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去,豹子灵动地跳过陆敬桥挥出的剑气,嘴里好像叼着什么东西似的,牙齿呲在外面。季千山来不及多想,先一步走进屋里靠近打坐的方晏初。
方晏初盘腿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顶心朝天,眉眼温和,鸦羽似的睫毛打在如玉面庞上,像一把小扇。黑色大氅的阴影下,他的十指捏成了一个奇异的诀。他把中指和无名指并拢收在手心里,拇指和十指捏在一起,小手指随意地搭在无名指上,双手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
季千山认得这个手势,这是方晏初的圣人诀。据说威力相当巨大,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但是在仅有一魄的情况下也只相当于一个持续回血的BUFF,是在臭肺的的指引下摆出的疗伤姿态。
他腹间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剩下沾着鲜血的衣服挂在身上,破碎的裂口上血液已经凝结成乌黑的血块。
陆敬桥毕竟是生机道的修士,治疗是他的强项,就算是跟黑豹对峙的时候也没忘了给方晏初疗伤提供帮助。而黑豹好像也是极通人性的,虽然不让陆敬桥靠近方晏初,却不阻拦他为方晏初疗伤。
“师父……”季千山缓缓靠近方晏初,轻轻依靠在他的身边,满足地叹了口气,“我回来了……”
说着他拿出方晏初的铸魂石,掰开方晏初的手指将洁白的铸魂石放进方晏初的手心里。圣人诀在铸魂石的重量下被坠得变了形,扣在手心的中指和无名指渐渐松开,露出柔软的手心。
季千山把手轻轻覆在方晏初手上,侧头看着他空荡荡的耳廓,那一枚小小的痣已经在他的皮肤上消失了。那颗痣是季千山的煞气所化,蛰伏在方晏初的耳垂上,那是他们两个的联系。舔了舔牙齿,他感受到牙齿深处的神经蠢蠢欲动,从心底生发的占有欲催促着他再为他的师父补上一层印记。
然而他始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抚摸着方晏初的手指,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我有好多次好多次都没能赶上,这一次你等等我吧。”
那口气的余韵中似乎带着许多难以描述的情感,细听之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青烟一样弥散在书房安静的空气中。
方晏初的铸魂石闪烁着淡淡的白色光芒。有别于小生魂的铸魂石,方晏初的魂魄是自己钻进去的,等方晏初的魂魄判断周围安全了自然会出来回归肉身的。在此之前只需要等待,耐心地等待。
季千山有的是耐心,而且他的师父其实永远都走在他的前面,从没有让他等待过太久。
“一直都是我费劲心机地追逐你啊。”季千山笑了笑,拢起衣服靠在方晏初身旁,闭上眼睛,笑着说道,“真好,这一次我回到凌云殿你还在。”
在万里江山图之下,季千山说的一切话都将止于这个小小的书房。他的头轻抵着方晏初的肩头,像是经过了长长的跋涉之后终于回归家乡一样收敛了眉目,他絮絮叨叨地说自己一路上的见闻,时停时续。
本用不着他说的,方晏初魂魄归位之后自然会收拢这其中的所有信息,然后他就会知道季千山经历的所有事情。但是季千山一定要说,仿佛只有他说出来的才算是经历过了。
“你的心魔好像叼走了龙游君的那根尘世木笔。”智清身后跟着一只小小的黄雀走了进来,黄雀一进来就熟门熟路地落在窗上的横梁上,两只红色的爪子互相交替着抓着横梁。
方晏初的房间就连木头都来历特殊,这一根海黄的横梁可比黄莺儿自己家里随便捡的木头好多了。黄莺儿在横梁上落脚之后自如地在横梁上蹭了蹭鸟喙,扑棱了一下翅膀安静下来。
“我知道了。”季千山懒得搭理智清,更懒得因为心魔的事情搭理智清,眼睛半睁不闭地应道,心道:“黄莺儿都知道在师父的房间里要安静,怎么这和尚这么没眼色。”
跟智清一样没眼色的还有一个,那就是一只小小的脆弱的黑猫。雪崩的时候谁也没顾上它,好在他是煞气化妖,好歹又沾了一点方晏初的圣人之气,好不容易才从雪堆底下把自己扒拉出来。环顾茫茫白雪,季千山和智清早就走了,不能不说,它那时候都有点绝望了,合着季千山把自己带过来就是为了杀猫灭口。
好在黄莺儿说话声音够大,小黑猫循着黄莺儿的声音找过去居然发现了季千山的身影。但是它不敢就这么上去找季千山,万一季千山反应过来把自己再扔回去怎么办?
它就这么一直跟着黄莺儿的声音,一直跟到了雪原尽头,眼看着黄莺儿变成一只大大的鸟儿。它也是手贱,看见鸟就刹不住食欲,悄悄地跳到了黄莺儿身上。
“呕——”小黑猫从黄莺儿的羽毛中跌出来,胃里的苦水都要被它吐干净了,“呕——我有点……有点,呕——晕机……”
“妈呀!”黄莺儿再想着保持安静也顶不住自己身上突然掉出来一个活物啊,而且这个活物还是自己的天敌,不第一时间逃命已经是她依仗修为了,“这是什么东西?!”
直到这时候季千山才想起来自己从凌云殿里带出去的还有一个别的,赶紧站起来,走到小黑猫面前蹲下,轻轻地拎起小黑猫的脖颈把它扔了出去。关上门之后拍了拍手,出了口气:“再晚一秒他就要吐在这里了。”
智清在方晏初对面坐下来,从袖里乾坤拿出一只禁锢符结成的牢笼。牢笼上的金属光芒已经开始渐渐消退,其中有一部分还露出了一点黄色符纸的本色,赵婉婉的灵魂在笼中蜷缩着,少了两只前臂的上身显得有些脆弱,难以愈合的伤口处滴滴答答地流着淡绿色的鲜血。
“你该替她解开炼魂术了。”季千山的手指着门口,示意智清赶紧走,恨不得他离凌云殿越远越好。
“哦——”智清把牢笼放在桌上,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理了理衣服,站到窗前用手指逗弄着黄雀,诱惑黄雀道,“黄莺儿施主,您想功力精进百年吗?”
“呵呵。”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季千山抱臂旁观,“智清大师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您难道不记得这位黄莺儿施主早就受过你的恩惠了吗?黄雀可不是轻易就能成精的。”
智清这才仔细地打量着黄雀,她实在太普通了,除了因为修为毛色格外鲜亮之外,跟这个世间的万千黄雀没什么不一样的。唯有头顶一撮白色的羽毛,让她显得格外灵动。他仿佛记起了跟这个黄雀的一面之缘,但时间又太久了,他有些不确定:“你是昆仑河畔的那一只小雀?”
“是是是!”黄莺儿不住地点头应道,但是黄雀状态下的她不能说话,只能以传音入密的方式让智清知道,“是您点化了我!我一直都很感激您!”
智清的回答是难得地摸了摸鼻子,黄莺儿的眼神太炽热了,让他心中升起少有的愧疚。因为智清记得她并不是因为记得自己点化了什么东西,有段时间他热衷于点化各种生灵,像顽石草木之类的玩意儿他都曾经试着点化过。
他之所以记得黄莺儿是因为那时候他正在跟一位蓬莱的女仙同游昆仑,这只黄雀正巧落在女仙的肩上。
美人灵鸟当得一副人间美景,不入画是个遗憾。
智清作完画之后,一边将画送给了女仙,另一边随手一点灵光赐予了黄雀。
他手托佛珠,暗道一声佛号:“不过是随意为之罢了,施主不必挂怀。”
季千山看着他俩一来一回,虽然他不知道黄莺儿到底给智清传递了什么消息,但是以黄莺儿平时的表现,用头发想想也知道黄莺儿说了什么。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理解黄莺儿对智清的感情,那季千山必须得算一个。说是爱情其实并不完全,但也不止是雏鸟情节而已。没有成精之前的生灵仅凭本能活动,脑内混沌一片,既不记得过去也看不见未来,就像在大雾天里走路一样,前后左右都是雾蒙蒙的。
只有他是破开迷蒙的一点灵光,指引着自己从迷雾中走出。看着自己世界中唯一的这一束光芒,你怎么舍得不爱他?怎么舍得把他拱手让给他人呢?
但是他又比黄莺儿幸运得多,因为方晏初不是智清,他不会拒自己于千里之外,而是会放慢脚步,伸出手来,让他的温暖触手可及。
季千山回望一眼方晏初,心中暗暗下定决心:绝对会追上你的,哪怕一千遍一万遍。
第五十七章
(五十七)
就连方晏初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醒过来:
陆敬桥提着剑追杀一只四处乱跑的黑豹,黑豹嘴里还叼着一根蘸满墨汁的尘世木笔;智清和一只黄雀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桌上待解开炼魂术的一个魂魄奄奄一息;他们家那只煞气化形的小黑猫吐得昏天暗地,一边吐一边大骂季千山不是人。
季千山呢?
季千山煮着一杯奶茶,浓浓的鲜奶,醇香的茶叶,混在小火上细细地熬煮,熬到整个屋子都溢满了奶香、茶香。香气像是会呼吸的美人,一呼一吸间吞吐着,像是层层叠叠的波涛,一层叠上一层去,被堆叠得厚重饱满。
“千山……”方晏初轻轻道。
“师父!”季千山一下子扔下搅动奶茶的勺子,“叮当”一声,勺柄碰到锅沿。他冲上来扶住方晏初的身体,抵住他的额头,深深望进方晏初的眼底,“师父,你感觉怎么样?”
“嗯。”方晏初笑了笑,尽管脸上还带着一丝苍白和虚弱,但眼里却闪烁着温和的光芒,“辛苦你了。”
他顿了顿,满室茶香缀满他周身,黑色大氅下笼罩着玉一样的肌肤,肌肤上诡异的纹路一闪而过,继而缓缓地拼成了一条游动的龙,黑龙衔着珠子盘在他身侧。他眼中带着季千山熟悉的神色:“——我回来了,好久不见。”
“……”仿佛是太过震惊,季千山瞳孔猛缩,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捏住裤边,像一只紧张的小麻雀,不敢置信地问,“师父,是你吗?”
“不过区区一千年而已,”他笑着,“你就不认识师父了吗?”
季千山茫然地看着方晏初,好像刚从一场大梦里醒过来,眼神渐渐聚焦他才感觉到了真实。他捏住方晏初的大氅,他捏得那么用力,几乎要将衣料捏出褶皱。他想拥抱一下方晏初,又升不起伸出手的勇气,喉咙中仿佛塞进了一块坚硬的冰,张了几次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一刻,万里江山图好像包裹着他,令他纷繁的心声都化为寂静,凌云殿成为他遥远记忆中的一角。
“不止,不止一千年啊……”他握着方晏初的肩膀嚎啕大哭,“师父,不止一千年……”
不止一个一千年。
季千山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划过脸颊。他低下头,用自己全身的力气拥抱方晏初,在他的大氅上落下一个个颤抖的吻。
他背负着方晏初终将死亡的命运,不停地用自己的性命重开这个世界线。
他像凡人打游戏一样不停地闯进这个世界,不停地追逐着方晏初灭亡的脚步,自己独自一人面对这样的境地,已经是第一千二百一十八个一千年了。
“我以为还要等很久很久……”
季千山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在一千二百一十八个轮回里,他几乎已经麻木了。例行公事一般的从血海中重生,寻找各种接近方晏初的方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死去又在血海中重生。他几乎要想:这个世界有什么好的?我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但每次只要一想起方晏初必死的结局,他都会觉得心痛难当,都会忍不住再一次将世界线拉回原点。
他说不出来为什么,爱很少属于语言,它生长在季千山心里了。它长在季千山永不遗忘的那万年时光里,长在方晏初投向他的每一个笑容里,像繁芜的杂草一样长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了。
方晏初从没让他等过什么,只有这一样,他却等了这么久也没等来。
“不会再等了。”季千山拍拍方晏初的背,另一只手腾出来朝横梁上的黄莺儿招了招手:“黄莺儿,过来。——把小鹿和周……算了,就叫小鹿吧。”
“啾——”
黄雀开心地叫了一声,声音中不乏稚嫩。黄莺儿智商不高,但她的直觉非常强大。她好像把自己变成了一千年前的那只黄雀,依然用稚嫩的声音陪伴在方晏初季千山两个人身边。
“师,师父,”季千山改痛哭为抽泣,抓着方晏初的手叮嘱道,“别叫那只豹子进来。”
“好。”季千山答应道,刚想嘱咐黄莺儿一句,黄莺儿已经一支穿云箭似的冲了出去。黄莺儿居高临下,早看到季千山中途停住了哭,眼珠滴溜溜乱转,一看就知道没想好事,干脆连听都不听,直接飞了出去。反正圣人老爷是最容易讨好的,搞定了圣人老爷就相当于搞定了季千山。
不一会儿,陆敬桥就从外面冲了过来,抓住方晏初的手“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跪下就开始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诉苦:“小师叔,你可醒了!!!你不知道,您可吓死徒儿了!”
什么徒儿?方晏初就这么一个正牌徒弟在这呢,没看着吗?
陆敬桥这一千年虽然名义上拜的是玄天君为师父,但是玄天君早一万年就没了,他的法术功法都是方晏初教的,心里早就把方晏初当成是自己真真正正的师父看待了。脱口而出一声“徒儿”其实也没多想,也根本没想要纠正。
直到他挨了季千山一脚,看着季千山凌厉的双眼,还有干嚎不掉泪的做派,陆敬桥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下一句就把自己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