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弥旬伸直了胳膊任由他们折腾,他无所谓好看难看,只觉得木屐踩着难受,踢踢踏踏地走也走不快。
“虽然雨泽乡远离市区,但这儿的花火大会很有名,每年来看的人特别多,不避开高峰的话路上人潮可有够受的。”苏羽璃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招呼快点出发。
从野花亭出发,开车将近半小时,一行人到达了坐落在雨积泽的有名的神社附近。
夜幕降临,道路两边各色带着浓郁风情的小摊位已经摆出来了,热闹腾腾的吆喝声中,食物的气息也随之荡漾开来。
还没到高峰时段,人就已经很多了。虽然到不了得挤着人才能前进的地步,但还是多到经常撞到肩。这样一来,三个人也只能一前一后地单独走了。
郎赢在最前面,“老大,跟紧我们千万别走丢了。”
“万一走丢了站在原地不要动,打电话给我们。”苏羽璃扭过头道。
夏弥旬木屐越穿越硌,步速怎么都快不起来。不多时,夜晚降临,四周灯饰亮起,他抬起头,眼前逆光的阴影里,分明拓印着一抹熟悉的背影。
心跳漏了节拍,他伸出手向前一抓——
扑了个空。
不死心。夏弥旬忍着脚上的疼痛跑上去,牵住那人的衣袖,那人回过头,是不认识的陌生路人。
于是夏弥旬缓慢地松开了指尖。
周围行人穿梭如织,光晕影影绰绰,只有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迷路走丢了一样,又像等着谁来找他。
究竟……是谁呢?
夏弥旬茫然若失逡巡目光,看见身旁的小摊有卖刨冰。晶莹剔透的冰霜如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透明的小碗里,淋在上面的草莓酱有鲜甜的红色,明晃晃地烫着他的眼睛。
尝了一口,夏弥旬自言自语,“好甜。”
——可本尊记得你并不喜欢甜的食物。
——不,现在最喜欢了。
滚烫的眼泪一颗两颗,落在堆尖的冰凉刨冰上。
“为什么……最喜欢……”
——喜欢夏弥旬的笑容,露出尖尖的獠牙,很可爱。
——喜欢夏弥旬的一言一语,虽然有时候像个笨蛋,但是,很可爱。
——喜欢夏弥旬的小爪子,薄薄的,软软的,牵的时候要小心翼翼,很可爱。
——喜欢夏弥旬的头发,喜欢夏弥旬的眼睛,喜欢夏弥旬变戏法时被映得微微发亮的面容。
——喜欢,夏弥旬的一切。
“轰隆隆——”
电闪雷鸣。
花火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却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
夏弥旬的第一反应是把小猪零钱包保护好,因为他记得里面装了有料席的票,两张。
广播里开始播报,说这可能是最近几年夏季里规模最大的一次降雨,请游客们尽快撤离。
“公公,你还愣着干什么!”
苏羽璃跑过来,拉着他就要走
“本尊不想走。小羽,你和郞赢先回去吧。”
“可是你留在这里也什么都看不到啊!”
“本尊看得到的!”夏弥旬的眼睛在浑浊雨帘里显得异常明亮。
“不可能,没有了就是没有了!”苏羽璃攥住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小羽。
“本尊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本尊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它,但绝不是没有!”夏弥旬在虚空里握了个圆,“本尊只要把这个球打碎,本尊就一定能把它找回来!”
苏羽璃脸上的表情全都消失,像骤然换上一张无情无绪的面具。
“球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你还记得吗?”
球里……球里有非常温柔、非常甜美的东西。世界上任何人都没见过它,但是大家都想要它。这么珍贵的东西是不能被轻易得到的,所以,它被深深地、深深地藏了起来。但是总有一天,注定会得到它的那个唯一的人,一定能把它找出来。
自己当初就是这样,困惑过,苦恼过,害怕过,犹豫过,却还是找到了只属于自己的它。
然后,自己终于恍然大悟。其实,人间的雪和异界的雪,人间的烟花和神界的烟花,本来毫无区别,是它让一切变得不同。雪花的洁白,烟花的多彩,也因它而变得富有意义。
所以,本尊……我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记!
它是我和他共同拥有的宝物,是不可更改的绝对真实,是比折叠白纸九十九次触达月亮更不可思议的奇迹。
夏弥旬缓缓闭上眼睛,睁开时,是两轮猩红圆月。
“敢造出这种虚假的世界糊弄老子,你是想被削成一次性筷子吧?”
“生命之树。”
第93章 补完失去的碎片
“哗啦啦——”
周围景物像被打碎的玻璃, 碎裂成无数四散的碎片,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永留花海,还有——
夏弥旬缓步走向那棵犹如碧绿海洋般的参天巨树。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生命之树缄默着,唯有树叶于无风中静静摇曳, 仿佛它真的只是一棵普通植株。
夏弥旬右手一握,一把巨大的电锯凭空出现,他一勾拉环, 顿时链条顿时“嗡嗡”疯狂旋转起来。别看他这样,他可是特别擅长物理攻击的哦!
“生命之树哟, 你掉的是金锯子, 银锯子, 还是老子手上这把铁锯子?”
终于, 空气中传来空洞缥缈的幽幽低语, 不知源头,却无处不在, 仿佛是抵着耳膜发出的絮絮低诉, 和整个灵魂都能产生共鸣回响。
“愚蠢的黑之子, 汝是在威胁吾吗?”
“嘛玩意儿?”夏弥旬露出个黑人问号表情,“黑子?你特么还黑头粉刺呢!我看上去像不讲道理的人么?我看上去像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么?”
生命之树:“是……”
夏弥旬举起电锯:“嗯?”
生命之树:“个好人。”
夏弥旬盘腿坐下,“放心,你给我把事情好好交代清楚, 我是不会为难你的。”
生命之树:“如果汝真毁了吾……”
夏弥旬踹了一脚树干,“好好说话!”
生命之树:“……如果你真毁了我,就是毁了这个世界的意志。一旦世界的意志消失, 世间万物也将化为虚无,不复存在。”
“我的天哪,竟然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夏弥旬掂了掂电锯,“搞得我更想试试了呢!”
生命之树:“这恶劣性格真是半点不像……”
夏弥旬:“嘀嘀咕咕说嘛呢?给我捋直了舌头好好交代问题!”
“你应该感谢我的。”生命之树缓缓道,“如果不是我让你看见不存在的现实,你认为你还能想起那孩子吗?”
夏弥旬:“那为什么不存在的现实,是以商籁不在为前提创造的?”
“事到如今还没意识到吗?”生命之树的枝叶摇曳之声仿若叹息。“那孩子想让你忘记他,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违背他意志的能力,只能用作弊的方式提醒你。”
耳边,再次回荡过那句“请你忘了我”。
王八蛋。
夏弥旬握紧电锯,没事人儿似地大喇喇道:“少废话,商籁人呢,快点让他滚出来见我!”
生命之树:“那孩子现在无法‘见’你。”
夏弥旬银睫一颤,“什么意思?”
生命之树沉默,半晌,忽然说了句似乎完全不相干的话。
它说:“你的半魂不是我拿走的,所以,你的半魂也不是从我这里找回的。”
夏弥旬张了张口,却被生命之树早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似地打断。
“那孩子给你看的观剧日晷的投影,全都是假的。他真的和曾经的白神很像,喜欢欺骗和说谎。”
“那又怎样?老子无所谓!商籁不管做什么都有商籁的理由。就算说谎又怎么样,反正老子愿意信!”
夏弥旬挥动电锯,刃口裹挟疾风,紧挨着生命之树的枝叶堪堪擦过,只要再偏差哪怕一根头发丝的距离,生命之树就要变生命之秃了。
“商籁到底怎么了?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我特么还等着他跟我求婚啊,王八蛋这是要老子守望门寡吗!”
下着雪的那一晚,自己明明那么期待。等啊等,等啊等,却在留住永远的永留花海中,等来这样残酷的话语。什么请你忘了我,怎么可能忘得掉啊,就算是整个灵魂都被隔离出去,都不可能忘掉,绝对不想忘掉!
“那孩子交还给你的半魂,被他藏匿了最不重要的一块碎片。你做好准备的话,我可以带你看清那块碎片里的东西。”生命之树一根树枝缓缓延伸,像有自我意识的触手,探到夏弥旬的额前。
夏弥旬森然阴沉地抬起手,用力攥紧枝条,一只赤纹银凤蝶轻轻落上最纤细的嫩梢,看上去像无意停歇,实则蓄满震天撼地的力量,随时都能将生命之树——世界意志的代言者,毁灭成一堆焦炭。
“虽然变成了血族的孩子,你依旧非常美丽,这样可怕的表情并不适合你。”生命之树带着无机质空洞感的声音悠悠回荡,愈发显得少了光明神的极乐之庭,空旷寂寞得如同深渊一样。
“不必着急,等补完了失去的那一角,你自然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
鬼殒之役。
异界的战场,已经彻底被肆虐的银色蝶群笼罩,惨叫哀嚎响彻夜空。
吸血鬼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很糟糕……活了这么久,却是这样的结局,很糟糕。”他自言自语,“如果可以再见你一面,或许就没那么糟糕了。”
眼前,走马灯般闪回过往昔那些在白茧森林中的记忆。黑发男人的面貌像被画笔涂抹得模糊,唯有唇角荡漾开的淡淡笑纹依旧清晰。
——终于找到你了。
——真是可怜的孩子。从今往后,就跟我一起在这片森林生活吧。
吸血鬼老气横秋地摇头,想把这些零星片段驱赶走。自己快要死了,他不想死的时候还怀有不舍,不想死的时候脸沾满眼泪。
那样就太逊了,一点都不酷。
就在这时,温柔包围他的蝶群忽然像受到什么惊吓,全扑簌簌飞了起来。不及他反应,视界天旋地转地颠倒,整个人轻飘飘地失了重,高高地抛向遥远而广袤的夜空——
不是原本被血色月华笼罩的夜空,而是一片陌生的湛蓝天空,美得无与伦比,让他失了声,散了神,只能任由自己不断下落,不断坠向那片湛蓝天空的最深处。
许是万年之久,许是倏忽一瞬,他看见本来完美无瑕的天幕上出现了针尖大小的一点。那一点随着他的坠落,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原来,那是一棵参天巨树的树冠。
“噗通——”
他一头栽进了繁盛葳蕤的树叶丛中,一溜儿穿过密密匝匝的枝叶,最后一屁股坐了个稳稳当当。
“本尊发动自毁魔法后竟然没死?”他昏头昏脑地四下张望,“娘唉,这什么地方啊?”
身下接触的,好像并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
他猛低下头,只见一个人正脸朝下趴在地上,满头浓黑长发披散开来,曜曜流华,泛着淡淡的鸦青光泽。
“娘唉,本尊掉下来的时候好像砸到人了。”
他慌里慌张地从那人身上下来,伸手颤颤地推他,“娘唉,大兄弟你没事儿吧?”
那人一声不吭。
他寻思老这样趴着可不行,便握住那人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帮他翻了个身。
墨发如瀑,朝两边流泻开去,露出一张让他目瞪口呆的脸来。
淦!好好看噢!
皮肤白白的,睫毛长长的,嘴唇薄薄的。
就很……很……清纯!dei,就是这个词儿!
“醒醒,大兄弟,醒醒!”
好半天,那人才慢慢掀开浓长的鸦睫,双眸灿烂似熔金,却空洞得不见瞳仁,视线落在他身上,怔怔的动也不动。
是本尊把人砸傻了吗?吸血鬼正忧心忡忡地想着,那人脸上忽然蒙上一层寒霜,自顾自站起身,施施然走到别处,只留给他一个生人勿近的高傲背影。
他困惑地挠挠头,快步追了上去,大吃一惊道:“天,你、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了啊……?”
那人别过头,不说话,也不理他。
“你是谁啊?”他锲而不舍地跟着那人转,“本尊为什么会掉到这里?”
那人往另一个方向别过头,还是不说话,不理他。从他的角度望过去,能清晰看见那人快红到耳根的侧脸。
“啊哈,本尊知道了!”他一拍脑袋瓜,“你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我……不是……哑巴!”那人终于有了反应,声音和容姿相得益彰,入耳好听得要命,就是吐字滞涩,发音古怪,断断续续的不流利。
噢,不是哑巴,是个结巴。他很同情地想。
“我是……这里的……神明。”那人很费劲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长眉凶巴巴地拧成个疙瘩。“你莫名其妙……闯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泥嘻嘻嘻~”他搓着小爪子逼近那个漂亮结巴,“本尊当然是想干……”
结巴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饭啦!”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干饭!本尊临死前连口热乎的都没吃上,你说是不是很惨?”
一听到他说“死”字,结巴眸中的光亮顿时暗了下去。“谁让你……总喜欢……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