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桌上拿起来的是一叠红彤彤的窗花,圆形纸框里一个个小动物活灵活现。周几道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窗花递给孔渠:“我自己剪的,每人一个。”
“师父?”
季千山低下头,望着靠在自己怀里的男人,声音轻柔得像一团棉花,似乎怕惊扰到对方的睡眠。
方晏初闭着眼睛,呼吸清浅,像是睡着了。但季千山知道,一旦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靠近,他就将毫不犹豫地挥剑斩去。
带着果味酒香的呼吸扑在季千山脸上,几乎让他有些眩晕,他探出手去轻轻扶住方晏初的后背,将他的头托在自己肩膀上。季千山觉得喉咙里仿佛住进了一只飞腾的蝴蝶,痒意逼得他不得不开口:“师父,我扶你回屋睡吧。”
沉睡的方晏初没有回应,倒是一只黑豹从屋外优雅地走进来,扫掉桌子上的一半盘子跳上桌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季千山:“你算是得偿所愿了吧?潜伏在师父身边不就为了趁虚而入吗?”
季千山没有理会,轻轻地将方晏初的脸扶正,防止他因为醉酒而憋气,处理完后才抬头看了一眼心魔,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看着千年前形成的心魔,就像在看一千年前那个不成熟的自己。
就连他自己的心魔都觉得他心怀不轨,趁虚而入,但他自己却从没有过半分趁虚而入的想法。他封印方晏初的记忆,又不甘心地用一千年重新凝集身躯回到他的身边,甚至连伪装都做得这么不走心,不是为了趁虚而入来的,他只是贪心。
他既想方晏初平安喜乐,又不愿意看他平安喜乐的时候身边没有自己。他既想要方晏初平和地接受自己的存在,又不想要方晏初忘了之前一万年的朝夕相处。
所以他矛盾,他封印了方晏初的记忆,一千年后又带着不变的气息回到他身边,慢慢地撬动方晏初的记忆。
第七十章
(七十)
“你确定吗?”黑豹迈着优雅的步伐缓缓踏进屋内,一双竖瞳紧盯着季千山的手,“如果师父醒了知道你做了什么他会生气的。”
季千山摇摇头,捏着三根香在手里晃了晃,往香头上吹了口气插进香炉里:“不会的,他醉酒之后不记事。”
三根香的排列极其怪异,从左到右由高到低成阶梯形,青烟袅袅直上,淡雅清奇的香气瞬间氤氲在整个屋子里。季千山看了一眼平躺在床上的方晏初,慢慢坐下来抚摸着他的脸地下身子,鼻尖蹭着方晏初的脸颊,两人呼出的气息渐渐交融在一起。
“师父……”声音轻柔,季千山几乎要醉倒在方晏初呼出的酒气里,他缓缓开口道,“师父,你想看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吗?我想让你看,你看看徒儿好不好?”
方晏初双眸紧闭,睫毛不安地颤抖着,纤长的睫毛扫过季千山的脸颊,半睁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双眼睛。明亮的双眸中透露出一丝希冀与祈求,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父,这一千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季千山!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黑豹猛地跳上床边,按住季千山解开衣扣的双手,“君子岂能趁人之危?”
“我知道!”季千山拉住黑豹头顶上的毛,用力一拽,与自己千年前的心魔对视着。他眼底泛起血红,酒精没能醉得了他的人却醉了他的心,低沉的声音甚至有些嘶哑:“你懂什么?!我过了一千多个一千年!我……”
他放下黑豹,双手紧紧地抓住方晏初的衣袖,埋在他的手心里沉默许久才哑着声音继续说道:“我,我只是想让他看看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我想……我想让他看看未来。”
在一千多个千年中,他尝试了各种办法,他甚至见证过方晏初集齐四圣物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陨落在天雷之下,他那么着急那么心疼,却怎么都不能为他的师父分担一丁点痛苦。
方晏初要做的事情,跟方晏初有关,跟天下苍生有关,甚至跟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玄墟有关,可却跟他季千山——一个血海里冒出来的怪物——毫无关系。
季千山就算走再多遍剧情,知道得再多也没有用,只有让方晏初自己知道才行。
“季千山。”季千山沉下声音,冷静地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但他和黑豹都知道,这一声并不是叫的季千山本人,叫的是季千山的心魔。就算是心魔在凌云殿里保护过方晏初他也从没有承认过心魔的身份,现在他承认了:“我需要你办一件事情。”
黑豹抬起头,久久地凝视着季千山的眼睛,半晌才低下头,用额头拱了拱季千山的手:“你说吧。”
“你是千年前的我,”季千山看着他,“我知道你最重诺守信,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帮我和师父守着门。在我入师父梦境期间,你必须一步不离地守着师父,如果被天道发现了我泄露天机,务必通知孔渠和陆敬桥将师父保护起来。——血海不空,我便不死,不过是再一个一千年罢了。”
“入梦?”心魔这才猛然反应过来,空气中氤氲的香气清淡好闻,隐隐有着尘世木的味道,“你刚刚点的是忆梦香?”
所谓忆梦香,顾名思义就是把记忆变成梦境的一种香。这玩意还是兰若寺出品的,早年间被当做缓解走火入魔的神药,后来发现作用没有那么大之后就滞销了。忆梦香的作用确实没有相传的那么神奇,它只是起着一个引导作用,真正把记忆变成梦境的还是配合忆梦香使用的功法。
但忆梦香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它可以两人使用,其中一人的记忆制造出的梦境可以由两人同享。
季千山脱掉外衣,整个人钻进被子里,紧紧地抓住方晏初的手平躺着,嗅闻着忆梦香的香气一边运行功法,一边努力地回想那一天。
方晏初在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刚刚蒙蒙亮,他习惯性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抓着被子坐起来。刚想从床边上拿起水杯喝水,眼睛猛然睁开,他看了一眼手里的水杯,接着低头看了一眼被子。
白瓷杯子上一点花纹都没有,只有杯底打上了一个空空荡荡的道门标志。清水仅仅盖住杯底,道门组织的标志便飘在水中。身上的棉被极薄,布料粗糙,而方晏初身上还穿着一身粗麻的衣服,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衣服内里对皮肤的摩擦。
方晏初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手臂,龙游剑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普通的人骨手臂,无处不在的黑色暗纹也消失不见了。
最大的变化是安静,太安静了。
方晏初成圣之后就再也没有过这么安静的时候,没有屋里生了灵智的宝物窃窃私语,远处的莺鸟啼鸣传过来的时候也不再那么清清楚楚,少了人类公路上不停叫苦的车辆,少了不管在哪儿都怨气十足的鬼哭声。
但是不对劲,就算是自己突然不能听到世间万物的声音了,那普通的人类环境也不会这么安静,安静地就像是……这里从来没有人一样。
正想着,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青年迈着大步走进来站在他床前:“哟,这不是方师弟吗?怎么到现在才起啊?”
方晏初一时不敢说话,只能暗暗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还在这儿装病呢?”青年嘲讽道,“快走吧?要不是今天日子特殊,你以为你会被允许出这个院子吗?动作快点!病痨一个,再多在这儿呆一会儿我都怕染上病。”
审时度势之下,方晏初不得不暂时低头:“师兄,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不是吧,师弟?这你都能忘?今天可是凌云殿那个方晏初的处刑日啊,妄图集齐四圣物推翻天道,当受天谴——”那青年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一串字眼来,“天雷八十一道。”
方晏初倏而抬头,看着那青年,他确实是在集齐四圣物,四圣物集齐当受天谴的后果方晏初也清清楚楚。只是四圣物目前只有两个有下落,还有两个就连方晏初也不知道在哪儿,怎么会这么快就集齐了呢?
他紧紧跟在那青年身后,跟其他道门组织的弟子一起出了山门,带队的是一个长相老成的长老,站在队首一个个地看着弟子们,不时欣慰地点点头。方晏初觉得那长老眼熟得很,思忖再三猛然醒悟过来:这不就是那个已经死了的道门长老郑东建吗?!
天谴所将下的地方就是凌云殿上凌云峰,是那个需要周几道的血液开启才能上的凌云峰。方晏初路过结界门口的石头上是偷偷看了一眼,石头上涂满了血液,但不知道是不是周几道的。拾级而上,凌云峰最上层即是天谴降下的地方了。
“哎,你干嘛去啊?”郑东建拦住了想要继续往上走的方晏初,“往上走干嘛?上赶着挨雷劈吗?天谴可跟天劫不一样,天道降下天谴是不会留情的。”
“方师弟啊,”还是那个青年,他把胳膊搭在方晏初肩膀上,指着方晏初想去的方向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看不见所谓的‘圣人’特别亏啊?我跟你说啊,到时候天道会压着咱们这位‘圣人’从山底下一直到山上,且有得看呢。”
“哦——”方晏初正要退后一步,只听得从山底开始一片骚动声,身边的人纷纷站起来向着山下翘首而望,“是‘圣人’吗?是他吧?是吧?”
随着骚动的人群,一道方晏初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缓步走上来,说是天道压着,可他的脊背挺直,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走上山顶仿佛观光游览一样。目不斜视地迈上台阶,任两侧的人如何议论纷纷也没有分身,仿佛不是旁人看他,而是他来山上看猴似的。
方晏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上山顶,在天道的宣判之下生受天谴。山下围观的人除了道门组织之外,还有蓬莱、妖族,能来的都来了,只除了一部分——凌云殿的人。
天谴之下,片甲不留。方晏初没敢看自己到底死了没有,八十一道天雷之后,他面无表情地跟着道门组织的人下山,支支吾吾地应付着身边过于兴奋的道门弟子。
“哎?那是谁?”
“是季千山!”
听到这个名字,方晏初猛然抬头,满身是血的季千山从他身边席卷风雷而过,冲上与他反方向的山顶。他随着道门组织的队伍停下来,面对山下,闭上眼睛遮住自己眼中的不忍。
片刻之后,山顶上爆发出一声痛哭,那声音仿佛是从血海之底的无限空洞里传来的,仿佛脚下的云海一样从下而上漫过人的胸膛口鼻,让人压抑得说不出话来。
刹那之间,方晏初封闭的圣识被打开,痛哭之声四面八方传来,万剑同悲万鬼同哭。
第七十一章
(七十一)
这一千年,你去干什么了呢?
自从方晏初开始逐渐恢复冥火之灾以前的记忆,每次看到季千山他都想问这句话,但是每每看到季千山的笑容又忍不住把话收回。
管他这一千年都在干什么呢,只要他徒弟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但现在方晏初知道了。
千年时间,季千山被困于血海,天道秩序化作的锁链从他琵琶骨上穿过,把他狠狠地钉在原地。血海提供给他无限生机,但却只能让他堪堪缓解天道对他的惩罚之痛。
圣人遭天谴而死之后,季千山以血海之主的身份献祭,换得千年时光,把方晏初从必死的境地拉回来,又下了大功夫封印了方晏初的记忆,之后便沉入血海,经受了一千年万剑穿心之苦。
“你一辈子沉浸血海,被无边戾气所压迫,经受万剑穿心之苦,难道你就不怨恨吗?”天道化成的锁链不住地晃动着,拷问他。
季千山低垂着头颅,鲜红的血液顺着锁链流淌而下,汇入茫茫血海。深不见底的血海吸收了他的血液,变得更加鲜红,诡谲的涡流席卷着血海空荡的腥风从他的伤口穿过。颤抖了两下,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唇边依然挂着鲜血,声音微弱但坚定:“当然。”
“在永生中接受这样的折磨,你不痛苦吗?”
微微地点点头,季千山轻声道:“自然。”
“在无望中被磋磨力量,在无尽轮回中看着自己无能为力,你不后悔吗?”
“后悔?”季千山的声音依旧轻微,但唇边却露出一丝微笑,“后悔什么?”
天道的声音仿佛从他心底响起:“你一介魔躯,居然敢站在圣人身边,为他所用,任由他把你当成稚童幼子,百般糊弄,难道就不觉得屈辱?”
“屈辱?”季千山倏而放声大笑,躯体震动间穿过琵琶骨的锁链不断碰撞发出低沉的声响,“我高兴得很,有人爱护我呵护我,不计较我一介魔躯,教导我一个天生魔体学道法,我高兴得很。”
天道冷眼旁观,看着季千山朗声大笑,眼角却溢出一滴泪。那泪珠刚离了眼角便被血海吞没,在无尽肮脏的血海中浮浮沉沉,最终与血海的红色融为一体。它嘲讽地笑笑:“那你为什么又哭了呢?”
“我,”季千山咯出一口血,“我就是遗憾……”
“遗憾什么?”
“我遗憾……”他抬起头,向上望去。他曾见过血海无尽高度之上有尽头,突破了血海的表面上面便是广阔大世界,五彩缤纷五色纷呈,与猩红的血海仿佛是两个平行线上的东西。他还见过一个人,一双手,把他从血海中拉出来,给予他广博世界,给予他无边温暖。
季千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遗憾……没跟师父说一声再见……”
“你将永生被镇压在血海之下,”天道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随着血海的水流萦绕在他耳边,“你再也见不到他,何必说再见呢?不如我帮你一把,结束了你的永生,免得你受永生永世的苦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