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很安静，只听得见细微的虫鸣。商籁静默了会儿，轻声开了口，“你睡着了吗？”
　　背后传来闷闷的声音，“没。”
　　“都困成这样了，怎么还不睡。”
　　“因为舍不得。”
　　商籁脚步有一瞬的凝滞，“你管你睡，等你睡着我再送你回去。”
　　“不是这样的……我……舍不得……”
　　深浓倦意袭卷，理性隐匿，此刻夏弥旬整个人都被本能牢牢掌控，一些破碎支离的画面犹如浮光掠影，趁机从沉寂已久的记忆深处升腾而起，倾灌进他的脑海。
　　“我终于回到了从前……我舍不得……”
　　他搂紧商籁的颈项，下巴也抵在了对方的肩膀。嗅着商籁领口处散发的暖馥气息，他忽然难过起来，心里像被塞进满满的酸楚，堵得喉咙噎紧。
　　“对不起。”他低下头，把眼睛贴在商籁的后背上，喃喃重复，“对不起……”
　　商籁隐约觉出肩膀下方有两星热汽渗透了衣料，直触皮肤，牵扯着本该泥塑木雕的心惶惶然下坠。一脚踩进树冠投下的浓暗阴影里，商籁心里想：他哭了。
　　不是平时经常发生的“生理机制”，而是货真价实的眼泪。眼泪与他是多么不相称的东西，又是多么稀少而珍贵的东西，恐怕这世上能令他真正哭泣的事物寥寥无几。
　　后背的氵显热逐渐扩大，商籁的头脑和心脏随之一起用力绞紧。他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想让夏弥旬重新开心起来，和往常一样，露出小尖牙嘚瑟地笑。但又怀揣自觉自私而生的愧意，更渴望知道，夏弥旬紧抓千年不放的究竟是什么。
　　是那个人类吗？好像除此之外，也没别的答案。归根究底，这里是寄附于白茧森林的世界，是只属于夏弥旬和那个人类的世界，和自己并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关系。
　　如今的“对不起”也好，当初神识探知到的“对不起”也罢，包括那枚吊坠画像中男人的面影，其实从一开始，就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商籁紧抿嘴唇，他羡慕那个人类，嫉妒那个人类，却又成为不了他，更无法取代他。
　　背后，夏弥旬大声吸了下鼻子，水汤汤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嘹亮。商籁无可奈何，把考拉那样巴着自己的吸血鬼放下来，替他擦鼻子抹眼泪。吸血鬼就仰起脸，做个乖乖巧巧的小朋友。
　　可没等商籁把那张苍白的小尖脸蛋鼓捣干净，夏弥旬忽然又哽咽起来，眼泪滔滔往下淌，“是我没有实现承诺。”
　　说完这话，他忍无可忍地哭出了声音，“我明明答应过你，要永远留在这里。”
　　商籁语噎，心知肚明这个“你”绝不是指向自己，却还是极尽温柔地开了口：“谁都不会怪你，我只希望你能自由自在，快快乐乐。”
　　夏弥旬听到这句话，怔了怔，随即拼命摇头，“可是，我在，我们是两个。我不在，极乐之庭又只剩你一个。”
　　商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双手握住夏弥旬的肩膀，深深俯下了身，又仿佛不能确认似的，用暗哑颤抖的低声唤他，“夏弥旬？”
　　夏弥旬失魂落魄地抬起头，一双眼睛虽始终亮晶晶的，却散漫没有焦点，好像在看他，又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盯着他看了良久，末了夏弥旬慢慢垂下眼帘，厚密沉重的长睫毛隔绝了悲伤，也隔绝了落寞，大约是不想给他看见。
　　“极乐之庭什么都没有，但我不在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永远留在那儿，失去自由也没关系。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你在一起，做梦都想。”
　　梦。
　　这个字突地刺进商籁的脑海，从天灵盖冷而利地贯刺到胸腔。
　　之前就该意识到的，就算只是如影掠过的耳闻——
　　吸血鬼生来是不会做梦的。因为睡眠对他们极其重要，而陷入沉睡的期间，他们对时间流速的感知依然与在现实中相同，所以梦境会对身心造成很大负担，甚至痛苦。
　　尤其是噩梦。
　　“自从遇见你，我开始会做梦了。”
　　眼前，夏弥旬依旧低垂着头，却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滚烫的眼泪沉重地砸在交叠的手背上，一颗，两颗，伴随着梦呓般的话音，在耳中轰轰的响。
　　“无论是高兴的梦……还是悲伤的梦，只要梦里是你……就都是很好很好的美梦……”
　　渐弱的尾音消散在空气，取而代之的是匀净的鼾息。
　　商籁把睡着的夏弥旬抱回了寝殿。一路上，头顶高悬朗月，脚边盛开鲜花，但已和来时不同，都掉尽颜色成了默片。因为夏弥旬没和他一起看，因为他已有满怀的朗月与鲜花。
　　寝殿里红烛高照，处处装点渲染着大红金色，鲜艳夺目。商籁坐在喜榻边，看夏弥旬睡得酣沉，睫毛密密扑撒下来，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伸手轻轻碰了碰，软的。他忍不住想，过去，是否也曾存在过这样的时刻，极乐之庭这座无限蔓延的空白牢笼，因夏弥旬的出现，而变得有如承载世间万物般丰富多彩。
　　第一次，他感觉自己终于胜过了那个人类，不仅是过去，还有现在，以及未来——
　　胜过了他，却远比他更可恨。
　　失去有关夏弥旬的记忆很可恨，让夏弥旬许下那样的承诺很可恨，令夏弥旬甘愿放弃自由很可恨，任夏弥旬流离丧乱千年很可恨，重重可恨叠加，成了他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神明。
　　这时，神信突然来了消息提醒。
　　A000邱鸣山@为您的朋友排忧解难【工作中请勿扰】：老板好[玫瑰][玫瑰][玫瑰]
　　养猪失格：有事吗
　　车神手一抖，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感受到老板的超低气压，啊不，雷霆君威！
　　A000邱鸣山@为您的朋友排忧解难【工作中请勿扰】：老板，请问您的那位朋友近况如何？
　　养猪失格：死了
　　车神阖眼微笑，被炒后就专职去当真正的车神吧。
　　A000邱鸣山@为您的朋友排忧解难【工作中请勿扰】：老板，我是来向您汇报工作结果哒[加油]
　　养猪失格：嗯
　　A000邱鸣山@为您的朋友排忧解难【工作中请勿扰】：上次，您让我追索某个人类的灵魂去向，我特意找了管理记忆和负责转世的相关同事来帮忙，可结果却出乎意料。
　　输入到这儿，车神瞳孔不由一阵颤抖。
　　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又字斟句酌了半天，他才下定决心，按下发送：
　　白茧森林根本没有人类的灵魂踪迹。种种迹象表明，从始至终，那里只住过一个吸血鬼。
　　而所有与那人类相处的美好回忆，若非是吸血鬼因孤独产生的幻想，便只存在一种不可能的可能——
　　*
　　天将破晓，夏弥旬睡了大半宿，各项机能就像重启成功的计算机，正在逐渐恢复。
　　包括聊天室。
　　“噌！”
　　突然，他像暴起的白毛粽子，抬起胳膊笔笔直地指向前方，手指尖差点戳到正在专心观察鏖虐公睡颜的商籁。
　　“妃就是妃，贵妃就是贵妃，只差一字，却要低人一等。”
　　中气十足，响彻房梁！
　　商籁看着双目半闭、宛若梦游的夏弥旬，还没来得及品出他的戏，只听半空中传来另一个气势不输的熟悉男声：
　　“低人一等就要俯首帖耳不得违逆，你懂么，敬妃。”
　　随即一秒切换，“嗷呜呜呜呜呜！老大！老大！！老大！！！
　　商籁扶住额头，懂了。
　　鏖虐公大人和白狼将军的聊天室，不当心开了外播没静音……
　　“老大……呜呜呜呜老大……”郎赢听上去似乎非常激动，都隐约带了哭腔，“老大您还好吗？我真的好想见您……我真的好想……呜呜呜呜呜呜……”
　　商籁蹙眉，有话就说话，至于叫那么多声么？至于呜呜呜呜没个完么？
　　夏弥旬慈祥地笑了，伸出手在虚空中模拟出摸头挠下巴的动作，“本尊正洞房花烛夜呢，等商籁高兴了满意了，就能补好多魔力给本尊。”
　　一秒的绝对死寂。
　　然后，郎赢哭了。
　　夏弥旬不解，“你哭啥？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啊！”
　　郎赢哭得更凶了！他周围好像有北风萧萧的声音，一混音更加悲惨凄厉！
　　商籁笑出了声音！当然，他面上波澜不惊，还是那么俊美沉静，只是心里有一百个Q版光明神正载歌载舞。
　　郎赢：“老大，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商籁笑容凝固：嗯？
　　郎赢：“您以前蹲商籁演唱会直播可准时了，还喜欢一边看一边说他坏话。”
　　“嘿嘿，这都被你发现……”夏弥旬打了个天大的哈欠，清醒的瞬间，biu地对上商籁那双幽怨的狭长黑眸。
　　郎赢：“您决定找商籁决斗的那天，还特地把他写进了周记作文簿里，开头引用了鲁迅先生的话。”
　　夏弥旬看向商籁：“……没有的事！”
　　郎赢：“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夏弥旬尴尬摸头，好像确有其事！
　　郎赢：“老大，我知道一切都是您的策略！我坚信总有一天，您一定能光荣完成了不起的复兴大业！”
　　复兴大业……吗……
　　夏弥旬沉默了。
　　“那，本尊对你和小羽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冷不丁被这样质问，郎赢不由愣了愣：“老大……？”
　　“本尊在你们心里，真的无能到这种地步了吗？”夏弥旬握紧拳头，“没有本尊的同意，你就想来跟本尊道别吗？”
　　郎赢声音开始颤抖，“您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本尊丢的是半魂与真名，不是脑子。”
　　夏弥旬长叹了口气，沉声道：
　　“首先，最明显的破绽就是咒术被解开的假象。别以为本尊已经钝化到连这种小伎俩都看不出来，本尊身上的咒术只是被小羽的秘宝暂时压制，如果真已彻底解除，秘宝与咒术之间对抗的魔力场将就此消失，更不会在小羽对本尊施加的空间转移魔法时产生同源反应。”
　　“其次，白茧森林已成为独立于时空之外的特异点，而空间转移魔法一般只在时间与空间都不悖逆常理的情况下生效。若要将对象传送至这样的特异点，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第一，对象本身与特异点之间要存在强烈联系；第二，施法者要非常熟悉特异点的魔力属性，不然就没法准确定位。试问，既知道白茧森林的事，又了解本尊魔力的人，除了你还能有谁？可偏偏你又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背叛本尊的人。”
　　商籁默默地想，我也不会。
　　“所以——”夏弥旬深吸一口气，扯开嗓门破口大骂，“你一定和小羽背着本尊偷摸筹划了什么自我牺牲自我感动的矫情戏码对不对？你们两个背着本尊搞小团体也就算了，事到如今，连‘有架一起打，有人一起鲨’的美好约定都忘了吗！”
　　郎赢贼响亮地猛抽了下鼻子，“可那是源于我和精灵王的问题，我们不想连累你，更何况……”
　　“更何况那家伙是神，对吗？”夏弥旬冷笑，“本尊能烤他一次，就能烤他第二次，烤到能片皮了为止！”
　　“可这次不一样！”郎赢急了，“上回主神没插手这档子事是因为发生在异界，还是您的地界儿，这回他一定会管的！人间一冒冒出两个恶之造物，其中一个还是鏖虐公，这简直是天大的事好吗！他不把我们灭得魂消魄散才怪！”
　　“来啊，谁怕谁！”夏弥旬气吞山河，“正好让他管管手下员工，难道堂堂主神，还要双标护短不成？”
　　郎赢简直又要哭了，“护不护短不知道，反正肯定不会护您。”
　　“本尊当然知道。但，就算明知是死路，本尊也不会踌躇，更不可能避让！”夏弥旬矫首昂视，振臂前指，做出宣言姿态——
　　“这就是迄今为止，背负鏖虐公之名生存至今的本尊，唯一遵循的战斗之道！”
　　切断聊天室，他高举双手吟诵：“约定的时刻到了，出来吧，指引客服，按照契约，让魔力尽数回归本尊！”
　　“来惹亲亲～”电子女声秒上线，“例行提示：请穿越者再次确认爱心心是否有被填满，如果没有完成，一旦开启结算，将视作任务失败哦。”
　　“怎么样怎么样？”夏弥旬搓着小爪子紧张而期待，“我们是不是超额完成指标。”
　　商籁看着依旧被他隐藏起来的图标，不是超额完成指标，根本从一开始就是……
　　夏弥旬：“商籁？”
　　商籁忧愁地揉着眼角内眦，“还差一些，大概五百左右。”
　　“泥嘻嘻嘻嘻嘻嘻嘻嘻……”电子女声笑了，“五百也是相当高的数值呢，但是，如果是您的话，只需一个口勿就可以啦。”
　　夏弥旬小爪子一挥，“简单至极！”踮起脚，按住商籁的肩膀，他仰直脖子想速速在对方脸颊“吧唧”一口完事，可临了对上那双涔了浓墨的幽深眼睛，却毫无预兆地骤然烧红了脸，火势噼里啪啦燃了一路，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热腾腾的燥。
　　困难、至极。
　　不知为何，今天的商籁不像平时的商籁，今天的自己也不像平时的自己。
　　前额蓦地一暖，商籁宽大的手覆上来，撩开散乱银发，在他眉间印下轻柔的一枚口勿，似有若无，稍触即逝。大抵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会如此珍而慎之地对待鏖虐公这样的存在，几乎像捧着稀世之珍，千般小心，万般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