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魂石终归是方晏初的三魂六魄所在,是绝对不会指错路的。不知道季千山跟着铸魂石走了多久,因圣人血缺失而造成的地脉塌陷渐渐消失在脚下,崎岖不平的道路终于恢复了平坦,只是眼前依旧是一片白茫茫。
但不知道是不是季千山的错觉,白茫茫的天际线上好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在一片雪线之下像是一颗小小的炭粒。
那炭粒渐渐地近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乍然响起,清脆得令人觉得吵闹:“智清师父!”
第五十三章
(五十三)
“呜呜呜智清师父这是怎么了?”小姑娘一身黄衣,麻花辫上编着一只秋冬难见的迎春花,嫩黄的衣衫配上嫩黄的花朵显得整个人十分娇嫩可爱。
只是她的哭相实在不好恭维,声音又大得厉害,周几道的嗓子排第一她能排第二,烦得季千山直摇头:“又没死,你不用急着哭坟。”
小姑娘连理都没理他,专心致志地扑在智清身上哭:“呜呜呜呜,智清师父!你看看我啊!我是黄莺儿,智清师父!!!”
不怪黄莺儿哭得厉害,兰若寺那些大客户女性施主要是见了智清现在的样子,哭得恐怕比她还要厉害,谁让智清现在看起来太惨了呢?
洁白的僧袍被雪水脏污了不说,就连智清的脸都被雪崩卷来的山石划出了两道长长的伤痕。有一道甚至是从他的太阳穴擦过眉尾,一直划到了嘴角。幸而智清也知道他是靠脸吃饭的,匆忙之间还记得护一把脸,不然这道伤口真划得实了恐怕要破相了。
“呜呜呜呜智清师父,我来晚了呜呜呜呜,要是我早来一会儿你也不至于这样!”
“行了,别哭了。”季千山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都哭了两个小时了,想办法把他带出去,早点治一治他脸上的伤,他肯定不会毁容的。”
“你走开!不许咒他!”一把推开季千山的手,黄莺儿扑进智清的怀里,从怀里掏出贴身的小手绢来小心翼翼地为智清擦拭伤口,“脸上都还有石子呢,智清师父,我给你擦一擦。”
被推开就被推开,季千山还不乐意看智清那张脸呢,早把他打发出去早算完。抱着胳膊在一旁又看了十来分钟哭戏,看黄莺儿还没有停下的打算,季千山只好掏出铸魂石来,擦了擦铸魂石放在自己身边。
瞟了一眼黄莺儿,季千山心中翻了个白眼,心说:“不就是师父?谁没有似的,我哭得比你好看多了。”然后对着铸魂石开始运功,他腿上还有伤,智清一个重伤的人真要出去还得靠他。
黄莺儿哭了半个多小时可算是稍微住了声,从智清的身上爬起来,一边抹泪一边伸出手去拍拍智清的脸:“智清师父,你现在真的醒不过来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季千山从闭目养神的状态中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只见黄莺儿踌躇了一会儿,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右手塞进嘴里闭着眼睛“咔嚓”一口:“哎呦!哎哟!好疼啊!”
她一边直呼疼,一边捧着右手,将手放到智清唇边。咬破的皮肤里渗出一滴滴鲜红的血液,黄莺儿用力地挤压着伤口,简直快把手塞进智清的嘴里了。她一边费劲地挤血,一边念念有词:“你快喝啊,快喝啊。我血可不多,喝一滴少一滴。”
智清脸色苍白,唇角已经没了血色,整个人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紧闭着双眼和嘴唇,牙关紧咬,眉头紧皱,似乎在梦中遭遇了什么梦魇。他眉心紧蹙,摇头拒绝着黄莺儿送到嘴边的血液:“不,不要……”
“不行!”黄莺儿柳眉倒竖,一把捏住智清的下巴,将他的嘴强制掰开,“今天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不然白费了我五百年功力了。”
季千山撂下眼皮,眼观鼻鼻观心,过了一会儿幽幽问道:“一滴血就值五百年?一千年不见,你好像没什么长进。”
“我跟你们能一样吗?”黄莺儿被死也不喝血的智清气到了,干脆直接把手指头塞进智清嘴里,“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根脚,我是什么根脚?我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黄雀,你们呢?一个个的头衔里要么带什么‘圣’,再不然就是什么‘君’,最不济还有什么‘灵物’,我能在冥火之灾里活下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冥火之灾之前,我沉入血海。冥火之灾没能出来,后来你们怎么样了?”季千山问。
“还说呢?”眼见着智清终于喝下一滴血,黄莺儿满意地收回手,掏出手帕来擦干净手又把手帕揣进怀里,“你沉入血海之后的第二年就起了冥火之灾,因为你走之前的把我们都解散了,我和贪狼也各分东西。最开始龙游君还找你,有时候会派人四处找我,后来……可能是冥火之灾战事太忙,龙游君再也没提起过你,也没找过我。”
季千山摇头道:“不是因为战事,是记忆封印起效了。”
把智清半扶起来,靠在一块大石头上,黄莺儿一边给智清擦汗一边看了季千山一眼。季千山面色如常,仿佛腿上的伤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妨碍。
“尊上,你知道我最佩服你哪一点吗?”
季千山答道:“你不是因为智清才答应做我手下的吗?什么时候开始佩服我了?”
“想见智清师父只是主要原因,”黄莺儿双手搅着一条新帕子,“其次也是有点佩服你。——我最佩服你会骗人。”
“人间有句话说要想骗人你得先骗过自己,但是你不一样,你自己心里明明白白,却能骗过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等到人被你骗的团团转了,你又残忍地揭示给他人真相。”黄莺儿不禁竖起大拇指,“简直是我辈楷模。——但是你对你自己也一样残忍,就算你信了‘战事太忙’的借口又能怎么样呢?”
“呵呵,”季千山笑笑,“我信了又能怎么样?记忆封印是我下的,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早晚有一天他会忘了我,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所有岁月,我为什么要骗自己?”
“那你又回来干什么?”黄莺儿的语气中不禁有些埋怨。她确实有理由埋怨,她跟着季千山本来是看中了他是血海化身,之后必有一番作为的。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黄莺儿想着自己不说有个从龙之功,也能跟着沾点光。结果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始作为,自家主子先要退了。
季千山封印圣人记忆,这可是天地不容的事情,被发现了就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他把这件事告诉黄莺儿的时候,黄莺儿还以为季千山老是追不到自己师父被憋疯了呢。没想到,季千山居然是认真的,就在方晏初态度松动的时候,季千山居然要封印方晏初的记忆,然后散功入血海重修。
重修就重修,现在又回来干什么?而且还是跟在方晏初身边当徒弟,这跟当初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季千山才不回答,转了个身把后背给黄莺儿:“不关你的事。”
“那就别让我帮忙啊。当年你连遣散费都没给我,我不管你要就算了,现在你回来有什么缺德的事可自己干吧,我才不帮你欺上瞒下的。”
“哦。”季千山冷漠答道,“我有智清的把柄。”
“你胡说!”黄莺儿是标准的追星心态了,“智清师父文韬武略,智谋和武功都不输给你们家那个圣人师父,不可能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上。”
“他是个和尚。”
“佛法无边,普度众生,我愿意让一个和尚渡我,你管呢?”
“他有许多红颜知己。”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待世间红颜都是一样的。既然我得不到智清师父,那别人也一样,大家一起。何况,智清师父又不升真佛,就在红尘之中做一个酒肉和尚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升真佛?”
“他若是想升也早就升了,何苦等到现在?”
一只手从身后捂住她的嘴,黄莺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智清从石头上坐起来,污浊的僧袍一角落在雪地上:“我要是真想升呢?”
“唔——”
季千山笑道:“那可得等你找到佛门圣物之后才能再升了。”
“那倒也不必,”智清抬头望向季千山,“我要是能真正杀掉血海化身,一样以功德之身晋升。”
“那你不该对我使劲。”季千山摩挲着手里的铸魂石,“血海一日不空,我一日不死。你要想真正杀掉血海化身,就得清除血海。这个我想智清大师应该也不会不懂吧?不去斩草除根,非要杀我一个化身泄愤是什么道理?”
“唔——”黄莺儿挣扎着抠下智清的手,一转身伸开双臂就挡在了智清面前,“尊上,你要杀智清大师就先杀了我吧。”
季千山苦笑都难以表述自己心中的感情,不可置信地指着智清和自己之间:“黄莺儿,是他要杀我,你就算偏心也得有个限度。”
“你有你的圣人师父护着,但智清师父呢?”黄莺儿的一腔柔情都化作了眼中的泪水,“智清师父只有我了。”
“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奇怪的人类节目?”季千山挥了挥手,把黄莺儿撇到一边,“智清师父也这么想吗?龙游君只剩下我了……”
智清也没有这么弱智,再从怀里掏了一串佛珠出来:“当然不是,只是龙游君要搜集圣物,身边怎么能跟着一个血海化身呢?这样会对搜集四圣物的进度有损。”
“想不到你还是个事业粉。”
第五十四章
(五十四)
“智清师父,过了这座山就是我住的地方了。”黄莺儿叽叽喳喳地说了一路,季千山和智清跟在她身后各走各的。
自从看到智清醒了,季千山就像是忘了智清还受过伤似的,一把手也不肯把帮,就单单看着黄莺儿忙上忙下地搀扶智清。等到智清能自己走了就更甩开手不管了,就远远地坠在黄莺儿和智清两个人后面听黄莺儿自己一个人说话。
黄莺儿这个闺女,好啊。她好在哪儿呢?她好就好在能说话。
作为一个黄雀,她秉承着禽鸟类能说会道的良好品质,肺活量能憋死一头牛,一整个长句子不断气地说下来都没问题,更重要的是黄莺儿话多啊,而且心大。不管有没有人搭理她,她都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没人搭话她自己就能跟自己聊起来。
“智清师父,你身上的衣服都脏了,到了我家你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黄莺儿在前头带路,一边走一边说,“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找衣服穿的。呃……但是我的衣服都是女孩子穿的,你可能穿不下去,我出去给你借去吧。不行不行,你那么爱干净怎么能穿别人的衣服呢?我飞到城里给你买去吧。也不好也不好,不如我直接带你到城里去,去店里直接买了换上……”
智清拨弄着佛珠,单手按着自己的腹部慢吞吞地走着。雪崩的力量太大了,他并没有完全克化,而是以肉身之躯生生受了雪崩的一部分力量,大约有个十分之一左右。
别小看了这十分之一,一场雪崩的力量往往重逾千百吨,平常人要是被埋在雪下几个小时没有救援很快就死了,更何况是这也并不是一场单纯的雪崩。
这是一场晚来了一千年的雪崩。
冥火之战期间火魔肆虐人间,战争结束之后方晏初为了维持人间稳定将一身圣人血散尽。这些圣人血其实是暂时维持稳定,也许千年万年之后大地终于自我修复了,圣人血无用之后就会回归到方晏初身上。
但是现在智清强制取出圣人血,相当于将这一片区域退化到千年之前的状态,那时候是什么样儿的别人不知道,智清还能不知道吗?天地倒悬,人间生灵涂炭,那是整个世界的灾难。
圣人血取出的那一刹那,地下的支撑里猛然减少,他们脚下的土地便开始渐渐塌陷。冥火之战遗留下的火元素在雪地之间轰然而起,雪从底层开始渐次融化,遂成雪崩之势。而地面也不知道塌陷了多少,给这场本就来时汹汹的雪崩又加了一把火。
其实他们本来应该想到这一场雪崩的到来的,退一万步讲如果季千山没料到,那智清也应该想到;如果智清没想到,那最起码石头里的方晏初应该想到。
智清慢慢停住了脚步,状作无意地等着季千山赶上来:“你是从哪儿知道的佛门圣物失窃?是龙游君告诉你的吗?”
季千山依旧是按照自己的步伐走,头也不回地把慢吞吞的智清甩在身后:“你就这么不信任师父吗?”
“佛门圣物失窃的事情除了我和龙游君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的?难道……”
“你想知道?”季千山忽地回过头,“把圣人血拿来我就告诉你。”
“圣人血只有一滴。”
季千山道:“那也是我师父的。”
凭什么在你一个和尚手里拿着?
“好。”智清摸进袖口,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瓶来递给季千山,“圣人血。”
那小瓶晶莹剔透,一看就不是凡品。季千山握在手里触手竟然冰凉无比,放在阳光下细细观瞧才发现这瓶子连个盖子、塞子都没有,整个浑然一体,赫然是一支冰瓶。这冰瓶大小只有不到十公分,比一支注射药剂用的小玻璃瓶还要小。季千山认出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制出的瓶子,而是直接从圣人血附近的冰层里抠出来的。
一滴红艳艳的鲜血被冰瓶包裹其中,滚动在瓶中,像一颗翻滚在雪上的红豆。
“这就是师父的血吗?”
“正是,昔年间龙游君散尽一身血液之后就入山闭关了,之后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都没有出来过,三十年前我才收到他出关的消息,他自己也未必想得到,这血居然这么快就要用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