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给修了路,这些路是没有以前颠簸了。以前汽车在上头,没走几步就要抖三抖,抖的人沟凳子(四川方言,意为屁股)都疼。这么想着,就是涨价也说的过去。
“现在这日子可怎么过,什么都涨价,猪肉也涨嘿牛肉也涨,以前讨个媳妇儿一两袋大米,现在给她十多头牛也行不通。”
“也不是这么个理儿,真要让你回到过去,你乐意?别反驳,你肯定不乐意,我们父母那啥年代啊,他们跟我们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再怎样这日子不还是得照样过吗,我是不乐意回去,要你你愿意啊,那日子是人过的么?”
“安静些!”又一个年轻人开了口,我正看着窗外的风景,忽然被这么一吼,有些不满地回过头。正好他也对上了我的眼睛,我被看的有些慌,心中不满,也瞪了回去。他约摸是被我瞪的有些莫名,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又听几人不满道:“你谁啊你,俺们哥俩几个吹坨子聊天,碍着你啥子事了,真是人丑名堂多。”
耳边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我心里颇觉得烦躁不安,刚才那年轻男人有些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长得也不错,说不定是个明星,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哪里有明星出门不带口罩的,这要被人看到了,还不得围个水泄不通。
“青石村到了,有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Please get off the bus and get off the back door ……”
第45章 青青水中蒲(六)
“小姐。”
“有事?”
我心中颇有些纳闷,这人虽然瞧着面善,但到底是个陌生人,被突然叫住了,还是有点紧张,万一是个坏人,那我岂不是羊入虎口?
一堆鬼魂坐在篝火前聊天
述说着他们过去发生的事情
首先开口的是个老头
“——我不愿意被这个世界遗忘,我读书看报识字,我在与时代接轨啊!”
在那座大楼倒塌前
他还在看着报纸
“到我了!”开口的是第二个鬼魂,他身强体壮,充满了力气
“我是不愿意教我妹妹嫁给那个孬种的啊!他!他哪里是个男人!”
接下来是第三个鬼魂
尖嘴猴腮
“啊,你家小妹,又粗又壮,有个男人看上就不错了!”
他们为了这事争论
在大楼倒塌前
——给我一个鞋子
“给你”
——再给我一双脚
“抱歉,这个给不了”
剪下一段烛光给他吧
哦,他不是瞎子
就算是瞎子,给他烛光也是看不见的啊!
“我没有脚。”我们的第四个鬼魂说话了
“所以不需要穿鞋,但我想知道有脚穿鞋是什么滋味,谁有脚,给我一双,鞋我自己去买!啊,我买不到了……”
在大楼倒塌前,他还在找自己的并不存在的脚
“那个,我想知道,大楼是怎么倒塌的?”忽然一个小孩儿问道。
“对啊,大楼是怎么倒塌的?”
“讲完了?”
“讲完了。”
“哦。”我觉得没有什么话需要跟眼前这个人说的,说不定这个人也只是看我面善,才跟我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看过尤利西斯吗?”
“啥?”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连忙从我的包里掏出手机,指纹解锁后就翻动通话记录拨打一个电话号码,“喂,警察吗,我刚碰到一个疯子,看样子像是读过一些书,但是精神有些不太正常,我听一些人说,这种人最是危险,我担忧会遭遇不测,我现在在青石村,这人就在我旁边……”
“老天,求求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会以为我嗑了迷药还酒后乱性把你这小子给那啥了,好了,你要去哪里?”我把手机往包里一丢,“刚才不过是做个样子,没有警察,也没有什么人会来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青石村我也有好久没有回来了,从我妈把我从这里带走,往了城里去,我就再也没有回来了,这次能够回来,还多亏一个小姑娘,啊,你愿意听么?”
“青石村。”
“也是我蠢,既然在这里,也就只有青石村一个选项了,你是来走亲戚的,还是相亲?”我看着他苍白但英俊的面孔,“这里的姑娘不会喜欢你的,她们会说你是小白脸,会跟你丢臭鸡蛋和烂白菜叶子,可就是不会跟你走,在她们的眼里,你还比不上秋天的谷子,那还能够换一顿饱饭哩。”
“我不是来相亲的。”
“那就是来走亲戚的了。”现在都到了十二月份了,还有些天就要过年了,天也真是够冷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暖,希望我回去,那些亲戚还能够记得我,给我一碗汤吧,不过八成是指望不上了,我走的时候只有五六岁,就是这么些年过去,再亲的血也会被冲淡的稀碎。更何况,我妈她本来就是跟着我爹走的,没有谈亲,就两个人跑了,有了我之后才补了证。我的那些同学虽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是每次家长会都只有我妈一个,也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尽管离真相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人们偏偏以谈论此道为乐。
“也不是走亲戚,实话跟你说吧,我最近碰上些事情,我妈非要我换个工作,但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个工作它得来的不容易,有好些人都要这个岗位,至于死了那么些个人,根本不是什么事情,但我妈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似的,就大吼大叫,要说这些事情,其实也是不可以避免的,你能够保证你现在住的房子里头没有死过人吗?”
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把话题给岔开,“青石村,你是哪儿的?”
“我并不是青石村的人,或者说,现在不是,以前曾经算是这里的,但是现在村里并没有多少人,青壮年早就出去了,还肯留在村子里的人有几个呢,都是些老人小孩……你来这儿,也不是为了访亲戚的,我来这儿也不是,我是来找以前留下的一些东西,以前没有拿走,这次就全都带走吧。”
“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
“哦。”
“那就此别过吧,”我说,“以后也别再见面了。”
“嗯,就此别过。”
树林的阴影穿过清晨的寂静。
不时有和着泥土的腥味的袅袅炊烟从不远处的村落肆无忌惮地飘向我的鼻尖,不是整个一个味儿,是大范围淡淡味儿局部浓烈。
重新走在这条多年不曾走过的小路上,山里的空气该是清新的,就像是广告招牌上说的那样:来吧,带你领略最真的大自然。于是我就来了。
我不能够昧着良心说这话完全是骗人的,起码这里有鸟,这些鸟也不像是关在笼子里的,不过没有一只敢跑在我跟前来的。谁敢来呢,怕我把它们抓来炖汤,尽管我从来不曾吃过它们的任何一个同类,但它们对人的惧怕是天生的,就像人同样也会惧怕狮子老虎一样。人天然的对它们有一种威胁。
等我终于穿过层层阻碍走到村门口的时候,杨娜早已经在等着我了。我站定,伸手在那些斑驳的墙面二三公分的地方悬空拂过,“等了很久吧。”
“其实没有,”杨娜开口,“以前爷爷跟奶奶不在一个地方,我读书的时候跟爷爷住在一起,放假会坐着爷爷的自行车去看奶奶。一开始自行车的后座是没有垫屁股的,坐着很不舒服,爷爷后来给整了一个垫……星期五晚上,我就背着书包抱着爷爷的后背坐在自行车上,我发现自行车在往前走,树却在往后头走,有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树的时间跟我们是相反的,我们前进,它们后退……”
“但是只看树又有些无聊,我就会故意把脚给抵在车轱辘旁,一脚伸进去,又一脚伸过来,反正从来没有被卡住过……不过现在都已经过去了,我还要准备准备高考,他们都对我很期待,希望我可以走出这个小地方,但愿吧。”
“妈的疯病已经好了很多,但是不抓到那只‘白毛怪物’,我心里就觉得不安,刚才跟你一起的那个男人是谁,我都看到了,我没有追问你的隐私的意思,如果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如果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也能够成为我的隐私,那我觉得我可以换身行头了。”我说,“其实也没有不能够说的,该说的事情我都会说清……”说着,我很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同时希望你也不要对我有所隐瞒,任何事情。”
杨娜眼神躲闪,嘴上却道:“当然”。
我不置可否,但是没有多说。
无言。
不知是枝头上的鸟儿第几次啼叫,她终于受不了这寂静,开口,“你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
“算是吧。”
“什么叫做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但是不是什么事情都说的清楚的。”我说,“我自己明明有个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说出来的也只能够是我很痛苦,但是别人不会知道我到底有多痛苦,你也会有这种感觉吧,每个人都会有,难受了,憋着一股子气,不知道往哪里发,但天花板就在那里,你永远也够不到,那块天花板啊,你什么时候能够稍微纡尊降贵一些,把你那高傲的头颅低下一点儿呢,低到我们这些困在了井底里的青蛙能够够得到的高度吧。”
“这有点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味道了。”
“你这样说话,真像个老头儿。”
“哈哈,是吗?”她笑着,整个人看起来都光彩了不少,“很少有人愿意跟我说这些,你是第一个。”
“希望不会是最后一个。”我说。
“但愿吧。”
我们边走边说。
农村的土矮房子不像城市里的混凝土做成的房子,它摸上去的手感并不光滑,整个都是粗糙的。
“是明楚让你来的?”
“哦,不,是心中的小精灵让我来的。”我半真半假地说。
她给我搬来了一张长凳子,让我先坐,她去做午饭,不过这里是农村,没有什么好菜能够招待我。我心里想,无论是农村人还是城里人,都是要先自谦一番的。我又等了半个钟,她才端着几个盘子出来,我看了一眼,才知道她不是自谦,确实是没有什么好菜来招待我,都是些认不出名字的野菜。我确实是农村的户口不错,但是没有在农村待过几年,是以一个菜都认不出来。
“你以前没有吃过这些吧?”她给我夹菜,“喏,吃吃这个吧。”
“谢谢。”我挑起了一根菜,吃了一口,只觉得嘴里尽是苦味儿,“这是什么?”
“菜。”
“我知道这是菜。”我说,“我是问你,这是什么菜?”
“荠菜,很常见的。”她说,“用来煮汤挺好喝的,不过我比较喜欢清炒。”
我又吃了几口,实在觉得苦涩,便跟她要了水喝。索性我胃口也小,只是吃了这么点也并不觉得饿,我擦了嘴便问:“最近怎样?”
“还能怎样,一切照旧。”
“一切照旧,我喜欢这词。”我说,“我可不喜欢某天早上起来就被鸠占鹊巢了。”
“来烤火吧。”她给我让了位置,“你先烤火,我去洗碗。”
她转过身拿起碗就要去洗,我问她,“你一直都这么忙的吗?”
她打开了水龙头,“也没有,只不过这几天他们都有事情,就我一个人剩下来了,我总不能够留下一堆碗等他们回来洗吧。”
“他们都不在?去哪儿了?”
她洗碗的动作大了些,似乎用了力,“在医院照顾我妈呢,也不知道医院里怎样。”
“还能怎样,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墙壁白得很,都是一样的景色,我算是看够了。”我说,“现在想想,能够从医院里出来,可真是我的福气啊。”
她洗完了碗,只有两个碗,洗得很轻巧,把碗柜给打开,碗被她给塞了进去。她向我走了过来,抖落手中的水。“你知道?”
我点头,“不然呢,谁还能够没有躺过医院咋地?”
她没说话。
我又说,“明天什么时候有车,我怕晚点了,进不了城。”
“那你可就得起早了,这几天有些忙,人太多了,你要是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诶?这几天不应该是回乡的日子吗,我怎么就赶不上了?”我很奇怪。
她将手放在碳火上烤,我给她腾了点位置,让她不至于被孤立在外头,“要坐吗?”
“不用了。”等手上的水都干了后,她看着我,“昨天我亲戚回来,给了我一千,说是读书用的费用。但我不需要这些,不过我也没有拒绝,谁会拒绝这些钱,反正我是不会,这些钱够我用很久的了。”
“我不会。”
“什么不会?”她显得有些茫然。
“不会拒绝别人给我一千块钱啊。”
第46章 青青水中蒲(七)
“我的婆婆爷爷,并不是自由恋爱,那个时候不兴这个,她说:我跟你爷爷,就是由人介绍,看了几天,觉得还可以,就扯了结婚证,然后他就去当兵,当的那个铁道兵,修铁路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爷爷学的二胡,拉二胡有声音,你爷爷害怕吵到战友,就一个人跑出去拉二胡,拉了几天就拉会了。
之后回来,我爷爷当了个小学老师,还算是能够养家,那个时候工资也不高,就那么几十块钱。但是在我小姑出生后就变了,我爸连同我姑两个就是三姊妹,我小姑她超生赔了些钱,那个时候打击的又严,我爷爷连书都教不成,只好去了广东打工,之后才把我给带去了广东,读了几年小学后又回来上学……其实我爷爷本来应该被评为优秀教师的,结果被一个人给整了下来,这是我婆婆跟我说的……我现在在这里,多少还是有点儿不习惯,但我也不想说,这里挺好,至少气候是要比广东好的多,最难忍受的就是雨后,每次雨后都是大太阳,门都不能够出,那时候也没有空调,就开的风扇,汗水都是满脸的淌。回来后一开始适应不了,我婆婆她又打了电话跟老师说我听不懂方言,让他们讲下普通话,但是后来不用了,我现在已经不会说普通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