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方晏初沉默着没有回答,还有三天就是上元节了,这三天时间陆敬桥未必能够完成渡劫。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完成了,劫雷也会在崇明市上空停留一段时间以供陆敬桥修整。而渡劫完成之后陆敬桥就将面临来自道门组织和蓬莱的双重试探,他们将会尝试把陆敬桥拉入自己的阵营,一旦发现陆敬桥已经站定了凌云殿恐怕就会升起抹杀的心思来。
“师父……”季千山脸色一变,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自己从方晏初身上扯下来,低垂眉眼声音低落,“师父说话不算数吗?”
方晏初也理亏,明明自己那天那么信誓旦旦地说了却做不到:“我……”
“师父不要说了。”没等他开口,季千山先一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赞同地看着他,“你没必要跟任何人道歉的。师父有正事忙,我懂的,千山一定乖乖地在家里呆着,不会给师父添乱。”
他一脸乖巧,眉眼淡然地坐在床上,小脸在拢起的被子里露出一截来,显得可怜又可爱,方晏初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看家,我会争取的。”
“嗯,好的!”季千山重重地点了点头,双手放在自己头上捂住方晏初的手,“师父放心吧!”
等方晏初走了,季千山嗖地一声从床上窜下来,拉开窗帘从自己的影子里揪出自己的心魔来扔在地上。他的心魔被猛地拉出来又摔在地上本就有点懵,听了季千山的话就更懵了。
“你不是跟师父保证你会好好在家里呆着吗?”
季千山轻轻抚摸着黑豹的脖颈,从鼻孔里挤出一声轻哼:“我骗他的。”
他心里很不平,凭什么方晏初都答应了的事情还能反悔?就算是陆敬桥要渡劫了,但是不就是渡劫吗?天下哪个修道者不要渡劫,难道就只有他陆敬桥格外宝贝,要圣人在一侧护法吗?
“那也不行啊!”心魔奋力挣脱季千山的魔掌,“我是心魔,你是魔,咱们两个要是进入陆敬桥的劫云范围的话他渡劫的难度就会更上一层楼了,如果天道在其中作祟,吃亏的还是师父。”
季千山老神在在地摇摇头道:“我不是让你进入他的劫云范围。”他又不傻,天劫这种完全掌握在天道手里的东西就连方晏初都不能放心以至于亲自去盯着,他更不会不懂事地去给方晏初添乱。
“那你是想干什么啊?”
“我想让你带着小黑猫出去。”
“去哪儿?”
季千山神秘一笑,对着比自己少一千年经验的心魔仿佛有无穷的优越感,他点了点门外:“去道门组织,挡住他们。”
方晏初所担心的无非就是三样,一样是天道,另一样是蓬莱,剩下的第三样就是道门组织了。道门组织的势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说大他们怎么都大不过天道,但要说小认真给凌云殿下绊子的话,也能拖住他们一段时间。
陆敬桥渡劫,可以说是脖子都送给天道掐着了,他只想能够拦住道门组织的人少给师父拖后腿。
“那蓬莱……”
“你不用担心蓬莱。”季千山摇头,“他们不会来。”
蓬莱人自视甚高,看不上他们这些蓬莱外面踏踏实实一步一步修炼上来的修道者,就算陆敬桥天赋再高在他们心里也敌不过一个天生的仙人。更何况,蓬莱跟师父有仇啊……
以季千山一直以来的经历,蓬莱从来就没有试图拉拢过凌云殿的人,仿佛知道凌云殿是被天道抛弃了似的。他们从来都是站在凌云殿的另一面的,袭击方晏初阻击孔渠甚至试图击杀季千山。
“我和小黑猫去挡住道门组织,那你在家里干什么?”
“我?”季千山放开黑豹的脖子,转身往床上一坐,随手抱过一个枕头来,“我在家里看家啊。我可是答应过师父的,怎么能食言呢?”
“……”心魔看着他理所当然的脸无言以对,心中想我原来这么无耻?你不食言就是我食言呗?你是老老实实在家的乖宝宝,我就得累死累活回来还得让你告一个黑状说我不乖呗?
两三天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也就过去了。今年凌云殿的上元节是前所未有的冷清,一直以来主持大局的周几道被小师叔一句话发配到后山上了,而小师叔也进了后山给陆敬桥护法,留在凌云殿内的目前就剩了一个季千山。
而季千山这个人吧,说好点是心无旁骛,说得差点就是什么都不管,一天天就知道窝在小师叔屋子里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他们也不敢贸然去打扰,毕竟新来的又是小师叔的心腹,搞不好哪天在小师叔睡觉的时候吹点枕边风。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知道小师叔这个英雄怎么就在季千山这小美人身上跌了一跤。
凌云殿的小道童们心照不宣地放弃了这次上元节,只买了几袋汤圆放进大锅里煮了煮,每人两个分着吃了。没分给季千山,季千山好像也不要他们分似的,晚上进厨房的时候还看着他们碗里的汤圆嫌弃地皱了皱眉:“外面买的汤圆好吃吗?”
几个小道童不知道季千山到底想干什么,端着碗道:“还行啊,师兄也要吃吗?”
“不了,你们自己吃吧。”季千山掀开锅盖,看里面还没倒掉的半锅开水,又皱了皱眉,回头提醒道,“以后煮了东西先把锅刷了。”
“哦哦!”其实道童们不是不收拾厨房,只不过才刚刚煮好的汤圆总得吃了再说吧,就这么两三分钟的功夫而已。
撸起袖子,季千山一边打开水龙头一边拿起抹布:“你们别管了,我来吧。”
既然他接手了,其他人也不是非要跟他争,端着自己的饭碗出去到他们的饭厅里吃饭去了,只剩下季千山一人在厨房里收拾。他手艺好,当然看不上道童们在外面买回来的汤圆,可现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也没有兴趣去做那么麻烦的东西,就煮了锅开水,撒了把面条。
面条是提前擀好的,汤头也提前配好了,不过一会儿季千山就从厨房里端上来满满一碗面,汤头清亮透明,面条是微黄色的扁条,上面撒了三两颗胖乎乎圆墩墩的虾仁和一把葱花。
“我不在殿里,你就吃这个?”
餐厅里传来的声音熟悉而温暖,季千山端着碗眼里一亮,连忙快走了两步将餐厅的门关上。放下面碗,季千山深深地看着面前的人,眼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丝委屈来:“师父不是说不来了吗?”
“答应过你了。”方晏初低下声音好声好气地哄道,“不会说话不算数的。师父带你去看灯,好吗?”
“没有灯了……”
陆敬桥一渡劫引来劫雷无数,春日里不但下雨还打雷,不是什么好兆头。阴云密布之下,月亮被浓云遮掩住了,往年上元节的鬼市很是热闹,但是陆敬桥一渡劫,鬼市上的精魔妖怪都藏了起来,准备等劫雷过了再出来活动。人间的灯市倒是依然开着,可是快要十点了也该到了散市的时候。
方晏初拉起季千山的手笑道:“没关系,跟我来。”
跟着方晏初熟门熟路地绕过后山的进山口,踏上一个荒凉而偏僻的小道。季千山头一次怀疑自己的记忆,他在凌云殿这么多年了,怎么不知道主峰还有第二条路能上去。
“师父……”他有点犹豫,倒也不是害怕就是有点忐忑,这种幽暗的环境容易勾起他心里的魔性,魔性一起人就不再是人了,他怕吓着方晏初。
“嘘——”方晏初抽出空来回头向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转身拉着他左转右转,最后站定在一块平台上。
平台背靠高山,牢牢地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北风。眼前是广大天地,地上灯光流转,渐渐有所熄灭,在渐渐黯淡的人间灯火中,高空中的阴云越来越厚,直直地压下来,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方晏初抬起手,一道无形的风平底而起,径直扑向天空,将云吹散。没有云彩的夜空广袤无比,浩瀚夜空中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静静地照耀着天地。
季千山怔愣地看着天上突然显露出来的月光,知道这是圣人沟通天地的手段,忽而向前一步搭上方晏初的肩膀:“师父……”
方晏初笑而不答,而是推着他的背向前走了一步,轻轻道:“闭上眼睛。”
“师父我……”
“闭上眼睛。”
无法反抗方晏初的命令,季千山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软化过的夜风拂过面庞,聆听着身边细碎的声音,直到听到方晏初的声音才慢慢睁开眼睛。
“没有人间灯市了。”方晏初说,“不过看灯也未必要到人间去,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睁开眼睛,细碎的灯光映进眼中。来自城南的孔明灯一个接一个地被放飞,乘着夜风徐徐而上,跨越无数高楼与河流,争相飞往寂静夜空。点点灯光宛若星光点点,从人间的地上升到天上。
“听说孔明灯许愿很灵,许个愿吧。”方晏初的目光投在季千山身上,倾泻出别样的温柔平和,“你可以许一个愿望。”
即使我倾尽所有,也会为你达成。
第八十六章
(八十六)
“这就是蓬莱仙宫吗?”孔渠好像一个没见识的乡下人,刚进蓬莱仙宫便对着陡然变换的景色长吁短叹,“这也太奢侈了吧?”
人间界的修道者一般很少有过得十分奢侈的,除了类似道门组织这种大门派需要撑面子之外,其他的都是以保证温饱为追求的。孔渠也算得上见识广博了,但是对于蓬莱仙宫,他还是必须得叹一声真是奢侈。
仙宫入口处便是一道百丈高的白色大门,门楼高高悬在其上,两角飞檐翘起,飞檐两端落着两只白玉雕刻的青鸟。青鸟尾羽修长,一直垂落到半空,勾勾缠缠地缠住了两边的白玉柱子。
门楼后隐约可见屋宇重重,高楼百尺,各式各样的建筑鳞次栉比,聚成一群一群的建筑群,在振翅欲飞的青鸟羽下显得格外气势磅礴。
两只青鸟对面而落,口中各衔一颗碧色珠子。那位长得很像方晏初的年轻人手中也拿着两颗碧色珠子,一边一个放入仙宫大门的凹槽中。
碧色珠子的光泽初一落入门中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似的,霎时间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门上突然亮起一道绿色的光芒,那光芒顺着门一直不断爬升,直到升上两只青鸟的身上。霎时间,那光芒犹如星光一般飞起直直地落入两只青鸟的眼中。
画龙点睛,那明明就是死物的青鸟竟然一瞬间鲜活了起来,两只眼睛缓缓睁开,几欲腾飞的翅膀慢慢抬起,由慢而快,而后一片寂静天地之间竟突然出现一声鸟啼,两只青鸟竟脱离了仙宫大门腾空而起,继而两声鸟鸣贯天彻地,青鸟的虚影忽而撞开两扇大门,仙宫后的一切显露于眼前。
“蓬莱也太不要脸了!”孔渠一边拉着智清悄悄跟随年轻人走进仙宫,一边暗地里跟智清怒骂,“居然捉了两只青鸟给他们蓬莱看门?!”
他是天下禽鸟之首,青鸟自然也是在他的管辖之下,他看见青鸟看门就跟看见他自己给别人看门是一样的,怎么都让人觉得不那么舒服。
智清指指头顶上:“你不能命令它们赶紧跑吗?”
“我怎么命令?”孔渠又气又急,“那玩意已经不能算是活物了,那两只青鸟的本体应该是门上刻得两个玉雕,但是玉雕里关了两只青鸟的魂魄,而且蓬莱对这两只青鸟下了术,他们的魂魄只能由那两颗珠子上的能量蕴养。没了那两颗珠子,这两只青鸟就算出去了也是个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孔渠欲言又止,末了烦躁地挥了挥手,“哎,你别管了,他们这样也是活该。”
他们已经跟着那个年轻人混进了仙宫,离了仙宫大门的范围后,孔渠不由得回身看了一眼大门上两只呆板的青鸟雕塑。
双眼无神,振翅欲飞却不能飞。
早就应该灭族的青鸟一族到了现在居然还有两只青鸟的魂魄存世,这也说明他们命不该绝,但是一族剩下的唯二两个后人却在蓬莱给人看大门也不能不说是造化弄人。
除非——
除非什么呢?孔渠问自己,除非新的世界秩序落成,等天道对青鸟一族的惩罚撤销,说不定青鸟可以再度演化,再成为欣欣向荣的一大族群。
孔渠和智清两人的隐匿身法都是绝顶的,最起码不会被一个普通人察觉到。他们两人跟着那个年轻人一路走向仙宫建筑群里最中心的那一个,路上却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只有两个蓬莱的仙人遥遥地看见年轻人之后,居然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行了个礼,然后绕了个路绕过了他们。
“……”孔渠看不懂了,低声跟智清商量,“这个人来头好像不小啊,其他人好像很尊重他的样子。”
他还没把年轻人那张跟方晏初长得过像的脸和他受到的待遇联系起来,但智清对人情要更敏感一些,他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儿。
直到他们跟着这人进了一个建筑,迎面而来另一个人嘴里喊了一个名字他才猛然反应过来。那些人看眼前这个人的神色并不像是尊重,而是畏惧。
他们害怕这个长得像方晏初的人,或者说怕的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背后一力保他进入蓬莱甚至进入蓬莱仙宫的那个人。
“晏初大哥,您回来了。”
晏初掩上身后的门,微笑着答道:“回来了。晏明在吗?”
“您找晏明啊?”来人支支吾吾地挠了挠头,过了一会儿神秘兮兮地靠近了压低声音道,“晏明被商师兄叫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