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道:“我觉得应该是那个宗主答应了叶师弟什么事情,而条件就是要他与道陵君分离。”
“我也觉得,”蓟和点点头,“他们不可能一起走的。”
果然,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诀别的时刻就到来了。
张道陵醒来时床边已经空了,他表情茫然地拥着被子坐起来,看到窗外朦胧的晨光,青灰色天幕上还挂着两三颗寥落星子,角落里的残烛燃到最后,烛泪蜿蜒堆在灯台上,仿佛一朵凋零的花。
他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神色有一瞬间的狠意,良久,举手抚上双眼,最终低低地笑了出来。
北方春寒,旧年已经完全过去,淮河两岸早已花红柳绿,而绝青宗满山树木才刚刚新叶生发,微微透露着寒意,走在山道上,偶尔能听到莺啼雀呖脆响山间。
张道陵一路跋涉,终于在天黑前来到了通往绝青宗的百级阶梯。
因为是守卫一方的修仙大宗,为了防止邪祟侵扰,也为了与人世隔绝,宗门在山上设置了数层法阵,除本宗弟子自由出入外,凡是有擅闯山林者,仙门中人尚会颇费些精神,乡野散修就算能破了几个阵,也大多非死即伤,更别提普通百姓了,基本上是有来无回。
张道陵心有不甘,一腔孤勇闯入山林,破了三个阵法来到山梯上时,已经遍体鳞伤。刚踏入第一级石阶时就被拦住了。
叶清玉站在绝青宗宗主身后,隔着三极阶梯漠然地看着他,瞳眸幽邃深不见底,满脸冰冷的漠然。
张道陵拖着重伤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在石阶上流下一串沾血的脚印,刚要伸出手,应仍清往下一步,不动声色挡在了他面前。
他低低叹了口气:“小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张道陵不理他,固执地看住叶清玉的脸,一开口声音都是抖的:“你不是说过,叫我不要担心,他已经答应你了么?”
叶清玉低下头来与他对视,那双之前还饱含情意的眼睛现在只剩冷淡:“宗主答应让我拜入宗门。仅此而已。”
张道陵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可你……”
“当然是有条件的。”叶清玉打断他,“与你分手,能换我一条通往修仙界的正途,何乐而不为?”
张道陵摇了摇头,他想要跨上台阶离他近一点,却被应仍清一把拦在了身前,“小公子请自重。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否则若是伤到了哪里可就不好了。”
叶清玉看着他,在他不顾应仍清的劝阻再一次抬脚要跨上来时,率先开口道:“你被毒物侵染,将来会有魔化的可能,我自然不可能再与你为伍。”
“……”
张道陵直接愣住了,他停住了脚步,慢慢退了回去,然后抬起眼,嗓音沙哑道:“你说什么?”
叶清玉却已转过了脸,不再看他。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右脚踩在一个缺了角的阶沿儿上,晃了两下差点跌倒,应仍清离得近伸手扶了他一把,他一把甩开了应仍清的手,两眼猩红狠狠瞪着叶清玉。
“……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才被毒物侵染?”
山风簌簌而过,张道陵质问的声音散入风中,传得很远很远,台阶之上叶清玉清冷淡漠的身影孑然站立,没有一丝反应。
看他良久,张道陵突然声音哑哑地笑了一声,眼里却逐渐弥漫开朦胧的水雾,“说到底,你就是厌烦我了,对不对?”他用手抹去眼角水迹,在脸颊两侧划过一条长长的泪痕,“也是,与友同行怎比得上修仙得道,是我想得浅薄了。”
他死死压着嗓子里的哽咽,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却没再抬起来,神色隐没在垂落的发丝里,辨别不出情绪:“还未来得及恭喜你拜入绝青宗。”
叶清玉微微一顿,转过脸来看他,他却不再留恋,转身迈下台阶,月白衣衫在他眼前袍划过一道决绝的波痕。
他徒劳地伸出手,抬脚想要追过去,却被应仍清伸手拦住,他保持着挽留的姿势,半晌,才缓缓放下去,冷冷地看向应仍清:“在他下山之前,把那些护山的阵法关掉。若他身上再多添一道新伤,我绝不会踏入绝青宗半步。”
应仍清接触到他略带威胁的目光,也不生气,沉吟半晌让开了步子,含笑道:“自然。”
因为是叶清玉的记忆,在张道陵下山之后画面并没有中断,涟漪似的水光一闪,直接跳转到了叶清玉正式拜师那天。
正是春分,满山绿树枝叶葳蕤,杂花落地,绿衣掩映的宗门内,举行完拜师大典后,所有弟子都回去了,和叶清玉一起拜入应仍清门下的还有一个女弟子,天赋异禀,是灵性很高的土灵根,但是在典礼结束后,应仍清却没再多看她一眼,把叶清玉留下了。
两人单独在应仍清的房间内,一站一跪。
应仍清在前面案几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口气:“想清楚了?”
叶清玉颔首:“只要能救他,我做什么都甘愿。”
“自然不会要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应仍清不在意道,撇去茶水上的浮沫啜饮了一口,“只是……这术法极耗费灵力,你刚刚拜入我门下,尚不知以后会否大成,是以,我得要你身上另外一样东西来补偿。”
叶清玉毫不犹豫,“只要是我给得起,宗主尽管拿去。”
应仍清冷漠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你过来。”
叶清玉缓缓走到他面前,跪了下来。
双膝刚刚着地,眼前突然掠过一道阴影,一双大手“啪”地一下覆盖在了他的额头上,随后一股冰冷至极的灵流犹如蛇信般缓缓钻入了他的脑海里。
心脏突地一疼,一幕幕和张道陵在一起的画面好似走马灯一样从他眼前掠过。
片刻就消失了。
随后皆是空白,等他清醒过来时脑袋里空无一物。
画面如绚烂的万花筒般飞速旋转,略过许多苍白的情节,最终又停在了绝青宗内。
两年后,张道陵拜入了绝青宗。
不知他这两年里经历了什么,脸庞再不如以前冰雕雪琢,皮肤虽然依旧光洁,可眼角却增添了细碎的纹路,眼里一看就有什么东西曾经狠狠地碾过去。
他拜入宗门后更加刻苦修习,封毅的炼剑峰时常见他单打独斗的身影,经常天还没亮他就早早到学舍去背诵咒术,天黑了还在水池旁复习术法。
众弟子都道他无欲无求,单薄冰冷,是得道大成的好面子。
直到他再次遇见叶清玉。
彼时叶清玉已经是应仍清门下最得力的弟子,木系术法使得出神入化,一个人站在庭前绿树的阴影下,一袭白衣长身玉立。
那天张道陵去给后院的师兄们送书,天上飘着细雨,他撑伞从叶清玉门前经过。
刚跨进院门,一缕纤细忧愁的箫声从那边的亭子里传来。
张道陵停下了脚步,目光朝着声音传来处看去,远山之间起了云雾,潇潇暮雨中隐有更漏之声,那人站在亭子里,竖箫缓缓吹奏,情致深婉蕴藉,乐音轻轻飘荡在天地之间,让人仿若置身于伽蓝古寺。
待得一曲既终,林中小亭里,叶清玉站起身,微微抬头看向远山岚荫之间,青衣猎猎飘动。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上了张道陵的目光。
他微微一愣,继而眼含笑意温声道:“你是新拜入宗门的弟子吗?”细长手指轻点上太阳穴,“我与小师弟你,似乎在哪里见过。”
61. 苦痛 从此以后多少年,他们都再也没有……
张道陵站在原地, 等叶清玉穿过滴水的回廊,走到他身边时方才出声,嗓音却微微沙哑:“你刚刚, 叫我什么?”
叶清玉将玉箫别在腰间,一袭青色衣衫如芝兰玉树,弯腰看向他,嘴角还有残存的一丝笑意:“嗯?”
张道陵眼眸冷静,脸上血色却一点点消失殆尽:“你叫我小师弟, ”他微微抿了抿唇,“你不记得我了?”
“嗯?”叶清玉歪了歪头,“难道我们真在哪里见过?”说着他认真想了想, 清俊面容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一直在宗门里,几乎未曾下过山,就算是到人间去, 见着了什么人,也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没有印象,”张道陵将他的话含在嘴里重复了一遍, 嘴唇一开一合间倾吐出清冷的气息, “怎么会没有印象, 当初在祝云山的红叶林,你追击一只小小妖兽误闯进来, 是我救了你。”
他攥了攥手指,将掌心的红痕掩在宽袖里,“你说大丈夫在世,要修仙得道匡扶济世才是正道,”垂下眼微微停顿了一下, “……你还说一个人修行会有些寂寞,想要有人相伴。”
抬起眼来,看着他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温雅面容,不知怎么他心里一哽,努力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映出他一双攒着温柔的桃花眼,“是因为你我才踏入此道,也是因为你,我离开我淮河以南的家乡,来到北方,这两年里我几乎一日不敢停歇,苦心修炼才换得拜入绝青宗的机会。”
他向前一步,两人本就挨得极近,这回他几乎是贴到了他身前,淡色眼眸望住他的脸,“我们曾一起走过了那么多路,你一句没有印象就可以抹消……”
“等等,小师弟你……”叶清玉略带怜惜之意看着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
张道陵仍然定定地瞧着他,眼角还有留存的深情,只是脸色很快就白了下去,衬得眼眸越加幽黑:“……你说什么?”
叶清玉向后退开一步,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右手捋了捋袖子,然后将手背负在身后:“我从没有去过什么祝云山的红叶林,那是什么地方,人间的山林么?还有你说我曾和你一起修道,这又从何而来?我从未与人交好过,从有记忆起便一直在这绝青宗内,就算师尊交待什么任务要去人间也大多数是人流贫瘠的北地,从未去过什么淮河一带……”
“从有记忆起……”张道陵低着头默默咀嚼了几遍这几个字,身子微颤,有一瞬间的茫然,沉默一会儿,又突兀地笑了出来,“……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叶清玉微微皱眉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脚走上前去:“小师弟,你抬眼仔细看看我,我真的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吗?”
“……”张道陵缓缓抬起了头,从前那一双干净又明澈的眼眸此刻盛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如同平静的湖面落满了浮游的生物,又好像污浊的渣滓,不过当他静静地瞧着什么地方的时候,瞳眸深处还是会渗出一缕柔软的明光。
叶清玉微微怔住,一直含着笑意仿佛一汪秋水的眼睛被看到了幽邃深处,牵扯着勾连出丝丝缕缕隐约幽微,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愫,在这样一双明眸面前,他心绪微乱,不由自主绻了绻手指,耳边恰掠过一阵惊雷。
风拂竹叶,廊下的水潭里荡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逐渐扩大变得密集,半晌细雨潇潇,打在屋瓦和檐角。
两人却像没有注意到外面又下起了雨,只是静默注视,寒凉雨丝飘进来,掠过人的眉间和侧畔,叶清玉喉咙吞咽了一下,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张道陵却微一偏头,错开目光,将满眼幽光深情收了回去。
“……”
他怔怔地看着他略显冷淡的侧脸,五指深深掐进了掌心,方才勉强压抑住心底那一丝隐隐的悸动。
张道陵往那边廊下走了几步,望着庭院里被风吹拂得四散飘摇的花枝,叶清玉跟着走到他身边站定,与他并肩站立,半晌,他问道:“能给我讲讲那个人吗?”
张道陵转过脸来:“……谁?”
“你把我错认成他的那个人,”叶清玉轻轻笑了笑,“我很像他吗?”
张道陵看了他许久,幽深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不,你不像,”他转过了身,看着院子里一支蔓长的花枝,“他是一个情绪不外露的人,没有你这么温柔,有时候甚至会有些冷淡。”
“那你……”
“但他对我很好。终其一生,我都不会再遇到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了。”
寒来暑往,秋雨绵绵,是人间寻常时令,而饮食男女,在某些戏词话本里虽过于花浓粉艳,却也是人之常情。
人们一边鄙夷不屑于谈论这等卑劣下流之事,一边却又忍不住私藏一些珍本,闲来无聊时随手翻一翻,脸红心跳之余也算一种慰藉。
当然也有视这等事情为湖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听闻了不仅唾弃还要要求严惩,不知看的是热闹,还是唾弃的是自己一生都触碰不到的真情。
这一年,宗门里的一个人,应仍清座下唯一一名女弟子,下山历练与一个人间男子结识,不顾仙门宗规,与那男子私许终身。