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把贡果全部重新放好, 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眼睛亮了起来。
怪物突然蹿到青泽面前,他速度那样快,青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发现他枯枝似的手牢牢钳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激动, 手用力到颤抖起来。若握住的不是青泽,而是旁的凡人,简直能把对方手腕给直接捏断了。
他说:“白泽……你可知道, 应龙去了哪里?”
他又说:“白泽……应龙他还活着吗?”
青泽拉开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白泽。”
怪物说:“你怎会不是白泽?你明明就是白泽。你是生于洪荒的瑞兽,是应龙的好友。几百年前你和应龙一同失踪,……现在你回来了,应龙在哪里?”
他往青泽身后看了看,看到空无一人的黄土。
他又问:“应龙在哪里?”
青泽不欲再与他纠缠这个问题,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怪物笑了笑,露出七倒八歪的黄色牙齿:“你问我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可我已经不记得曾经是什么样子,又要如何才能回答你。”
他言语间颠三倒四,虽然大抵是通顺的,却有些诡异的疯癫,似乎脑筋已经坏掉了。
因他认定青泽就是白泽,对青泽并无戒心,没问几句就将来龙去脉问了个七七八八。
青泽听着他的形容,想起前两日见到的那个说书先生。
他先讲了一个男人的故事,又讲了一个女人的故事。
故事里的男人是个玉面俏郎君,故事里的女人是个鬼面丑新娘。
讲完之后他说,这其实是一个人的故事。
青泽原本将颠倒阴阳视作歪理邪说,却忽略了本就是因信仰而从混沌中诞生的后世神祇。
后世神祇的性别、善恶、神格、法力、秉性都是因信仰的诞生而诞生,也能因信仰的改变而改变。
旱魃也讲了个故事。
故事里的女人是个妍丽的神女,故事里的男人是个丑陋的怪物。
讲完之后旱魃说,这其实是一个人的故事。
应龙去淮水相助大禹,一去不复返。女魃不多时便被人族发现了行踪。那些人翻阅祖宗几百年前的记载,发现了送神之法,便立刻用了起来。
彼时距讨伐蚩尤一战已经过了数百年,人族对女魃的贡献已经不像经历战事的祖先感受那般深刻,对她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尊敬,后来又因为旱灾导致的饥饿而增加了一分仇恨。
送神仪式逐渐改变,从载歌载舞摆满祭品变成了挑选祭品屠杀的驱神仪式。
大概是觉得如此对待一位下凡相助的天女于理不合,她在人族口中的形象也被有意识地篡改成了形如僵尸的可怕男子。
她的善恶和神力都来源于人族的信仰和认知,当人族彻底否认了她的神女身份,视她为妖邪。
——他便真的成为了妖邪。
无数作为他的替身而被献祭的少男少女死时怨气冲天,因是顶了他的名头惨死,那些怨气都凝聚在了他的身上,使他显得越发形貌恐怖、身躯干瘪,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精/血,只剩了坚硬空洞的巨大骨架在皮囊之下愤怒地燃烧着。
撰写志异的文人大笔一挥,划去了天女二字,改其名曰“旱魃”。
他逃窜数百年,只觉得神志随着人族信仰的改变而越发混乱,好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颠三倒四,疯疯癫癫,脑子里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念头与话语,生出了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焚烧自己的、对人族的强烈憎恶与毁灭欲来。
那憎恶并非产生于他本身,是人族将这份对他们自己的毁灭欲施加到了他的身上。
他们是如此的深信不疑,才会真的把他变成他们口中所描述的那个怪物。
渐渐地,他不再逃窜,想在哪里停留、就在哪里停留。
那些残忍邪恶的祭礼反而减少了下去。
对他的极度恐惧让他所到之处的人类只剩下了背井离乡、迁徙别处的唯一选择。
留下的大多是无知无害的平常人家,祖孙三代努力了一辈子,唯一拥有的也只有家门口这块不算肥沃的土地。如今七国纷争,出去是个死,留下也是个死。
他也曾看见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离开。他们生离死别了一番,年轻人哭个不停。老人说快走快走,孩子还那么小,不能让她饿死在村里。
年轻夫妇摇头。
老人斜靠在床上,抽起塌边的拐棍,打在年轻人身上,很凶狠霸道的样子:
走不走?!走不走?!
两个年轻人都不说话,丈夫扶着妻子,妻子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见他们走得没影了老人才开始掉眼泪,嘶哑难听的声音仿佛带着沉沉的死气。
她刚才那么暴躁,此时却充满了难过和恐惧。
她不想死的。
她也想活下去。
可朴实的男子比她更值得活下去。
善良的妇人比她更值得活下去。
幼小的婴儿比她更值得活下去。
他们所余的生命比她更长,他们活下去了就是一个新的家。
她的存在是让她们眼睁睁看着生的希望在面前却不能去争取。又让她如何忍心让他们留在这里。
老人对空气伸出手,知道年轻的夫妇已经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张开嘴,发出嘶哑的声音:“回……”
房间里回荡着:回……
她听着那个回音,说:“回来吧……”
房间里回荡着:回来吧……
老人的拐杖掉到地上。
她弯不下腰,看着近在咫尺的拐杖,觉出自己明明还活着,于这个世界而言,却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人终于崩溃似的对着空无一人的破烂房间声嘶力竭:“回——来——!回来!回——来——啊——!”
房间说:回来。回来。回来啊。
回来啊。回来啊。回来啊。
不要让我死在这里。
我不想死在这里。
两天后老人就死在了床上。她的满是皱纹、干枯瘦弱的手一直维持着向空无一人的门口伸出的姿势。
·
旱灾所致之处,一片哀鸿遍野。
人们凭空捏造出了一个恶魔,又无法战胜这个恶魔。
旱魃看到那些人悲惨的模样,觉得痛快。
他不应该觉得痛快的,可人族觉得他应该觉得痛快,他便只能觉得痛快。
又如何能怪得了他呢。
“我是三年前才到了这里,那时这里可多人了。这里是人、那里是人。到处都是人。我露出真容他们也不怕,以为我是作了扮相要唱大戏,还有小孩儿给我分糖葫芦吃。对对,不光是村人,还有许多从外地赶来上香的。他们都说,这里的龙神庙,特别灵。”
“我见过不少龙神庙,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供奉应龙的神庙。他的法力不是来自人类供奉,又消失了这许多年。我现在也没想明白,你说说,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里,怎么就有了一座香火鼎盛的应龙庙呢。”
那时芦苇村人来人往,龙神庙热闹非凡。庙门口两边都摆满了瓜果、香烛、纸钱、素酒、愿帖、鞭炮、礼花。空气是湿润的,带着淡淡的烟火味道。
摊贩数钱到手软,来客花钱得开心。
快快乐乐来,欢欢喜喜去。
旱魃看着那个神像:与旁的龙神不同,这条龙生得一双华丽的翅膀。
他看着络绎不绝的香客,也想学着他们每天摆放祭品、点香许愿。
他起初是想买些贡果,可大人并不似小孩那般对他友好,北方水果数量有限,许多摊贩觉得他打扮得怪异恶心,不愿意把贡果卖给他,更想卖给妙龄的女子、有钱的富商。
香烛倒是要多少有多少的,旱魃退而求其次,买了几支香。
所幸应龙庙里放着的贡果从没断过,多得贡桌上都快放不下了,想来也是不缺他这几个的。
轮到他时,旱魃举着香想了些东西,觉得若是这庙宇真的灵验,那应龙应当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把三炷香小心翼翼地插进炉鼎,看着它们一点点燃尽,剩了长长一截香灰在签上,风一吹就断掉了,变成无数个小小的、白色的点,洒落下去,消失在无数的香灰中。
第24章 芦苇荒村(四)
应龙大抵是听不到他的声音的, 因这求雨龙神庙在他来之后就再也没求来过一滴雨。
渐渐的,人们不再相信这座神庙。起初是不远千里从别处来的香客少了下去, 后来连村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再来。
昔日门庭若市的热闹神庙渐渐冷清,神像蒙上了薄薄的灰,角落甚至结起了蜘蛛网。
他们都说:这龙神庙,不灵了。
再之后芦苇村荒芜一片,能搬走的都搬出了村子,不能搬走的死在了村里,人们说的就变成了:这里村民愚昧, 供奉的是不知哪里的邪神, 现下是邪神来取报酬了。
旱魃不知应龙去了哪里,便一直守在这渐渐空无一人的村里。庙前没了果贩之后, 供桌上曾经满到装不下的贡果也没了,很是萧条的样子。
他不愿让这尊庙断了供奉,便自己跑到最南边的、治水最充沛的果园里摘来一篮瓜果。
他脚程快,一天便能摘得。可他呆得越久,此地旱情越严重,那些刚摘下来的、尚带着露水的果实, 从将将被他摘下,到被彻底烤干、徒剩黑漆漆干瘪瘪的腐烂皮囊包裹着硬硬的核, 只需三日。
于是他去一日,返一日,趁着中间还剩下一日,就放好瓜果坐在空无一人的庙里看着神像发呆。
就这么过了三年。
旱魃道:“我也不知道他爱吃些什么水果, 就每样都摘了些……”
他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 露出焦躁不安的神色,作势要逃:“我忘了!我忘了!我现在变成了这么恶心的怪物,他又哪里愿意再同我说话!”
青泽问:“你等他这么久,不就是希望他克制你的致旱之力,把你变回原来的样子么。若你因为担心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就逃跑了,那就永远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旱魃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
他说:“不是的。”
他又说:“不是的。”
他左顾右盼,似乎突然反应了过来,神情慌乱,越发显得面目狰狞。
青泽怕他逃了,伸手想要将他抓住。却见他往旁边一躲,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低头俯视青泽,凶神恶煞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抓住我?……应龙在后面是不是?”
青泽安抚他:“我不是白泽,应龙也不在后面。”
旱魃却不听他说话,见青泽一步步靠近他,野兽似的嘶吼一声,一把推开青泽,往庙外跌跌撞撞地逃去。
都说人心最是难测,这后世神祇在人间待了太久,在怪物的皮囊下也生出了颗人类一般迂回曲折的心。
一如此时,他明明等了应龙那么多年,却因误以为应龙即将出现而逃跑了。
他为了不被应龙看到自己现在的可怖,竟宁愿永远可怖下去。
青泽暗骂了一声,跺了跺脚,追出庙宇,发现已经见不到人影。
他转身走回神庙,庙里一片狼藉,宛如狂风过境,地上乱七八糟散落着破烂的布匹的被折断的房梁。唯有两处地方与打斗前并无区别。
一个是被旱魃刻意保护好的神像和贡桌,一个是青泽攻击时刻意回避的、殷洛趴着的地方。
青泽走到殷洛不远处,扫开地上的碎屑和布匹,坐了下来,心中暗暗懊悔:若他不是藏了些私心,多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怎会让旱魃跑了。
他独自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殷洛才睁开眼睛,似乎是逐渐清醒了过来。
男人在之前一战中受了些伤,一手扶额一手撑地缓缓坐起,唇角挂着干涸的血迹。
青泽看着他,问:“你醒了?”
殷洛点点头。
青泽看着他唇角的血迹,皱起了眉头。他原本就与殷洛离得近,站起来两三步踱到殷洛身旁,从怀里摸出一张白帕,捏着殷洛的下巴认认真真把血迹擦干净了,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他说:“你刚才晕了过去,要不是我及时回来,估计已经投胎去了。”
殷洛说:“那倒要多谢你。”
青泽把白帕收了起来:“这人情姑且先让你欠着罢。”
殷洛努力向上扯了一下唇角,抿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类似微笑的弧度,环视了满屋打斗痕迹的庙宇,问:“刚才那个怪物呢?”
青泽说:“自然是被我打跑了。”
殷洛说:“那就好。”
对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大概是对话结束得过于突兀,两人的关系又没有熟稔到可以多寒暄几句的地步,此时庙内一片寂静,空气只能听见轻轻的呼吸声。青泽与殷洛无声地对视了几秒,一时也忘记站起身来,便见殷洛颇觉尴尬地垂下眼睑,看着地面,似乎为了打破这片诡异的安静,刻意地咳了两声。
青泽移开视线。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清了清嗓子,抬高声调道:“昨天是你守的夜,既然是合作,那我也不能让你吃太多亏。你去歇着罢,今晚我来守夜。”
他说罢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殷洛低声回答:“好。”
殷洛看起来对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回答青泽之后便是一阵声音不大的淅淅索索,似乎在收拾什么东西。不多时,身后回归寂静,只剩微风拂过青泽耳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