这难道不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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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魃逃离之后就不曾再返回神庙,两人在庙里多呆了两三日,青泽看了看再次腐烂的水果,知道这尊庙再也不会有人前来供奉了。
他同殷洛说了那逃跑的怪物便是导致芦苇村和玄雍北境大旱的罪魁祸首,殷洛想了想,问他既然那怪物已经逃跑,此地的旱情是否能够好转。青泽把腐烂的水果丢掉,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说,谁知道呢,哪怕此地恢复往常,只要人们的恐惧无法消除,总会有另一个芦苇村出现。
殷洛听了沉吟片刻,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提出要去村里一探究竟。青泽之前不小心放走了旱魃,也正有深入芦苇村之意,点了点头,两人算是难得的一拍即合。
芦苇村前立着一块大大的石碑,笔墨飞扬的写着村名,石碑上原本长着青苔的地方留下一块一块黑色的洗不干净的痕迹。稍矮些的地方有笔触模糊的、小孩的涂鸦。入口正中央道路宽敞,修着个单门石雕牌坊,两旁挂着长旗,在风沙的吹刮磨砺下已经变得破破烂烂,每次随风飘动都会洒落附着其上的细细的灰。
昔日繁盛的偌大村庄,现在只剩排列整齐的房屋,纵横捭阖间不可见任何活物的踪迹。青泽与殷洛选的相反的搜寻方向,他与殷洛别过,走到自己挑选的方位,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展开神识一一探查了一番,发现并无任何活物或者灵气团。这结果并不出他所料,不多时,青泽便睁开眼睛,走回他们分别之处——也是探查完毕的汇合之处——百无聊赖地等。
日头太烈的一大弊端就是时间的流逝会变得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青泽在阳光下虚起眼睛眼睛,看到才回返过来的殷洛。——阳光从他身后洒落,将他的剪影勾勒出朦胧暧昧的金边。
那个浸泡在记忆中的、过于锋利的剪影一点点在视线中变得清晰。
待他走得近了,青泽问:“发现了什么异常么?”
殷洛道:“什么也没有。”
青泽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一边同殷洛一道往村外走,一边道:“看来我们是要无功而返了。”
殷洛摇摇头:“问题就在于‘什么也没有’。这里不但没有人,连尸体也没有。我进了十几户人家,并未看到任何一个老人的尸体。房间里除了积了些灰尘,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一点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
他说完后只听得一片寂静,原本正和他对话的术士没了声响,向右看了看,才发现青泽并不在自己身旁。
殷洛停下脚步,转回身去。
原来青泽刚才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此时正站在距他数米外的地方,神情有些讽刺。
他道:“你果然醒着。”
殷洛愣在原地。
第25章 芦苇荒村(五)
所幸青泽说了那句话后也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 反而在回去的路上都沉默不语。
他们出了芦苇村,回到之前的边镇。
客栈掌柜对两人还有些印象, 笑着招呼他们,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青泽付过房钱,顺嘴问了几句,才知道镇中的肉户又新宰了一批羊肉,掌柜派伙夫大清早的就去排队,抢到了十几斤,现下正合计着晚上做些个什么菜式。
青泽向后厨看去——从他甫一跨进这家客栈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儿。
听完客栈老板所言, 他更加确认那血腥味儿就是从后厨传来的。不同肉类的血腥味儿稍有区别, 寻常人分不太清楚,青泽却是最能分清楚的:这从后厨一股一股飘出来的血腥味道里并无寻常羊肉的膻味, 反而带着微酸。
青泽问:“我能进去看一眼吗?”
掌柜见眉不见眼的笑容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他擦了擦因虚胖而微微冒汗的额头,一副有些尴尬的模样:“后厨腌臜,客人都是禁止入内的。”
青泽点点头,提醒客栈老板给他们开的两间房要连在一起。
老板这才又笑开了,道,好嘞。
他肥胖粗短的手指在算盘上慢悠悠地划, 握着对他而言太细的毛笔在账本上写了几笔,递给青泽两个门牌。
这边镇里大多数人都面黄肌瘦, 也不知他如何能生得这样胖,这些普通人做来行云流水的动作他做起来就显出一种粗蠢和生疏。
青泽拿了门牌,递给殷洛一块,正准备上楼, 却听一直一语不发站在身后的殷洛对掌柜问道:“怎么没看到这里的账房先生,我记得这些事情上次是他在做。”
掌柜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眯眯道:“这位客官记性真好……那账房投奔了远方的亲戚, 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殷洛皱了皱眉眉头,正待多问些什么,青泽突然笑着看向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似乎想起了什么:“应兄,你不是说有话同我说么?”
殷是皇族姓氏,青泽换了个谐音,一副很是熟稔的样子。
那掌柜也是见多了千奇百怪的人,见到面前两个男子动作暧昧,也不惊讶,心领神会,低下头继续拨算盘,一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样子。
殷洛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一瞬间僵硬了,直到青泽拉着他走上到了房间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说:“我没什么话同你说……”
“我知道,”青泽松开了他的手,关上了门,转回身来:“后厨里的不是羊肉。”
他回忆了一下,又道:“上次我们来这边镇的时候,曾听一个摊贩提起过镇里的屠夫。原以为他只是把别的劣质肉糜拿来充作羊肉又取了个奇怪名头,现在看来怕是不止如此。还有这掌柜,他看着如此心虚,必然与那屠夫有些瓜葛,应当不只是买了点肉这么简单。”
他们这边正聊着,便听楼下渐渐吵闹了起来,打开门站在楼梯间,扶着木制扶手向下看,只见原本冷清至极的大堂不知何时竟已坐得满满当当。
有尖嘴猴腮的男人坐在凳子上,把木桌拍得啪啪直响:“我的肉呢!我的肉呢!”
旁的桌子陆陆续续摆上来了些菜式,大多是些不知名的野菜烹制的小炒,只是上面淋着不知什么动物脂肪炼制的油,闻起来香气扑鼻,连原本干瘪的野菜都泛着亮晶晶的油光。有的桌上除了素菜还摆着将肉切成细条和着浇头做成的荤肉小炒,因为刚从锅里舀出来,还冒着热气。
小二跑到尖嘴猴腮的男人面前,陪着笑说了些什么,才把男人的情绪安抚下去。
这冷清已久的客栈现下里竟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青泽与殷洛对视一眼,走下楼去。
他走到掌柜面前,看他仍旧抖着那双肥硕的手埋头与账本较劲。
“掌柜的。”青泽说。
胖掌柜抬起头,也许是平日里运动太少,哪怕只是算算账就已经让他累得满头大汗。他的脸颊圆润得仿佛浮肿了起来,嘴唇并不是红润的,而是同面颊一般的颜色。
他吃力地笑着说:“客官有什么需要?”
青泽问:“怎么今日生意这么好?”
掌柜道:“嗨,他们都是排队排得晚了,没买到肉的人。我这次多买了些,就匀一点出来,加价卖给他们。这帮人呐,为了吃口肉也是攒了不短时间的钱,现下没地方花了,我也不能放着现成的生意不做啊。”
他说完这句话就有点气喘吁吁,好像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这边厢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布衣中年走了进来。他衣服上打着补丁,却格外阔气地把一粒碎银子啪地拍在桌子上。
“给大爷上肉!吃不出肉味儿砸了你的店!”
掌柜的转头看向他,把那粒碎银子掂了掂,喜滋滋揣进荷包里,说:“好嘞,好嘞,您瞧好嘞。”
那人点点头,又道:“还有酒!来坛你这儿最好的酒!大爷今天不醉不归!”
掌柜说,好好好,最好的酒,最好的肉。
殷洛看着青泽与掌柜交流了一会儿,又转身看着对着几碟油炒野菜和“羊肉”大快朵颐的人们,眼睛眨也不眨,双手拢于袖中,掌心被指尖掐出了几个小小的血色月牙。
青泽问完问题,转过身来。这后厨必定有些猫腻,但他不想打草惊蛇,不如今晚先休息一下,明天直接去那肉户家里,把那屠夫解决了。
他正欲上楼,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拉住了。
他转过身来,看见殷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宋清泽,救救他们吧。”
周围人声鼎沸,殷洛又并不想被人听到他说话的内容,声音极轻,甫一发出就飘散在空气中,只有每个字的咬字唇形都格外分明。
青泽看得一清二楚,却问:“什么?”
殷洛拉住他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他一向好强,何曾求过人。他咬了咬牙,第一次对青泽示了弱:“宋清泽,你是法力高强的能人异士。你救救他们。”
殷洛是在求他。
青泽看着他,觉得周边实在太过嘈杂,便一扬手,划出一道结界,周围鼎沸嘈杂的人声立时消失不见。
也不知他是个性情多怪异的术士,这道他划出的结界仿佛处于荒芜的山峰上,往下看是云海,往上看是无边无际的天,往前看是巨大的、沾染着干涸血迹的石块,往后看是一片深不见底、一步迈进就将人吞噬的黑暗。
仿佛一片狼藉的人世间只剩下独自一人。
青泽问:“你还要我如何救他们?事已至此,说到底无非是人性之恶,作恶者无畏,助恶者无知。不止人族,比这更残忍恶心的画面,我可见了太多。我知道你心思重,我们今夜且先歇着,明日去把那屠夫解决了,再离开这里。”
殷洛道:“你隐身去后厨看一看,他们吃的是什么肉。”
“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肉,何必多恶心一次自己。那个掌柜演技如此拙劣,稍一试探就直冒冷汗,他做了什么,又有什么难猜?这客栈生意冷清了这么久,估计早已入不敷出,看他肥头大耳,哪里受得了忍饥挨饿的苦,必定是和屠夫相互勾结,为了牟取暴利,杀死了原来的账房先生,把他的肉当做羊肉卖了。”青泽冷然道,“至于那些食客,只要他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肉,他们买来的是不是羊肉……又有多大区别。若你要刨根究底,到时候耽误了我的大事,又该怎么说。”
殷洛摇摇头,眉头越皱越紧:“宋清泽,你若真是你自己形容的这般个性——你若真是你自己形容的这般个性,我便不会同你商量了。你笃定掌柜的是帮凶,可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没看出那个掌柜有更不对的地方。”
青泽疑惑地看着他。
殷洛道:“我起初也是疑心那原来的账房已经被杀,但那掌柜,我们是见过他一次的,因他体型特殊,我多注意了一下,这次见他,他明显比上次矮了许多。可若说他是坐着的,这高度又太高。”
“我问你,我们楼上楼下跑了两趟,你可见过他稍微挪动一下位置?”
青泽愣了愣,答:“这倒是没有。”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瞳孔微缩,道:“你是说……”
殷洛点点头:“我想拜托你去后厨,与其说是去看是什么肉,不如说是去看一看到底是谁的肉。”
青泽道:“若你的猜想是真的,那掌柜怎么可能还能如常工作?”
殷洛道:“这个边镇有问题,一定有妖邪作祟。我已派人拿暗旨回宫分拨赈灾银两,也调任了新的官员,可若是此处有蛊惑人心的妖邪,就算赈灾银两抵达,也终究治标不治本。这世上坏人不少,可这里的人若真的这样泯灭人性,也不会为了各自的执念而留在这寸草不生的边镇了。”
他说完咬了咬牙,又道:“你把能想到的最不堪卑劣的猜想安放于他人,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在看到他们悲惨状况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么”
青泽青凌凌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殷洛,揪起殷洛的领子,俊美的脸庞上显露出恼怒的神色,恨恨道:“你这样说,是以为我对你下不了手。”
殷洛怔了一下。他是被青泽讽刺惯了的,听到这般天方夜谭的说辞倒也没有太难堪,只是抿了抿唇,摇摇头:“我从不曾这么觉得过。”
“既然你认为我们这是合作,不是绑架,就应该互惠互利。我在你收集齐你想收集的东西之前尽己所能配合你,不生逃跑之心。与之相对,你帮我除掉此处的妖邪,让玄雍北部边境回复往常。”
“我知晓自己作用有限,但这是我能提出最诚意十足的条件。若你不同意,……作为玄雍的帝王,让我就这么与你离开玄雍,是绝不可能的。你去找别的、可充当诱饵的人吧。”
青泽揪住殷洛衣领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说:“好。”
他神经质地看了看殷洛,又咬牙切齿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