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胸前两个血洞,一左一右,右侧的略低,约莫在第九或是第十肋附近,位置也比较偏,快到腋前线了;左侧的那个弹孔则在第四、五肋的高度,而且相当居中。
不必看解剖结果,章明明估摸着,后面那颗子弹极大的可能是正中心脏了。
“警方在死者的体内找到两颗弹头,现场找到两颗弹壳。”
叶怀睿指了指卷宗里的枪弹痕迹鉴定书,对章明明说道:
“两颗子弹都是同一把手枪射出的。”
凶徒当然不止一把枪,不过很明显,从这个鉴定结果来看,开枪的很大概率是同一人。
“下手真够狠的。”
章明明咂舌,“看样子,开枪的很习惯杀人啊。”
确实,两枪都是冲着前胸要害去的,枪法稳且准,看不出丁点儿犹豫。
三十九年前那世道,治安和现在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悍匪横行,视人命如草芥,杀个人跟杀只鸡似的,根本不会有半丝怜悯。
当年的金城警方在给劫匪做犯罪侧写时,曾经推测,殷嘉茗的几名同伙,很可能都是道上的亡命之徒。
“不过这又说明了什么?”
章明明还是不懂。
叶怀睿戴着薄膜手套的手在卷宗上轻轻叩了两下,向好友解释:
“匪徒之所以盯上佘方,是因为他可以在非营业时间打开金库的门。”
章明明点了点头,“我知道。”
绝大部分情况下,老虎绑架的目标通常是有钱人,又或者是能够接触到巨额财富和独家资讯的人。
前者为了赎金,后者则是需要对方帮他达成某项条件。
当年的大新银行福寿支行有着金城最好的金库,匪徒可以挖通地下水道,深夜入侵银行,却拿坚固的金库毫无办法,只能选择绑架支行行长佘方,让肉票替他们开门。
叶怀睿看向二明同志,“但事实上,当时,除了佘方之外,还有一个人能打开金库的大门。”
章明明颇觉意外:“还有谁?”
“大新银行福寿支行的安全保卫部经理。”
叶怀睿将卷宗往后翻了两页,露出了一页复印的人士档案,“他叫戴俊峰。”
章明明低头瞅一眼,挑起了眉毛:“他竟然死了?”
“嗯。”
叶怀睿回答:
“他死了,而且是在案发当日,被人发现在自己家里上吊身亡的。”
时隔三十九年的纸张已经褪色成了暗黄,复印的墨粉脱落了不少,相片和文字都有些模糊了。
两寸的黑白小照中,男人大约四十岁出头的模样,脸颊消瘦,高颧骨,厚嘴唇,相貌十分普通。
至于个人资料,则是用葡文填写的。字迹不太漂亮,不过没有拼写错误,看得出来是受过教育的。
“戴俊峰是在自己租住的出租屋里上吊的,留了遗书,而且现场也没有发现外人入侵的痕迹。”
叶怀睿顿了顿:
“金城警方判断,戴俊峰大概是因为在电视上看到关于劫案的报道,担心自己会担责,心理压力过大之下选择了自杀。”
他指了指照片里那个消瘦的中年男人:
“警察以普通的自杀结的案,戴俊峰的结案卷宗我也找不到了。这里也只将他作为‘关系人’,留了个简单的存档而已。”
章明明往后翻了翻。
果然,与戴俊峰相关的资料只有三页。
第一页是他刚刚看过的人士档案复印件,第二页是戴经理的人际关系调查书,最后一页则是自杀结案报告,以及两张塑封的照片——就是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了。
“我想让你看的,是这个。”
叶怀睿抽出那两张过塑的照片,放在了好友面前,“仔细看他的脖子。”
两张照片,一张是在现场照的,戴俊峰的尸体已被放了下来,平躺在地上;另一张则是特写,从侧面拍了死者脖子上的勒沟。
在一个专业的法医摄影师看来,这两张照片拍得差劲透了,从距离到角度,从对焦再到打光,章明明都能给它挑出毛病来。
老照片即使过了塑,时间长了也难免开始褪色,很难看清细节了。
章明明只能起身,去文件柜那儿拿了把放大镜回来,怼到照片上方认真地看,“这……看上去像两条缢沟啊?”
所谓“溢沟”,是缢吊时绳索压迫颈部皮肤所形成的沟状痕迹。
溢沟的条数与缢勒时绳索直接压迫皮肤的绳圈数有关,可以呈分离、平行或者交叉等多种形状。
照片中,保安经理戴俊峰的脖子上有两条缢沟,下方的深,上方的浅,部分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只在靠近耳后的区域分成相对较为清晰的两条。
章明明眯着眼睛,目测了一下,两条缢沟的宽度差不多——起码证明构成两个圈的绳索应该是粗细相同或是相近的。
因为只有这一个角度的照片,二明同志没法判断绳索绕颈的形态、绳结的式样等关键问题,不过……
“不过,这是典型的缢吊沟吧?”
他用笔杆在死者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绳子横过颈前部,绕向颈部两侧,斜行向后上方,沿下颌角经耳后升入发际……”
章明明用手在自己脖子后面做了个提绳子的动作,“确实像是自杀啊。”
确实,就照片所见,索沟的痕迹确实更像典型的缢沟。
因为勒脖子的机械性窒息,绳索会像系领带一样横向绕过颈部,勒痕一般都是水平的,而不是像照片上的那样,通过下颌延续至耳后,一直到头部后上方。
勒痕是很难消除的。
即便凶手勒死人以后,再将人用绳索挂起来,将现场伪装成自杀的样子,前一条勒痕也会深深留在受害者的脖子上,让警察和法医能够很轻易地识破他的诡计。
“但你不觉得,这人死得太凑巧了吗?”
叶怀睿盯着自己的好友,“他是唯二可以打开金库的人,偏偏就死在了案件刚发生后不久。”
“那年头,丢了几百万美金的珠宝,责任压下来,他怕是得被人扒皮吧?”
章明明颇不以为然。
“大概是觉得自己横竖都要死,还不如自行了断呢。”
他耸了耸肩:
“除非你能让我到现场看看,不然光凭这两张照片,我看不出什么可疑的地方。”
第8章 3.导演-01
7月27日,星期二,晚上七点三十五分。
叶怀睿将车驶入一间高层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后,穿过两层门禁,又用保安交给他的临时门卡,乘电梯直上到三十楼。
这栋公寓都是独梯独户的大平层,按照金城的楼价,没个几千万根本拿不下来。
加之严密的安保和良好的私密性,住在这栋楼里的非富即贵,且有不少都是在社会上有些地位的名人。
三十楼住的,是金城有名的大导演,赵翠花。
叶怀睿只是一个小小的法医,哪怕在业内算颇有知名度的新锐,但想要取得一个国际大导的联系方式,基本与你要打电话给张○谋的难度相当,就更别说想让对方百忙之中腾出时间,单独接待你了。
好在叶怀睿有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老爹。
他按下了门铃。
很快,一个菲佣模样的中年妇女给他开了门。
“Dr.叶是吧?”
女人操着一口不大地道的金城方言,礼貌地邀请他进屋,“先生在书房等你。”
阿姨将叶怀睿领进书房,转身退出房间,给客人泡茶去了。
赵翠花今年五十九岁,很快就到花甲之年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保养得宜,又或者是心气犹壮,赵导演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十来岁,眼神矍铄,说话洪亮有力、中气十足,十足影坛大佬的范儿。
赵翠花没在叶怀睿面前摆架子,而是像个和善健谈的长辈一样,跟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法医握了手,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招呼他坐下。
这时阿姨送来了两盏茶,恭敬地放到两人面前,又迅速退了出去,替他们将房门关好。
“世侄啊。”
赵翠花端起茶盏,盖子在边缘拨了拨,凑到唇边浅啜了一口:
“你说,关于三十九年前那桩劫案,你有事想问我?”
自从《金城大劫案》票房大爆之后,这桩陈年旧案的热度霎时间又被炒作了起来。
不少人来找他套近乎,上至投资方下至大小经纪人,都在打听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拍个续集?有机会合作一下吗?
但叶怀睿是个法医。
虽然叶法医长得很好,高挑俊美、文质彬彬,论身材论颜值,混娱乐圈妥妥的没有任何毛病,但他确实是个法医,供职于政府机关,吃皇粮的那种。
一个法医会特地托关系来见自己,居然是为了一桩三十九年前的案子,那就很有意思了。
“是这样的。”
叶怀睿坐正身体,向赵翠花解释了自己登门的原因:
“赵导,冒昧问一句,您或者您的团队里,是不是有人认识殷嘉茗本人?”
赵翠花今年五十九岁,三十九年前正是二十啷当的大好年华,确实存在这个可能性。
赵导演单手支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反问道:“世侄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您的电影真的拍得太好了。”
叶怀睿笑了笑:
“我实在很喜欢您的电影,就在局里查了查当年这案子的卷宗,发现案件的不少细节,特别是关于殷嘉茗的生平,都跟您的电影十分符合……”
“我懂了!”
赵翠花哈哈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除非是与殷嘉茗有交集的当事人,不然很难知道那么多,对吧?”
叶怀睿点了点头。
赵导演收起笑容,换了个严肃的神情: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看赵翠花的反应,叶怀睿对自己的猜测有了八成把握。
同时,他也知道,面对赵导演这种在娱乐圈混了大半辈子的人精,想要从对方嘴里问出真话,自己至少得先表达出相应的诚意。
“是这样的。”
叶怀睿回答:
“我最近买了一栋别墅,在别墅里发现了一些旧物……”
他说着,掏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然后将屏幕推到了赵翠花面前。
赵导演低头一看,发现是一页旧杂志,标题用钢笔划了几下,旁边一行手写的大字——“我唔係兇手!!”
赵翠花愣了。
然后他一把抓起手机,将屏幕拿远了一些,眯起眼仔细地去看照片上的那一行字。
“……这是茗哥的字没错。”
赵导演长叹一声,间接承认了自己和殷嘉茗的关系,“我认得出来,这的的确确就是他的字。”
叶怀睿问:“你跟殷嘉茗……?”
“哈哈,世侄你这么聪明,想必已经猜出来了。”
赵翠花笑了起来,“是,我以前曾经是他小弟。”
说着,他拉起左手的家居服袖子,露出了一小块已经褪色的纹身。
“当年我就是个街头小混混,靠跟老大收保护费混点零花钱……后来,要不是茗哥收留我,怕是早就不知在哪次‘开片’时被人砍死了。”
赵翠花将手机还给了叶怀睿,“这些,是你在你买的那栋别墅里找到的?”
叶怀睿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简单将自己买的别墅在哪里,以及他发现了地下室,还有在地下室里找到了一些殷嘉茗的遗留物的事跟赵导演解释了一番。
赵翠花听完之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难怪了,原来他那时是藏在了那栋别墅的地下室里……”
赵导演喃喃低语:
“我就猜应该有人在帮他……现在想来,是乐乐吧?也就她能把事情藏得那么严实了……”
叶怀睿不知道“乐乐”是谁,中文的“她”也听不出性别,不过他猜测,大概是殷嘉茗的某个小弟。
他问道:
“那么,赵导,你知道当年那桩劫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唉!”
赵翠花又是一声叹息:
“我要是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早就去找警察了我!”
他似是十分遗憾,“82年那会儿你还没出生,没见过那阵仗!案子闹得可大咧,全城都在议论这件事。”
赵翠花指了指自己:
“当年我是茗哥酒店的大堂经理,跟他关系很铁这事所有人都知道,警察盯我一直盯得很紧。那时又没有手机网络微信,连BB机号都被CALL台监视着,我根本就不可能跟茗哥联系……”
他看向叶怀睿。
“世侄,我猜你是想问我,电影里的情节是不是真的……可惜我必须告诉你,不是。”
赵翠花坦诚地回答:
“电影剧本是我和编剧两人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根据警方公布的线索,还有我们本人对当时情况的一些了解,自己编出来的。”
“原来如此。”
叶怀睿对这个回答倒不是很意外。
“不过,赵导你相信殷嘉茗是无辜的,对吧?”
“那当然!”
赵翠花想也不想,一秒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跟了茗哥四年,差不多天天见面,连他右边屁股上的三颗痣都不知瞧过多少次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
赵导演放下茶盏,语气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