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个城市里还有埃莉斯在。
而现在埃莉斯依然注视着他,就好像注视着砧板上的一块肉,她的表情至少还是微笑的。她回答道:“当然,不过条件依然不变:我也得尝尝你。原谅我的贪婪吧,我至少一个世纪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塞维恩没回答,而是忍不住看了伊利安一眼。
人类不会分享自己的情人或者伴侣,但是怪物们显然不介意分享食物。就算是伊利安对于自己朝夕相伴的人类们已经异常体贴,但是终究依然是另一个物种。所以他只是说:“那么你最好温柔点——我还记得法国大革命期间的事情呢,你对待食物还是太过粗暴了。”
塞维恩知道自己会因此感觉到一丝悲伤和失望,但是他早已意识到他和伊利安最为本质的不同,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他不会抱有期待。他拥有的已经比应有的多太多了:至少在他意识到莫里斯的存在开始,他已经准备好葬送自己的后半生)
而伊利安的一条触须还缠在他的手指上,对方不可能尝不出他那一丝苦涩的情绪,所以伊利安忽然说:“我有个建议——你为什么不和他谈谈?”
“和莫里斯谈吗?”塞维恩一头雾水地问道,“我试过,他从不肯跟我谈。我甚至试图给他写信,他都会看也不看地撕碎——”
“你们可以在梦里谈。”伊利安缠着他手指的触须好像收紧了一点,对方看着塞维恩,那双蓝眼睛在灿烂的阳光之下闪闪发光,“我可以给你一个梦,你们两个的意识共同在梦里存在,应该就可以交谈。”
塞维恩心头一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塞维恩·阿克索在雾气里穿梭。
雾气本身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灰黄色,闻上去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息;他脚下踩着的是潮湿的石头路面,污水在石头的缝隙里流淌。除了鞋跟敲打在路面上的声音之外这空间并无其他任何声音,塞维恩向前看去,除了沿着脚下向前延伸、最后淹没在翻滚的雾气中的道路之外,他的视野内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在这样奇怪的环境之中他本应感觉到惊慌,但是塞维恩没有。塞维恩只是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麻木的安心……然后更多东西从他的脑海深处温吞地泛上来,让他记起自己正身处一个梦境之中……他需要找到莫里斯……但是莫里斯在哪里呢?
他只是沿着这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一直、一直往前走着,泛黄的雾气深处似乎隐隐约约晃动着建筑物哥特风格的尖顶,又随着他的前进逐渐隐没。塞维恩不知道自己向前走了多久(那在梦境之中感觉十分漫长,但是在现实中可能只在一瞬之间),忽然,他听见前方传来一位女性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尖叫声在雾气中层层叠叠地回荡,带着奇异的回音,像是一条线一样指引他向前。塞维恩不禁奔跑了起来,沿着那条道路,穿过一片片看上去别无二致的雾气——忽然整片浓雾就好像被一只他看不见的手从他面前猛然撕下,塞维恩的视野范围之内豁然开朗;他看见自己正站在一个由黑色石头砌成的圆形广场上,广场周围围着层层叠叠的破败建筑,全都隐没在黑暗里,看上去像是贫民窟里的那种样式。
在广场的正中央立着一盏煤油路灯,它洒下的辉光照亮了小小的一片地面,像是剧院里聚光灯投到主演头顶上的那些光束。而莫里斯就站在这盏灯光下面,穿着长长的黑色斗篷,如同市井传闻中对开膛手的描述那样面色惨白目光阴郁——但是他长着一张和塞维恩一模一样的脸。
莫里斯的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而他脚下卧着一个穿红裙的女人,显然已经死了,白腻的、裸露的皮肤上伤痕累累,暗红色的血河开始沿着黑色石板流淌。
“……啊,阿克索教授。”那杀人犯注视了他一会儿,慢慢地说道,声音里有种冷酷的笑意,他打量塞维恩的目光让后者感觉到不寒而栗:塞维恩从没想过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上能露出这样的神情,“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塞维恩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就算是在梦境中他依然记得自己的目的,梦境似乎从根源上削减了他的恐惧感,这让他在面对莫里斯的时候能更流畅地开口了。
他说:“是需要跟你谈谈。”
“谈什么?谈你爱上的怪物吗?”莫里斯发出一声轻蔑的气音,“还是谈这些女人——你想从我的手中拯救她们的性命吗?”
他伸出脚去,用皮鞋的鞋尖把倒在地上的女人翻了过来,死人的面孔沾满了鲜血,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而塞维恩依然记得这张脸:那是第一个污蔑他图谋不轨的那个女人的脸。
而莫里斯的声音则充斥着某种癫狂的喜悦,他紧盯着塞维恩,就好像鹰隼紧盯着自己的猎物,塞维恩能看见那双疯狂的眼睛里一根根血丝,他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在灯光的照耀下寒光闪闪。
莫里斯问:“你想要拯救她吗,阿克索教授?”
塞维恩一时语塞,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才好,他想说“我从未想过要让她死”,但是人人都知道结局:她已经死了。在莫里斯打定主意要杀她的时候,在屠刀已经悬在她的脖颈之上的时候,塞维恩真的会去拯救她吗?——塞维恩不想说谎,也无意把自己包装成圣人,因此他得承认他并非对死者毫无怨恨,在得知死者的死讯的那一刹那,他在惊慌的同时心中也会暗暗浮现起某种罪恶的想法。
(活该——他会那样想,如果你不作恶,也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所以最后塞维恩沉默了许久,再开口的时候巧妙地模糊了问题的重点。他含混地说:“……我不希望你再杀人了。”
对于这个答案,莫里斯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癫狂而瘆人的笑声在这黑暗的舞台上不断回荡,塞维恩努力抑制住了自己想要后退的冲动,死死地盯着对方,很担心对方会毫无征兆地冲上来给自己一刀。莫里斯一直笑到声音沙哑,他抬起头来看着塞维恩,眼睛因为恶意而闪闪发亮。
“这就是你能给我的答案。”他嘶嘶地说道,声音比塞维恩要低沉且嘶哑许多,听上去近乎像是另一个人了,“懦夫——只能假借别人的手完成自己的复仇……不,甚至不是假借别人的手,而是用自己的手杀人之后告诉所有人凶手并不是你!塞维恩,你真的觉得你和我不是同一个人吗?你真的要一直骗自己说你身体里藏着一个‘罪恶的灵魂’却跟你毫无关系吗?你憎恨的人死去的时候你表现得优柔寡断,等到无辜的人开始去死你就要怜惜他们的性命了?!”
塞维恩摇摇头,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没底气:“不是……”
“不是什么?!那女人去死的时候你心里没有在暗暗叫好吗?”莫里斯质问道,“不要自欺欺人了,阿克索教授!你知道她们对这个世界全无价值,全是社会的渣滓。已经犯罪和尚未犯罪又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只不过在于已经沾染鲜血和终将沾染鲜血——”
他猛然往塞维恩的方向走了几步,手里攥着刀子。塞维恩下意识地往后退,后背却突兀地撞上了冷冰冰的石墙——这些墙壁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毛骨悚然地发现黑色的圆形广场已经消失了,他们置身于漆黑的牢笼之中,四周全是高高的石墙,石壁上长满青苔、冷冰冰的露水顺着石头的缝隙往下流淌。周围没有通完外面的门,只有石头、石头和石头,置身其中的人无处遁逃,如同斗兽场中的困兽。
莫里斯冷而有力的手卡住了塞维恩的咽喉,他手中的刀刃闪烁着冷厉的寒光。
“他们全是伪君子,你也是如此。”莫里斯把这些字词清晰地从牙齿之间挤出来,他咀嚼这些音节的力道就好像要撕碎什么人的喉咙,“而你自己心中也清楚这一点。”
塞维恩的嘴唇颤抖,他想说出一句反驳的话,但是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做不到。问题就在于:莫里斯其实是对的。他一直坚称他和莫里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灵魂,坚称他对莫里斯的计划毫不知情……但是真的是如此吗?当他刚刚被大学辞退的时候,难道他没有做过那些污蔑他的人遭受了可怕的报应的梦吗?当那些被剥了皮的小动物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抽屉里的时候,他难道没有在惊慌的时候感觉到一丝奇怪的快慰吗?
当他面对埃莉斯——他对对方说“我知道你对莫里斯干了什么但是我不在乎,因为我和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的时候,他真的如此作想吗?他到底是为了惩罚莫里斯才同埃莉斯做了那个交易,还是在惩罚莫里斯的同时也在试图惩罚自己?
塞维恩独处的时候从不会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只要考虑这个问题,他最后就会得出一个可怕的答案。但是在莫里斯手中的刀子抵在他的脖颈上的时候,他却不能不想了。
莫里斯可能也看出了他的表情的变化,或者说,或许莫里斯格外擅长从他虚伪的镇定之下读出他肮脏的内心。于是对方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在人只有赢得胜利的时候才会露出的笑容。
“这就是真相,阿克索教授,”他在对方的耳朵边上轻飘飘地说,那是蛇诱骗上帝的花园中的女人的时候才会发出的柔和语调,“正视这个事实吧:你和我一样厌恶她们,你不但厌恶他人,甚至厌恶你自己——你如此厌恶自己的某个部分以至于这个部分诞生出了独立的灵魂,你想把你所有罪恶的念头从你自己身上分割出去,于是我就诞生了。你越想令自己纯洁无暇,我就越强大。”
他的手微微用力,塞维恩感觉到刀刃浅浅地切进皮肤之后造成的一阵刺痛——为什么人在梦中也会感觉到刺痛呢?
而莫里斯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的语调里有种极度疯狂而喜悦的东西在震颤:“而我的建议是这样的,阿克索教授:你何不放弃呢?拥抱黑暗吧,向我俯首吧,只有你抛弃那些条条框框和假仁假义,站在我所在的位置的时候,才会真正感受到自由的甜蜜——”
他的手指愈加收紧,刀刃压进皮肤的力道也加大了,塞维恩被窒息的感觉和疼痛一起袭击,但是奇怪地,他似乎感觉到恐惧缓慢地远离了他……随便吧。在这种时刻他会这样想。因为这样就有人可以代替他做出决定了,无论是罪恶还是正义,未来的道路都不用他再亲自选择。
在这时刻他意识到那可能也是他那么容易就爱上伊利安的原因,因为伊利安是强大、温柔且不会抛弃他的怪物。伊利安会在人类短暂的一生中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代替他做出一切选择。
(他本来是看门人的儿子,拥有一眼可以望得见尽头的未来。他经历如此多的苦楚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和自由选择的机会……但是到了这一刻,他竟然会为了某种更为强大、更冷酷无情的东西可以支配他的人生而感觉到由衷的心安)
但是在终结的时刻来临之前,莫里斯的动作猛然顿住了。
一个近乎是被逗笑了的、低沉的女声说道:“我并不这么认为。”
莫里斯猛然回头,他看见一只纤细的、沾满血迹的手攥紧了他黑色斗篷的下摆,那具惨死的女尸慢慢地抬起头来,但是染血的面孔却不是莫里斯熟悉的那一张了。
脸上飞溅着逐渐变成深色的血迹的埃莉斯身着红裙,向着塞维恩和莫里斯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
同一刻,莫里斯发出一声低低的咒骂,然后近乎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就被埃莉斯的无数触手严严实实地淹没了,那些浮现出愉悦的血红色花纹的触手粗暴地把莫里斯从塞维恩身前扯开,而冷冰冰的石墙也在同一时间在塞维恩身后消失了。
本来依靠在石墙上的塞维恩一下没有维持好重心,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向后倒去,然后被一双有力又温暖的手臂揽住。
塞维恩猛然回头,看见伊利安就站在他的身后,金发简直像是黑暗中一束温暖的阳光。伊利安仔细地打量着他的面孔,手臂仍没从他身上移开。
然后他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非常讽刺地,自认为已经看清了这段关系的本质的塞维恩,在这一刻感觉到自己悬起来的一颗心在缓慢地落回原处。
而莫里斯正在埃莉斯的禁锢中疯狂地挣扎,他手指仍握着匕首,匕首的刃深深地扎进埃莉斯的一条腕足中去……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埃莉斯脸上并无痛苦之色,也没有鲜血或其他液体从她的腕足中流淌出来。一些隐隐绰绰的、像是雾一样的东西从刀口处飘散,那些是半凝固的梦境。
“你真的认为能在梦里伤害到我们吗?”埃莉斯饶有兴趣地问道,“要知道在大部分情况下,梦就是我们的餐桌。”
莫里斯在疯狂地撕扯那些缠在自己身上的触手,声音暴怒,听上去已然在撕裂的边缘。
“我不在乎!”他咆哮道,“你他妈为什么总是要阻止我?!难道你也相信塞维恩的那些蠢话,以为他在整件事上真是个纯洁无辜的——”
“我也同样不在乎。”埃莉斯干脆利落地打断道,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粗暴地把一条腕足塞进莫里斯的嘴里去,在如何让对方闭嘴这门学问上她已经颇有成就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不会为了‘保护一个善良的人’而阻止你伤害他。我只是担心……假设你从根源上抹杀他真的能使你们融为一体的话——”
埃莉斯微微笑了笑。
“那恐怕会使味道杂驳的。”
莫里斯狠狠地盯着埃莉斯,目光足以使一个坚强的人都颤抖,但是对方当然不为所动。莫里斯很显然是想要说什么,不过埃莉斯的整条触手都有粗暴地塞在他的嘴里呢,他一个词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