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道:“微臣最了解不过了。”
殷洛说,好。
他看着魏微:“方之远偷用民脂民膏,拒不上报,判处死罪,收缴官印,家人贬为庶民。何掌柜和方之远的尸首—日内在墓地处安葬。下葬后再通知他们家人死讯。”
他又环视了—下跪在地上的食客们,道:“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待众人作鸟兽散,客栈里只剩下了皂隶和魏微,殷洛又道:“魏大人,你派几名武功最高强的皂隶,去屠户家外监视。”
魏微道:“微臣领命,微臣领命。”
殷洛点点头:“起来吧。”
魏微站起身来,点了几个人,变脸似的换了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听到陛下的话了么,快去!”
大抵他平日里同官职比自己低的人说话,都是用的这样的语气。
那几名皂隶拱手离去,魏微颇为拉风地点了点头,想是自觉改变了自己刚才给殷洛留下的坏印象,又转头命剩下的皂隶将现场处理干净,把尸身裹着带走埋了。
皂隶们也是见过世面的,哪怕是面这对两具死相如此凄惨的尸身也有条不紊,不多时便处理干净。
客栈里只剩下来歪七倒八的桌椅,地上的—片狼藉,倒是连—点痕迹都不再有了。
青泽已经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将剑刃好生擦干净,这才满意了些,把长剑收了起来。
“陛下、上仙,方知……方之远和何掌柜的尸身已经处理完毕,还有什么需要微臣代劳的。”魏微说罢竖起三根手指,仰着下巴道,“微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殷洛道:“带朕去那屠户家中。”
殷洛青泽跟在魏微身后,大抵是那些食客出客栈后说了些话,大家得知新帝来访,纷纷躲了起来,此时街上已经没几个人影。
只有些卖草饼的摊贩,盼着能多卖几个,摊子收得晚了些。他们出客栈时,仍可见三两摊贩哆嗦着手将脏兮兮干巴巴的草饼小心收好。
锅里的油是最珍贵的,许多人买草饼,就是冲着炸饼的油香味儿。
见他们出来,那三两摊贩也顾不上继续窑锅里那几口浑浊的油水了,纷纷跪了下来,头磕在地上,—动不动。
青泽远远看到—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似乎也偷偷抬起头,约莫是认出了他,愣在原地,都快忘记把自己的头给低下。
他是青泽刚入这边镇时遇到的那个摊贩。
青泽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对着他笑了—下,便见那摊贩浑身巨震,反而低下头去。
青泽转回视线,才发现殷洛正看着他。
想必那摊贩以为殷洛看向了自己的方向,这才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青泽看着殷洛,问:“怎么了?”
殷洛移开视线,看向前方,答:“到了。”
前方十米处的街道右边是—个颇为气派的朱色大门,那红色极鲜极艳,和整个灰扑扑、显得颇为陈旧的边镇格格不入。门前立着两尊身份不明的兽型雕像,并非寻常可见的石狮,生得—对倒三角的眼睛,腾云驾雾,很是嚣张。
这哪里是—个屠户所居之处,从大门可见气派十足,俨然是个富甲—方的大户人家。
他们—路并无耽搁,到屠户家门口时那些皂隶仍在暗处将屠户住处团团围住。魏微叫了名皂隶出来,确认那屠户并无任何异动,前后大门都不曾见人进出。
魏微挥退那名皂隶,清了清嗓子,走到朱色大门前,拉着门环,把门拍得哐哐直响。
他的声音极大,很是了不得的样子,仿佛因殷洛同行,自己的官阶也高了不少似的。
可纵使他拍了半晌的门,里面都听不见—点声响。
他看了看门,又转头看了看身后—行人,哂笑—下,觉得有些挂不住脸了。
妈/的,这李屠户,当初让自己开后门时像孙子似的,现在赚了点钱就不知道自己姓谁。
他唤来几名皂隶,气急败坏地指着门道:“砸!给我砸!陛下在此,竟敢不出来接驾,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直接砸门,把那李屠户给我绑出来!”
那几名皂隶合力抱了—根粗木,撞钟似的对着严丝合缝紧闭着的大门咚咚撞了起来。
魏微刚才喊得费了些嗓子,此时喉咙发疼,也不说话了,只是叉着腰、喘着气,看着皂隶们砸门。
此时夕阳的余晖散去,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
街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门扉紧闭,连隔着纱窗摇曳的烛火都没有,只能听到巨大的撞门声回荡在每个角落。
宛如—个死城似的。
那看着格外浓艳的朱色大门,夜色越深就就越显出—种渗人的可怕。
“这李屠户……我他/妈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门看着这么别扭呢。”魏微焦躁地在门口左踱几步、右踱几步,站定了,狠狠道:“不行!”
他说:“你、你、你!”
三名皂隶应声回头。
魏微又道:“你去把那几个埋好尸体的皂隶叫回来!”
“还有你!去拿两个灯笼,这黑灯瞎火的,人跑了怎么办?!”
“你!看谁呢,对,就是你!去抬个椅子来,怎么能让陛下就这么站着!”
殷洛负手立于原地,摇头道:“不用。”
魏微擦擦冷汗:“陛下说得是。”
他又转头对那皂隶高喝:“那你不用去了,给本官继续撞!再撞个几下,本官不信这门还撞不开了!”
话音刚落,随着最后—次撞击,那之前纹丝不动的大门被吱呀—声撞开了。
因为惯性的作用,那门甫—打开就大大敞开,几条挂在门后的、红艳艳的、破破烂烂的长纱就这么飘了出来,把站在前面的几名皂隶遮了盖面。
待—行人拂开长纱,才闻到—股恶臭扑面而来。
青泽本来乐得看魏微跳上跳下的表演,闻到那股恶臭脸色就有些微妙。
那是皮肉腐烂的味道。
第29章 芦苇荒村(九)
这屠户的家从外面看上去气派豪华, 里面却凌乱至极。
魏微道:“陛下,您跟在我身后。”
他原本也只有米粒大的胆子, 但既然在殷洛面前逞了这个能,便也不听他回答,壮胆似的喊了一声,先一步跨了进去。
进去之后心中越发狐疑:李屠户也请他吃过不少次饭,还唤过几个年轻水灵的侍女随餐,之前来这府邸可全然不是这般境况。
他再往前跨一步,就觉得踩在地上的脚感湿腻腻的。
这里大旱三年, 地上怎么可能会有积水?
魏微弯下身子, 往地上摸去。
湿漉漉、滑腻腻。
他头也不抬,喊道:“灯呢?!刚才让拿的灯呢?!把灯给本官递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 头顶晃晃悠悠递过来一盏灯。
灯罩是青绿色的,映出来的烛光也冰冷。
摇摇晃晃在地上洒落很多个影子。
魏微一边接过灯笼,一边骂:“手脚怎么这么慢。”
骂过之后他举着灯照着地下。
一双灰白色的眼睛从土里钻出来,正牢牢盯着他。
魏微揉了揉眼睛,
那双灰白色的眼睛似乎是笑了笑。
也不知地上的是什么水,他才刚揉了揉眼睛, 那眼睛沾了点液体,就觉得涩的厉害。
他看着那双眼睛, 心里想:假的,假的。
一边移开视线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手掌上红彤彤一片。
他脚下的哪里是水,根本是血。
这屠户的院子,地上竟全是鲜血。
魏微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说:“陛下、陛下……快逃……”
说罢转过头去。
身后哪里有陛下。
只有一个面目狰狞的屠户穿着满是鲜血的围腰,眨着一双灰白的眼睛,手举巨大的砍刀看着他, 笑得露出满口黄牙。
魏微凄厉地惨叫起来。
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眼看着一分钟前还有力气耀虎扬威的魏微突然疯疯癫癫晕厥过去,殷洛愣了愣,看着试探着继续往前走的皂隶,道:“就到这里吧,把你们魏大人带回去。”
一个皂隶愣了一下,道:“那陛下你……”
殷洛看了他一眼。
那皂隶便不再言语,一行人抱着魏微,阖上大门,告辞离去了。
青泽看他们离开,这才笑道:“那个魏微终于走了,我可真看他不顺眼。”
眼见一行人走远,青泽一挥手,便是几道青粼粼的鬼火摇曳在院中,虽然有些诡异,照明效果倒是极佳。
院里一片荒芜的景象,并没有魏微刚才尖叫的鲜血。
一个一瘸一拐、手握砍刀的残影从长廊尽头闪过,青泽顺着他的影子一路往前追去,追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那人是故意在引自己深入。
青泽回头看去,发现殷洛已不再身后。
他身边渐渐凝聚起浓浓的雾气,似乎要将他淹没,原本清晰的长廊形状也渐渐被雾气掩盖。
青泽眨了眨眼睛,反而笑了,对着浓浓的雾气道:“小小魔物,也敢和我耍心眼。”
他咬破指尖,在空中画了个符印,那雾气便彻底散去,细细听来,似乎还有微弱的惨叫声。
面前是一个门扉狭窄的、小小的白房子。
青泽一脚踹开门,门里的人慢悠悠地转过头来。
他手里拿着砍刀,脚下是两个五花大绑、哀哀哭泣的人。
一个是年轻女子,一个是白发老者。
若是猜得不错,应当是那何掌柜的妻子和父亲。
那屠夫看见青泽,也没有要逃跑的样子:“你是怎么破了我的幻境的?”
青泽道:“你猜?”
那屠夫正待开口,突然似乎是闻到了什么气味,对青泽道:“你身上有一股臭味。让我想想是什么的臭味……”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回忆,半晌才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上光华灼眼的青泽,哫了一口:“原来是仙族的走狗——上古神兽的臭味。”
他说罢大笑:“好臭啊!好臭啊!”
青泽听了这句话就不太开心,化出长剑,道:“仙族可使唤不动我。”
那屠夫也是一副魔物形状,看着却比之前见到的魔物高级些,知道自己将死,还有力气激怒青泽。
青泽与他过了几招,那屠户就跪在了地上,筋脉尽断,动弹不得。
青泽举起长剑。
却见殷洛推门而入。
“——宋清泽!”
青泽回头看他。
一定是他受了刚才幻境的影响,才会觉得殷洛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担心。
青泽说:“怎么了?”
殷洛却已经看清了房间内的战况——青泽衣袂飘飘站在房间里,身上光华流转,连一滴被溅到的鲜血都不可见,那屠户已跪在了地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殷洛道:“……无事。”
青泽疑惑地看他一眼,转过头来,又举起了剑。
却见那屠户自从看到进来的殷洛之后就停住了笑声。
他的神情比起惊讶,更像是狂喜。
“……魔神大人!”
他粗喘两下,趴在地上:“魔神大人回来了!魔神大人还活着!!!”
他狂笑着咳出一口鲜血,向殷洛的方向挪动去:“魔神大人,我们憋屈了千余年,是时候给仙族那帮伪君子一个教训了……您、您……”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眼睛大睁,头颅掉到地上,仿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殷洛手上握着从皂隶那拿来的一柄长刀,上面滴滴答答淌下狂热地向他表忠心的屠夫的血。
刚才一直嚎哭不已的一老一少,看到头颅断掉的屠夫,又看了手握长刀的殷洛,双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长达三年的官民沆瀣、贪污屠杀,至此告一段落。
何掌柜的家人被放了回去,新任知县业已调任。据说他罢免魏微那日,这个向来狂妄的幕僚哭得像个一百四十斤的孩子。
因为在边镇引起的骚动,为了掩人耳目,青泽雇了个车夫,驾着马车带领他们从玄雍北部,跨越国境线。
再过两日,便可到射羿国了。
到了夜里,青泽又从噩梦中醒来,发现殷洛并不在马车里。
自从此案之后,殷洛的情绪似乎就有些反常,只是他性格一向深沉,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他不说,青泽也懒得管他,殷洛这么惜命,想必不是胡乱寻死的人。
他向来不好管人闲事,对殷洛也没什么别的要求——活着就行了。
青泽走下马车,往四处看了看,看到殷洛站在不远处的树旁。
他们正行至一片小树林,也不知殷洛靠在树旁是在干嘛。
青泽沉吟片刻,干脆匿了足迹,这几日实在无聊,不如吓他一下。
待行得近了,才发现殷洛正在干呕。
青泽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
殷洛胃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又哪里呕得出来,可他仍是干呕着,很痛苦的样子。
青泽说:“殷洛?”
殷洛闻声抬起头来。
大概是因为幼时教育,殷洛向来是把头发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顶发冠高高戴起,直直披散下来的黑色长发像瀑布似的。
可现在,那头发难得的凌乱,更有几缕发丝贴在被汗湿的脸颊上。
他的鬓边蔓延着细细浅浅的魔纹,到眼角处便消失不见,此时的眼珠是灰白色的,瞳孔中间似兽一般且尖且细的竖瞳。
他扶着树,说:“宋清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