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折玉静默了,他想问怀空为何这样说,但又觉得不妥。
他静静回眸望向夙墨,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从怀空房中出来后,沈折玉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也应当看出来了,怀空和楚月之间绝不单纯,未必像你期望的那般美好。这一回合,是我赢。”
夙墨笑道:“我从未期望过完美无缺,那种东西在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若是怀空真的曾经愧对于楚月,那他二人如何能得以善终?夙墨,你赢不了。”
夙墨摇头:“你认为,白璧无瑕的情感才能有好的结果?”
沈折玉反问:“你不觉得那样才纯粹?”
夙墨嗤笑:“当然纯粹。但也犹如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摧残。我反倒觉得,历经磨难的感情更加坚贞不渝。”
“……”沈折玉无法否认他说的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这日是结契日,寺里的契约尸少年们纷纷挂起了花灯,又在窗户上贴上许多漂亮的剪纸,还准备了果子点心,忙忙碌碌,一片喧闹。
沈折玉代替莲心大师主持这一日的各种安排。他此前一直在琉璃宫生活,未曾深入考察过正道各家各派,头一回这般近距离的与自己的下属和弟子们庆祝这样烟火气浓重的节日,倒也觉得有趣。
虽然皇无极的危机还未解除,但他潜意识里却感到安心。
——大概,是因为夙墨在身边。
沈折玉斟酌各种安排,夙墨便有意无意的提出一些建议,每一个都甚为妥当,得到大家的认可。他在静空寺才呆了不过两日,众僧侣对他的敌意和厌恶已经消除了许多,他在众人心中的印象已经从轻薄自家尊主的登徒子成功转变成了尊主的至交好友。
沈折玉有意无意打量夙墨的侧颜,见他正懒懒的吩咐一名弟子晚上的守卫事宜。他斜靠在一旁,姿势很是随意,语气却不容回绝:
“大战在即,节日里也不能失了防备。各方寺门口都要派人严加看守,有异状立刻前来禀报。”
弟子点头称是,夙墨想了想又道:“既然今日特殊,便让大家轮流换班看守,确保每个人都能参与庆祝。”
“……”沈折玉突然觉得,他挺适合来当正道龙首的!
到了黄昏的晚饭时间,一切布置都差不多了,流风大大咧咧的声音响彻寺内:
“死秃驴,快点把饭菜都抬过来!”
沈折玉抬头一看,只见怀远瘦弱的身子挑着一担各式饭菜,正往院子里走来。流风走在他前面,手里抓着几张桌凳,走路带风,十分有气势。他后面还跟着白朔、楚月等几名少年,也帮忙搬着桌凳。
他们在院子里把桌椅布置好,怀远便将担来的饭菜从盒中一一取出,摆到桌上。流风虽然一直训斥他这里没放好、那里没放好,但难得的满脸笑容,跟白朔他们几个叽叽喳喳,很是兴奋。
一起过节的僧侣跟契约尸数量不少,怀远跑了好几趟才把所有饭菜搬运过来了。一切准备就绪,流风朝沈折玉和夙墨招手:
“尊主、墨公子,请上座!”
沈折玉微微点头,走到楚月流风和白朔他们那一桌。大家已经很自觉的给他和夙墨留出了两个位置。二人落座,夙墨突然道:
“如此良辰美景,怎可没酒?我提议大家纵情畅饮一夜,如何?”
一向严肃的怀静一本正经的拒绝:“出家人不可沾酒肉。”
流风却兴奋的赞同:“我要喝!破不破戒是臭秃驴的事,我又不是和尚,不受戒律约束!”
少年们纷纷表示赞同,又一起眼巴巴的望向沈折玉,等他做主。
沈折玉侧眸对上夙墨饶有兴致的双眸,用传音入密问他:“你煽动僧侣饮酒,是想怎样?”
夙墨微微一笑:“何必恪守陈规?这些僧侣和契约尸整日出生入死,好不容易过个节,你还要人家只用些清汤寡水不成?正道的日子真是清苦啊!本尊实在看不下去了……”
沈折玉并不言语,只冷冷看着他。
夙墨与他对视半晌,无奈笑道:“罢了,我说实话。”
“说吧。”——这家伙果然另有目的。
“绝对的大实话。”夙墨用传音入密笃定的道,“我才不是为了他们着想。”
“我就是想看你喝酒的样子。”
“也想同你共饮一杯。”
第十七章
听到他这般直白的回答,沈折玉眸中一颤,下意识道:“今日难得,大家都可破例一回。”
夙墨火红的眸子亮了一亮,唇边也轻轻扯起一丝坏笑。
沈折玉:“……”
怎么就这么顺着他的意答应了?!
僧侣们听了,都十分高兴,最开心的当属怀远了,但是流风敲着他的碗凶巴巴的道:“别人能喝,死秃驴你不许!”
怀远十分委屈:“是……”
沈折玉命小沙弥去取来寺中备用的陈酿,大家都兴奋的端着碗过来分酒。
一向冷脸严肃的怀静,刚刚还在反对饮酒,此时居然也端着碗过来了。
他郑重其事的倒了一碗,回到座位,却是不动声色拿过白朔的碗,倒入一大半,口气有些不自然的对白朔说:
“今日情况特殊,特别准许你喝一口。还有这个,送你的……”
白朔一看,是一面小小的圆镜。怀静说:“你随身带着这个,便不用老是去池面照镜子,影响本职工作,知道吗?”
白朔接过去,温柔的一笑:“多谢你记着我。”
怀静一听,似乎急了,满脸通红:“说什么蠢话!我今天之所以对你格外宽待,是希望你今后上点心,作战好好表现,多给我长长脸!还有,别被你那笨脑子给害得丧了生……”
白朔将碗轻轻与他的一碰:“知道了,我敬你。”
说着将酒一饮而尽。怀静愣了愣,也赶紧将酒喝了,捧着碗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沈折玉并不喜欢拘泥于虚礼,也不爱依仗龙首之位长篇大论,只象征性的举杯说了几句节庆的话,便和气的挥手让大家开席。
大家吃吃喝喝,热闹非凡。沈折玉不会感到饥饿,就随意夹了些可口小菜,然后斟酒小口啜着。略带辛辣的酒顺着喉咙滑下,他感觉到夙墨肆无忌惮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微微滚动的喉结上。
“我喝酒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他静声问,带了一丝严厉。
夙墨挑眉:“好看啊!我就是好奇,平时君子端方的正道龙首若是醉了,会是怎样一副姿态。”
沈折玉冷声怼他:“那你怕是要失望了,我酒量一向很好。”
夙墨笑着“哦”了一声,并不反驳,却是又往他杯中添满了酒。
三巡之后,大家都有些醉了。那厢,流风喝得脸颊绯红,还在敲着怀远的碗:“喂喂!死秃驴,我说了不许你喝!你从哪里偷来的酒?!”怀静在跟白朔絮絮叨叨:“你吧,就是反应太迟钝!你这么笨我得操心到几时呢?!”白朔笑呵呵的听着他念叨。
怀空伤势未愈,楚月便替他夹菜倒茶。两人慢慢吃着,又轻言细语的说着话。过了一会,楚月从袖中悄悄拿出一枚玉佩,红着脸递给怀空。
沈折玉就坐在楚月旁边,看得很清楚,那淡绿色的玉佩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雕刻得很费心思,是对称的两个半月形,一刀一笔,都很细致,一面刻了个“空”字,另一面刻了个“月”字。
怀空欣喜的将玉佩翻来覆去,爱不释手:“楚月,你也替我准备了礼物?”
楚月轻声“嗯”了一声,手里捏紧了怀空昨日交给他的小匕首,有些惴惴不安:
“这玉佩……不值钱,王爷你……要是不喜欢……”
“我喜欢。”怀空只说了三字,便将玉佩珍宝般的贴身收入了胸前。似是不放心,他又伸手确认了好几次,保证玉佩在完全安全的地方。
沈折玉见二人眉眼之间皆是情意,不禁一时有些发愣。平日里明明很难喝醉,今日却好像真的有些上头,只觉得眼前的光景美好得有些不真实。他头一次见到热恋中的人互许衷心的场景,只觉得又新奇又惊讶。
——跟师父说的不一样。
清安君自幼教导他对待情爱之事要慎重,择道侣应当首要考虑对方的身世是否与自己匹配,但从未告诉过他,身份和境遇相差巨大的两人,也可以两情相悦,且还能甘之如饴。
是以他看着楚月和怀空那四溢出的满满情意,竟有些迷惑了。夙墨曾说过的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又在心里回想起来,让他情不自禁的承认,那些自己曾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其实也是真实的存在着。
他正恍惚,突然听得夙墨在耳边说:“一起喝一杯?”
“嗯?”沈折玉转头去,微一举杯,见对方盯着自己,眼中有些许火花闪过,似乎已经醉了。
他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与夙墨的酒杯轻轻一碰:“好。”
夙墨却懒懒的抗议:“不是这样喝。”
“?那要怎样?”
夙墨往前贴近,一双火红的眼睛千波流转,磁性的嗓音不容回绝:“要这样。”
还不等沈折玉反应过来,夙墨已经霸道的将手臂往前一弯,与他的交错而过,稳稳的端着酒,清香的酒气喷在他面上,灼热的眸子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难得同饮,怎能不玩点特别的?”
“……”沈折玉愣住,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脑子有些晕乎乎的,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稀里糊涂的就答道:“喝就喝。”
两人臂弯交错,同时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随着辣辣的酒下肚,沈折玉的脸也飞起了一片红晕。
所幸此刻其他人都忙着闹腾,没有注意到二人这边。
一杯饮尽,夙墨却没有松开他,有力的臂弯还牢牢箍住他:“折玉,你同我结契了。”
沈折玉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周围:“你发什么疯?”
夙墨三分醉意的笑了:“方才已经结契了——你都同我喝了合卺酒,便是我的道侣……”
“无赖。”沈折玉低声斥道,才意识到自己又被这好看又可恶的男人半勾引半哄骗的做了这么亲密的举动。
就很无奈。
但,似乎也并不反感。
夙墨却趁着酒劲,得寸进尺:“等一切结束之后,你不如便来虚无殿,做我的道侣吧。”
“做你的春秋大梦。你是魔,我是正,我凭什么要背弃正道去魔界的虚无殿?”沈折玉义正言辞。
夙墨忍俊不禁:“你不愿也没关系的,我可以带着虚无殿入赘琉璃宫,你看怎样?”
沈折玉恼火:“你醉了。眼下大敌当前,我的记忆也还——”
他一句未完,夙墨却往前一栽,重重将前额靠在他肩头。
“喂,你——”沈折玉不想在下属面前同他这般,忍不住就想推开他。
“让我靠一下——”却听见夙墨略带疲惫的嗓音,“折玉,就一下,好不好?我很难受……”
他语气中带了一丝请求的意味,还伴随着一阵低低的叹息,沈折玉愣了愣,本已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折玉,你还是想不起来吗?”夙墨低声喃喃道,“你明明就是我的、是我的……”
“……你的什么?”沈折玉心跳加快了,忍不住追问。
夙墨却重重摇了摇头,不再说了。
二人一时无言,这时,有弟子注意到夙墨趴在沈折玉肩上,便上前来询问。沈折玉只得简单应付道:
“墨公子不胜酒力,有些醉了,我带他回去。”
他起身将夙墨扶起来,夙墨也很配合的演出醉醺醺的模样,靠在他身边歪歪斜斜的往前走去。二人搀扶着离开了席间,转到一处僻静的回廊下,夙墨才站直了身子。
四周一下变得很静、很静,两人相对而视,方才亲密无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暧昧极了。
夙墨火热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沈折玉,烫得他微微垂下睫毛。沈折玉本能的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觊觎,下意识提醒他:“你可是打算毁约?”
夙墨轻笑:“没有。”
沈折玉才松了一口气,夙墨却立刻又道:“我在考虑更进一步的事。”
“什么事?”
夙墨一把揽了他腰,眼里是化不开的醉意和大胆。
“我们直接做吧,折玉。”
他语声沉沉,却带着一股异样的痴迷和焦虑。
“荒唐!”沈折玉脸颊飞起愠怒的绯红,一把便推开了他。
这一推力度并不大,夙墨却身子晃了晃,突然目露痛苦,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你怎么了?!”沈折玉见状,忘了他的唐突,赶紧扶住他,指尖发出灵力探向他的内息深处。
“怎会如此?”探了片刻工夫,沈折玉面露惊讶,“你的内丹已经基本复原,修为也已恢复至元婴期,但为何内息阻塞在体内,郁结不化,反倒冲撞起来。你现在是不是五脏六腑如同火烧一般难受?”
夙墨脸色发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
沈折玉顿悟:“所以你方才喝那么多酒,是想借酒的辛辣来抵消和缓解这份痛苦?”
夙墨笑了笑,再度点头。
沈折玉思忖一阵:“难道、难道是因为……你强行压制魔气?”
夙墨苦笑:“是,修为境界恢复得越高,我想要压制魔气不被其他人察觉便越困难。我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功力,却还是无法排解阻塞的内息……”
沈折玉有些愧疚:“你不要再勉强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